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唉,这次又换了丈夫的哥哥嫂嫂突然来做客。其实嫂子昨晚发了信息,可我没有手机,自然看不到。而正在冷战的丈夫也对我只字不提。家里卫生都没做好,突然就来了客人,我的白头发都要变多了……
宗二郎的兄长叫航一郎,继承了外科医生的家业。嫂子千鹤是内科医生,和丈夫一起经营着医院。夫妻俩听说昭子要在弟弟弟媳家暂住,就一起来了。
“婆婆你好吗?家里没了婆婆太寂寞了。”
“就会瞎说,你清静还来不及吧?”昭子挖苦道。
“怎么会!这话也太伤人了,没人陪我聊天真的很寂寞啊。你坚持量血压了吗?”千鹤回道。
“宗二郎领了两只大狗回家,裕里照顾不过来,我就帮着做做饭啦,分担些家事。”
昭子话是这么说,可是裕里并不记得她帮忙做过饭。
“我看过狗的照片。宗二郎,它们也太大了,照顾起来很费劲吧。”
相比宗二郎,兄长航一郎要更强势。
宗二郎也从小就被要求学医,可实际进了医学系,他下不了手去杀实验用的老鼠,只好断了学医的念头。家里人无不遗憾,而他说“那我就当电脑的医生”,最后言出必行,真的做到了以此为业。宗二郎的人生其实也让家族感到了挫败和被报复,甚至加剧了同族的不和,哪怕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我正想跟你们商量,”宗二郎说道,“我想让妈妈尽量多住一段时间。你们也听到了,妈妈真的帮了裕里很多忙。”
裕里哑口无言,她怎么不知道,丈夫根本没同她商量。
“不过宗二郎啊,话是这么说,”航一郎道,“其实还是在给裕里添麻烦。虽然妈妈说她在帮忙,刚才还说帮着做饭,其实充其量就是端端盘子吧。不管做饭、打扫还是洗衣服,她就从没做过家务。”
“我知道。”
兄弟俩早就看穿了母亲的谎言。
“可是这些年都是哥哥嫂嫂在照顾她,我们很过意不去。老爸过世都十年了,大家也没好好商量过,就这么一直在让你们照料妈妈。”
千鹤表示:“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家有保姆,完全不需要操心。”
航一郎也说:“可不是,我们并不是什么家务都要亲力亲为。”
“这样如何,哥哥,至少孩子们放暑假这段时间,就让妈妈住下吧?”
昭子也附和道:“是啊,宗二郎都这么说了,我就打扰他们一阵吧。”
母亲和弟弟说到这份上,哥哥嫂嫂也不好拒绝。就这样,整个夏天昭子都要和裕里他们一起过了。瑛斗向鲇美和飒香报告完整个经过,还发表了一段老成的感想。
“真是正中敌人的圈套,肯定是老奶奶让姨父这么说的。她多半是对大姨父家的待遇不满意,毕竟是让外人来照顾自己。保姆也只是完成工作,才不会像亲儿子那么用心。”
“你又怎么知道的?”
“其实是老奶奶每晚都在跟姨父抱怨,我偶然听到了一点点。家里墙壁太薄了,我不想听也得听。”
“既然老人家都发话了,爸爸也没法拒绝。”飒香道。
“不只是这个原因,这是惩罚。”
“惩罚?”
“是姨父给姨妈的惩罚,同学会之后他们的关系就跌到冰点呢。”
“难怪。他们吵架是因为同学会?”
“那还用问,你妈妈啊,有喜欢的人。”
“什么?怎么连这种事你都知道!”
“都说了家里墙壁很薄啊,不想听也会听到。他们也当我是小孩子听不懂,完全没在意。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一股脑地往我耳朵里钻。”
瑛斗嘴上虽然抱怨,却好像乐在其中。飒香不由得皱起了眉,她并不希望自家的问题被瑛斗知道。
航一郎来家里做客的第二天,裕里开车载着索尔回了娘家。鲇美从没见过这般大的狗,吓得忍不住尖叫起来。飒香还没怕到那种程度,却也不敢贸然接近。
裕里把索尔牵进了家门。
从厨房出来迎接的纯子发出了数倍于鲇美的尖叫,没命地乱逃,看得裕里和飒香捧腹大笑。最不害怕的或许要属眼睛不好的幸吉,他在裕里的引导下摸着狗,可是似乎连哪边是头哪边是尾都没分清。大家起码花了五分钟,才终于适应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原来狗有这么大?”
“啊,呃……嗯。差不多。”
“这可要命啊。你说暂养,是想寄放多久?”
“唔……”
“什么叫唔,不会是一直吧。”
“唔……”
“所以你是打算一直让我帮你养。”
“唔……”
“没门儿!你爸眼睛不好,我照顾他都忙不过来。”
“求你了!这种大狗我真的没法一次养两只,光是散步就快要我命了。”
“还必须带它散步?这么大的狗?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接收一只又不会怎么样!小气小气小气,妈妈是小气鬼!”
“干吗,你几岁了!还当着你女儿的面呢!”
“我不管我不管!”
裕里躺进沙发,孩子气地乱蹬起腿。这时,鲇美突然举起手。
“我来照顾它。”
“咦?真的吗?”
裕里从沙发一蹦而起。
“别说傻话,你刚刚还那么害怕!”
纯子皱起眉。
“已经不怕了!”
“我也会帮忙!”
鲇美旁边的飒香也高举起手。
“可是飒香,你放完暑假就要回去了吧。”
“太好了,耶——耶!”
裕里故意幼稚地蹦来蹦去,说什么也不听纯子的反对,饶是纯子也只好不再多说。或许,也是因为她太久没看到鲇美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裕里立刻传授给鲇美和飒香养狗的基本知识,然后一起带着索尔出了门。一开始是飒香在牵狗绳,然而索尔自顾自地一路拽着她往前走。中途鲇美也加入进来,可索尔似乎不愿听从陌生饲主的指示,总想把两人一起往前拽。
裕里摸着索尔的脑袋说:“你好像不太开心啊。”
鲇美道:“是因为和兄弟波尔分开了吧?”
“或许吧。不过它俩并不是兄弟。”
飒香说:“那就是好朋友。”
两个孩子的思考方式让裕里有些感动,自己没能像这样思考又让她有些失落。孩子们会珍惜兄弟姐妹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可是,等长大成人之后呢?裕里心想,成年人又是靠什么来维系人际关系?
从父母家到仲多贺井中学也就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她们在操场松开了牵引绳,索尔高兴得来回狂奔。裕里带着飒香和鲇美在校舍中散起步,孩子们边走边拿手机随手拍着照,荒凉的学校让裕里有些想哭。
第二天,裕里又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我去了仲多贺井中学,真让人超级怀念。不好意思,都一把岁数了还说什么“超级”。学校真的让我无比怀念。
拍的照片洗出来了,随信一起寄给你,分你一份乡愁。同学会上氏家老师也说过,学校好像就快被拆除了。真可惜。没想到,自己的母校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有些难以接受。说起来,在这里的初中生活不过短短三年,我在仙台图书馆也已经工作了三个年头,可是哪怕图书馆没了,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打击。这其中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假如是在中学时代得知学校即将被拆除,或许我也会不为所动,只是一句“那又怎样”吧。而等我成了老太婆,再得知图书馆要没了,兴许也会依依不舍。或许这就是乡愁吧。
给你的信完全成了写日记,这就体现出单方面通信的坏处。如果能有你的回信,我也可以稍微察言观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记流水账。都怪你没有任何回音,没错,说到底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你。
对了,还记得你害我家多了两只狗吗?我实在照顾不过来,就把其中一只送到了父母家。托福,我的双亲都健在。我深知父亲眼睛不太好使,母亲照顾他已经十分不易,可实在是别无他法。这种时代,能依靠的只有双亲。人被逼急了就会短路,会丧失正常的判断能力。其实我明知这是个馊主意,父亲看不见——刚才我只写他的眼睛不太好使,其实是有白内障还是青光眼来着,几乎丧失了视力——所以家务全是母亲一个人包揽。过去父亲还会扔垃圾或者打扫浴室,现在也无能为力,这部分也只能母亲来承担,十分辛苦。
我的女儿……
写到这里,裕里停下了笔。别说是父亲,直到上个月,连姐姐也是母亲在照顾。
鲇美这孩子非常能干,帮了家里很多忙,可是一想到又要给母亲增加负担,裕里还是忍不住心痛。
停笔还有另一个理由。
“我的女儿……”
虽然一不留神写下了这句话,可这是不能触及的部分。纵使裕里在信里写满了父母、先生、婆婆和狗儿们,可是一次也没提起过飒香、鲇美或是瑛斗。她不愿把亲生女儿飒香写成姐姐的女儿,反之也不想把鲇美或者瑛斗写成自己的孩子。这不仅是撒谎,更是深重的罪孽。为何唯独孩子是例外?就连裕里也无从判断自己心里的规则。
裕里从头重写,只简单交代去了仲多贺井中学,连同照片一起寄给了我。操场的照片、校舍的照片、鞋柜的照片、楼梯的照片、教室的照片。化为废墟的钢架混凝土建筑触目惊心,却被记忆修补回令人怀念的学校。照片里不时有裕里——虽然她咬定是未咲——和大狗的身影,不知是谁拍的。估计是她的女儿飒香,或者外甥女鲇美吧。也许她俩也被拍进了照片,只是裕里一张也没装进信里。不知真相的我并未感到奇怪,更没有多加思索。对我而言,裕里为何固执地冒充未咲,那时还是个谜。
我只想问她,为何要冒充姐姐?
当时你的确已经过世,其实在我的假想中,早就有所预料。在推理小说中,在冒名犯罪中,杀死受害者是常用手段。就像《天才瑞普利》里的瑞普利,杀害了有钱的好友,顶替他享受起优雅的人生。
对写信给我的裕里,我总是代入同样的假想自娱自乐,结果只有一点正中靶心。多奇怪,正好就是你已不在人世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