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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藤井树:

你好吗?

你说的藤井树看来正是我认识的藤井树。

这封信的地址是我从他的毕业相册里找到的。

大概你家里也有同样的相册吧?现在正躺在书架上?

我从相册最后一页的名单中发现了这个地址。

怎么也没想到,还有个同名同姓的人。

一切都是我的错。

真对不起。

我查了查相册。最后的确附着地址簿,上面当然有我的名字和地址。

即便如此,这事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么纤细的一行字,偶然间被神户的女孩看在眼里,这种偶然真是不可思议;因此建立了如此奇妙的书信来往,这也不可思议。

信还没完。

不过……已经这么打搅你了,还求你办事,实在有点厚脸皮。

如果你还记得什么有关他的事,请你告诉我好吗?

多无聊的事都可以。

学习好或是不好,擅长运动或是不擅长运动,性格好或是不好,什么都可以。

提出这么冒昧的请求,真不好意思。

你可以把这当成一封愚蠢的信。

如果嫌麻烦,就把它忘了吧。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给我回信。

我也不抱希望地等着你的回信。

渡边博子

“说不抱希望,明明满怀希望!”

不给她写点什么的话,恐怕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真的坐到桌子前,我突然感到为难。想起来,我对那家伙没有一点好印象。更准确的说法恐怕是:因为那个家伙,我对自己的中学时代根本没有好印象。

尽管有点踌躇,我还是拿起了笔。

渡边博子:

你好。

他的事情我的确记得很清楚。能有几个同名同姓的人呢。

不过,对他的回忆几乎全和名字有关。

这样说,你大概能想象得到。这绝对谈不上是美好的回忆,好像说无聊更合适。

可以说,从开学典礼那天起,悲剧就开始了。

老师第一次在教室里点名,喊到“藤井树”时,我和他几乎同时答了“到”。接下来的瞬间,班里的视线和骚动全集中在我们身上,很让人害臊。

我怎么也没想到竟和同名同姓的男生在一个班上。一想到这一年可能会一直被人嘲弄,我那满载着梦想和希望的中学生活顿时暗淡下来。我曾经想过干脆转学,一切从头开始。但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转学?我的预料果然没错,只因为同名同姓,就受到周围的人不公正的待遇。暗淡的中学时代正等待着我和他。

我们偶尔一起值日时,从早上开始就阴云密布。

黑板右下角并排写着一样的名字,或被画上双人伞,或在名字下分别画上和……有时候,比如两人抱着上课要用的材料在楼道里走,或是放学后在教室里写班级日志,被人冷不防地在背后喊一声“藤井树”,两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同时回头。大家以此取乐,让人误以为班里一整天都在搞乱糟糟的促销活动。

平时虽然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但嘲弄似乎永无止境,我一面忍受着苦不堪言的每一天,一面以为这种忍耐不过就一年。哪知到了二年级,我们还在同一个班。

在焕然一新的班级里,大家当然也以全新的心情从头开始嘲弄我们。

而且,不知什么原因,第三年我们还在同一个班。

两年还好说,三年都在一起,把这当成偶然,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吧?

也有传闻说,这其实是老师们为了取乐故意安排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个传闻曾被传得活灵活现,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事旁人听起来或许觉得很有趣,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可真不是开玩笑。

我甚至还认真地想过,干脆让那家伙的父母离婚,他改姓母亲的姓。要不,让姓氏不同的人家要去当养子也好啊。

这样想来,以前我还是个挺恶毒的女孩子呢。

总之,老是这样,所以两个人总是相互回避,印象中,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

很抱歉,这封信不符合你的愿望。

我看了一遍,觉得这封信实在不能说满足了你的要求。

对不起。但这些毕竟是真事,请不要见怪……

再见。

藤井树

藤井树:

你好。

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却收到了你如此郑重的回信,我很感激。

真的谢谢你。

你因为他的缘故,度过了不堪回首的中学时代。这让我有点意外。

我曾期待着,以为事实背后隐藏着更浪漫的回忆呢。所谓的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吧。

不过,他是怎么想的呢?

和你的心情一样吗?

难道不觉得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之间有某种命运的巧合吗?

你们之间没有这样的回忆吗?

如果你记得的话,请告诉我。

渡边博子

渡边博子:

你好。

那种回忆可没有。

上次我只写了一半,为此我向你道歉。

实际上,我们的中学时代杀气腾腾,恋爱什么的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我和他的关系,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亚当和夏娃,仿佛生存在不断的冷酷拷问之中。

当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样。只要在同一个班里,这种事情就不可能不发生。如果说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就算不仇恨这种命运,也决不会心存感激。

班委选举时发生的那件事,想起来就觉得心有余悸。那是二年级第二学期的事。

选举班委的投票开始了。

唱票时,不知谁写了这样一张选票混在其中。

“藤井树藤井树”

负责唱票的那个人好像是稻叶,没错,就是稻叶,稻叶公贵。

稻叶故意把这张选票大声念了出来。

“哦……藤井树,红心,藤井树。”

负责记录的人还故意把名字连同红心写在了黑板上。大家都拍手叫好。

这还算好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嘲弄。

可是还没完呢。

班委选举结束后,接下来是其他职务的选举,比如播音员之类的。最先选的是图书管理员。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发选票纸时,大家都奇怪地面带笑容,前后左右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红心,红心。”

结果你已经知晓了吧?我和他几乎全票通过。

名字被念出时,响起了欢呼声。唱票结束的瞬间,那骚乱有点像世界杯比赛的体育场。

我已经彻底地自暴自弃,觉得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可以哭了。当时,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哭者胜利。不管怎样,只要哭了,惹你哭的人就是坏蛋。从小学起就是这样。男孩子会担心被贴上“爱哭”的标签,但女孩子不管怎样都是哭的人赢。

只不过,我以前认为哭是怯懦的表现。不是自夸,我从上幼儿园以来,一次都没哭过。

但今天就算了,我心里盘算着,女孩子此时不哭更待何时?不过平时缺乏训练,突然一下子哭不出来。我在桌子下握紧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把眼泪挤出来,可是不行。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男生觑了我一眼。

“哎呀!她哭啦!”他好像在给我配音。

那是熊谷和也,好像猴子一样的矮个子。

我怒火中烧,我还没哭呢!这句话已经让我哭不出来了。

我刚想给他一拳出出气,那家伙在我之前出了手。

他踢翻了熊谷和也的椅子,把熊谷掀翻在地。

那家伙还扔下一句“别太嚣张了”,就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

但在这时,负责唱票的稻叶戏谑地说道:

“爱的胜利……鼓掌!”

这句话被那家伙听见了。

他突然以惊人之势卷土重来,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稻叶开始还说“开玩笑”,想试着稳住他,说着说着就热血上涌,叫嚷着:“又不是我干的!又不是我干的!”

稻叶嚷嚷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和他厮打起来。

结果,那家伙骑在稻叶身上,卡住了他的脖子。说不定在一瞬间,他有过杀意,手下根本没有留情。

最后大家慌慌张张地上来劝架,一起把他拉开,才总算劝住。

稻叶那家伙怎样了呢?他口吐白沫昏了过去。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失去意识的样子。

那时老师终于出现,打斗结束了。不过,我觉得这件事在班上留下了阴影。

从那之后,对我们的侮辱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那种被大家疏远的感觉一直保留下来。

当时的投票到底没有被视为无效,我们一起成了图书管理员。但他总是推说忙,几乎不露面。偶尔出现,也净妨碍我,根本没打算干活儿。

升了三年级,换了班。嘲弄我们名字的风气复活时,我还记得自己甚至松了一口气。

上了三年级,大家看起来多少成熟了些,说是嘲弄,却也没有什么过分之举。

啰啰唆唆地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两个人的关系不过如此。

你期待的那种情况,我觉得在名字不同的人之间发生的概率更高。

但我们之间绝对没有。

……你被他的什么地方吸引了呢?

藤井树

藤井树:

你好。

他那个人,经常眺望远方。

那双眼睛总是清澈的,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可能因为我喜欢他,才这样觉得吧。

不过,这肯定是我爱上他的理由。

他喜欢登山和绘画,不是在画画,就是在登山。

我想,他现在可能也在某个地方登山或画画吧。

你的信让我作出种种猜想。

比如你在信中写道:

“偶尔出现,也净妨碍我。”

他是怎样妨碍你工作的呢?我会试着猜想。

他肯定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吧?是不是在书上胡乱涂鸦呢?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地猜测。

所以,随便什么都行,请你告诉我。你认为很无聊的事也可以。

对我而言,各种各样的猜想都是乐趣。

拜托你了。

渡边博子

渡边博子:

你好。

你的请求反而让我感到为难。

就算是无聊的事,那些无聊的事我也都忘记了。

毕业已经十年了。记忆什么的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是事实。

我只想到了一个恶作剧。今天就写这件事吧。

那大概是三年级时发生的。

其实,我已经喜欢上了被迫当上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所以三年级时主动报名当图书管理员的候选人。

然而,我一举手,那家伙也举起了手。

报名当候选人的就我们两个。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大家冷酷地朝我们发起攻击。

不过,更让人恼火的是,那家伙居然也提出当候选人。

那家伙当上图书管理员也绝不干活儿。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二年级时,他饱尝了甜头。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家伙根本不干活儿,总是推说忙,基本不露面。难道偶尔来一下,整理整理图书不好吗?把还回来的书放回书架上,也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呀。而且前台忙时,我一个人根本顾不上这些。可是,那家伙就算偶尔过来,也什么都不干。

你问他干什么?他在搞些奇怪的恶作剧。

那家伙一来图书室,肯定要借几本书。你当是什么书?对了……比如什么青木昆阳[1]的传记,什么马拉美[2]的诗集,什么怀斯[3]的画册,净是这类书。总之,都是些绝对没人借的书。

有一天我问他,你看这些书吗?他说不是为了看。我还以为他为什么借呢,原来他只为了在没人借过的书的空白借书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以此为乐。

我完全不懂这有什么意思。

他说没人借的书很可怜……

我记得那家伙做过这种恶作剧。

可是,在借书卡上胡写乱画,这种事我不记得了,没准他也干过。

对了,说到胡写乱画,我想起来了,说起来,是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那件事应该发生在期末考试的时候。

判了分的卷子发下来,我深受打击,都快站不住了。

那可是我擅长的英语,竟然是二十七分。

“27”这个数字,我至今仍无法忘记。不过,我仔细一看,发现那并不是我的笔迹。名字确确实实写着藤井树,但无疑是那家伙的卷子。

但那家伙看上去什么都没发现,把卷子翻了过来,正在胡乱画着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才是我的卷子。

“别随便在别人的卷子上乱画!”这句话我根本说不出口。当时还没下课,我没有办法,不管怎样,得等到课间休息。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我还是没办法和他说话。

当时被大家捉弄得得了恐惧症,没法在别人面前轻松地和他说话。

“把我的卷子还给我!”

这句话我就是说不出口,那一天漫长得超乎想象。

我一直等到放学,都没找到和他说话的机会。最后,我不得不在学校里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等他。

当时,放学后的自行车停车处可是恋人们的圣地。

经常有几个女孩在那里等自己喜欢的学长,到处都是示爱或递情书的女孩子。

我平时总是带着羡慕经过这里,那天的心情却不轻松。

起初,我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呆呆地站在角落里,大家却格外留意似的反复打量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晕过去。

我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要回考卷。但旁人看来,我肯定和那些春心萌动的女生毫无二致。

错了!我才不是呢!

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喊。但周围的人根本不这样看。

“那不是二班的藤井吗?”

不时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我心想,这可怎么办?

那可真是受罪。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打算放弃,然后回家。然而这时,身旁有一个女孩和我说话。

我一看,是隔壁班上的及川早苗。

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她那种女孩时常有绯闻传出,虽然还是个中学生,却很风骚。有这种女生吧(如果你是这种女孩,那就对不起了)。

及川早苗问我:

“你也在等人?”

我的确是在等人。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又问:

“还没来吗?”

我无奈,只好再点点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很辛苦。”

我想对她说,我只是在等人而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

她又说道:“男人真狡猾!”

“什么?”

“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回答不上来。

但紧接着,她突然哭了起来。

或许她还是中学生,却想模仿大人的成熟吧。我还记得,我这么想着,觉得她很了不起,心里怦怦乱跳。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先把手帕借给她。放了学的学生们更过分地打量我们。我们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做出安慰她的样子,躲避周围人的目光。

她哭了一阵,又站直了身,吸溜着鼻涕。

“不过,女人更狡猾。”

可能最后她发觉我不如她成熟。总之,她把手帕还给了我。

“我先走了,你加油吧!”

她说完就回家了。

我又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不过我的苦恼比起及川早苗的,根本不算什么。

我决定这么想,没办法,只能等下去。

社团活动结束了,那家伙出现时,几乎所有人都放学了,周围没有一个人。

天也黑了,四周一片漆黑,要和他说话,这是绝好的机会。

“喂,等一下!”

在黑暗中被叫住,那家伙吃了一惊。我的声音肯定也很可怕。不过,因为他没注意到那是我的考卷,我这一天才过得这么糟糕。

我都想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了。

“呀,是你呀。你吓了我一跳。”

我单刀直入,直接说了我的事。

“今天的试卷,你没拿错吗?”

“什么?”

“这才是你的吧?”

我说着拎起试卷。不过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那家伙转动自行车的脚踏板,让自行车前灯亮起来,想借助灯光看清楚,但不太可能一边转一边看。

怎么这么麻烦?没办法,我只得帮他转起脚踏板来。

那家伙把他的卷子和我的卷子摆在一起,看了一会儿,可就是不抬起头来。

“你在干什么呀?一看不就知道了嘛!”

可那家伙对我说:“等一下。”还是一直看个不停。

我的手渐渐变得麻木,还以为他在干什么呢,他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说:

“是broken啊,不是breaked。”

原来那家伙正在对答案呢。难以置信吧?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什么,跑上阁楼,打开装着中学课本和笔记本之类东西的箱子,在里面乱翻一气。接着,我从一叠收在活页夹里的打印纸中,找到了那张试卷。

没错,是那张英语试卷,背面还留着他在不知情时乱涂的画。我一看,出乎意料,那是一幅漂亮的素描。博子在信中说过他喜欢画画,对她来说,这幅画没准是意外的收获,送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幅画临摹的是当时走红的女明星宫崎美子在广告中脱牛仔裤的场景。

“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爷爷在探头探脑。

“什么?”

“准备搬家?”

“不是。”

“哦?”爷爷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

“阿树,你也赞成搬家,是吗?”

“怎么了?”

“赞成吗?”

“不赞成也不反对,这房子已经破旧成这样了。”

“是赞成吧?”

爷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走开了。我感到有点发冷,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把这事告诉妈妈,妈妈说得很恐怖,让我大吃一惊。

“他做了鬼才舍得下这房子。”

“这是什么意思?”

“说真的,对爷爷来说,那样才是幸福。”

妈妈和爷爷之间的关系时不时会产生很深的裂痕。爸爸死后,他们无疑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但我已经决定不干涉这件事,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从中学时起,我就打定这个主意,一直到今天。

我返回房间,把信写完,还把画着宫崎美子的试卷一并装进信封。

我找到了那份惹是生非的试卷,寄给你。背面的画是他画的。

藤井树

[1]青木昆阳(1698-1769),日本幕府时期的儒官、学者。著有《和兰文字略考》等。

[2]斯特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著名象征主义诗人。

[3]安德鲁·怀斯(1917-2009),美国著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