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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疗伤

就算皮皮不知道种狐是什么意思,她至少知道种马或者种犬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它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想到这里,她顿时对修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难道也和人类一样分国界吗?”她不屈不挠地问道。

除了像个瘫痪病人那样虚弱无力,她没有任何不适。而且,她发现贺兰静霆今晚的脾气好到了极点,像个幼儿园的老师那样认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在此之前,鉴于他对隐私的敏感,皮皮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有这种待遇。

贺兰静霆沉吟片刻,说:“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领地,不过我们不像人类那样分国界……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好理解。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分界线是北纬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纬三十度以北,而狐仙则多半在北纬三十度以南活动。”

很奇怪呢。皮皮一直觉得狐仙是从狐狸变来的,但是看样子,他们好像是两个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贺兰静霆摇头:“当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寿命很短,最长也不过十二年,大多数狐狸在出生之后的两三年内就死掉了。不过,我们对寿命的长短并没有你们人类那么看重。作为狐狸你可以选择留在狐界,也可以选择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机会也不大,并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这样。”

“那你呢?你为什么想修仙?”

贺兰静霆淡淡一笑:“我一点也不想修仙,只是不得已。”

“为什么?”

“我双目失明,像我这样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无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细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会吧。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可以视物,只是怕光而已。”

他显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离观察,头一偏,看着窗外:“我有视力是很晚的事,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约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终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说话间,气息吹到皮皮的脸上,有一股鲜花的气味。他的眸子闪着星光,看她的神态却带着异样。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画,甚至他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对藏在她脑中的某个灵魂说话:

“我很高兴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哪怕只是在晚上——”他唏嘘了一声,“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的梦想。”

如果狐仙一说是真的,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应当是高兴的吧?仙人长命百岁,仙人餐风饮露,仙人呼风唤雨,仙人点石成金……这世上没什么他们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贺兰静霆的眉宇间却总含着一丝抑郁,他很少笑,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好像有很多的烦恼,甚至于……好像正在受着某种煎熬。一个活了九百年的狐仙,这世上该看到的,该享受的,他都经历了吧?他还缺什么呢?难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吗?

皮皮乐呵呵地反对:“如果我也能活九百岁,我可以放弃我的视力。”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很诧异:“真的吗?”

她点头:“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吗?”皮皮说,“死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只是丧失了众多知觉中的一种而已。”

贺兰静霆叹了一口气:“皮皮,你并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和一个活了九百年的狐仙谈论人生的意义,不是很荒唐吗?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乐会。这是她所知的贺兰静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视物的情况。便问:“如果你元气大伤,视力便不能维持。是这样吗?”

“是的。”

“骨折这样的伤也算吗?”其实皮皮真正想问的是,作为狐仙,贺兰静霆会生病吗?他也会像人一样感冒发烧吗?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容颜会改变吗?他们也有忌讳吗?

可是,贺兰静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贺兰想回避某事,他的反应会很直接。他会沉默,会突然转变话题。然后无论皮皮怎么努力也休想从他的口里套出一星半点的答案。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病房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

皮皮自动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说到国界和领地,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乡气候很冷。”

“我的家乡气候很热。”皮皮说,“我就出生在这个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

“其实如果你有口音,也许我能猜出你来自哪个地区,可惜你没有。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东北人。”皮皮继续说。

贺兰静霆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不像新闻播音员那么硬那么快,而是很轻柔、很舒缓的那种。他的话音很低,却很清晰,絮语绵绵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和优雅。即使在他生气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

“我没有口音吗?”他反问。

“你有吗?”

“可能是你没听出来吧。”他说,“不过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北方人。”

和贺兰静霆谈话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说的会直接告诉你,不想说的就会不停地兜圈子。皮皮只好又兜回到修鹇和宽永:“修鹇他们不能去party,因为他们是种狐?”

“那倒也不是。一来,他们的修行没有超过五百年,不够资格。二来,由于他们被迫做了太多不情愿的事,以致对所有的女性产生了厌恶,不怎么愿意和其他人来往。”

皮皮小声说:“你是说……他们是g a y吗?”

贺兰静霆想了想,不知道什么是更合适的词,只好说:“差不多吧。由于他们不肯履行自己的职责——当然他们不承认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他们属于被歧视和被打击的一群。像他们这样的狐,曾经有很大一批,这些年逐渐被消灭殆尽。他们是这一地区最后的两个。”

“可是,有谁会来歧视他们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吗?难道你不是最高的头目?”

贺兰静霆摇头:“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头目是你的父亲?”

贺兰静霆的视线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表现出这种神态,腮帮坚硬如铁,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说:“你的点滴已经打完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帮我治疗会消耗你很多元气吗?”她再次想起了修鹇的叮嘱,“会伤害你吗?”

“当然不会。”他皱了皱眉,似乎恼怒有人将这种事情透露给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闲庭街56号,贺兰静霆的家。

皮皮觉得自己是被贺兰静霆绑架回来的,而且是在凌晨三点月明星稀的时刻。虽然有很亮的路灯,但整个城市整座山峦都在沉睡之中。

汽车悄悄驶进车库,贺兰静霆从后座抱起她,穿过客厅,将她放到一间卧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上次落水时她住的那间卧室。这是主卧,或者说是书房,面积很大,四壁嵌着书橱,一隔一隔的,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间,贺兰静霆好像也不喜欢很亮的灯。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照明都很暗。卧室里虽有很多盏灯,却没有一盏亮到足够让皮皮看清对面书架上任何一本书的书名。贺兰静霆说他不习惯在夜间看书,他习惯了盲文,喜欢用手摸着读。然后他又抱怨世上的书大同小异,新鲜的故事越来越少,没什么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级的手提电脑,安装了特别的语音软件,可以读出屏幕上出现的任何一个字,但他不怎么喜欢用,嫌那个软件发出的声音不好听。他的绝大多数夜晚用来修行,比如说晒月光,或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赛、看电影、听音乐会。修行完毕他会有些疲劳,但睡觉的时间很短,两三个小时足矣。

将皮皮放到床上,贺兰静霆就去了浴室。她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响,过了好一会儿,水停了。贺兰静霆走出来,站在她的床头,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在治疗之前,我得先帮你洗个澡。我们叫作斋戒。”

墙壁是淡绿色的,本来很温馨。可是,贺兰静霆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光线顿时暗了很多。皮皮惊恐地看着他,问:“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摇头。

皮皮咽了咽口水,只好说:“那……请你将我放到浴缸里,我自己来洗。”

“水很深,你不能动,会淹死的。”

“对不起,我需要一点个人隐私。”她口气坚决地说。

“在这种时候,我能不能建议你暂时放弃一下?”他不为所动。

“不能。”她坚决摇头,“要么我自己洗,要么就不洗,臭死拉倒。”为了配合自己的口气,她扬眉板脸,双目圆睁,露出挑衅的姿态。

贺兰静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径直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号服,式样最简单的那种,只系了一个带子。他将带子一拉,她就全身赤裸了。

“哎——你想干什么?!”她尖叫。

“请礼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见我之前都得斋戒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们的规矩跟我说事儿!”

“你当然不是。你是一只猴子,上蹿下跳的猴子。你什么都吃,肚子里一堆垃圾。”

“贺兰静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里没有灯,关上门后就黑漆漆的不见五指。皮皮立即发现这也不是那间上次落水回来时她用的浴室。这个浴室很大,在里面说话居然有回声。而贺兰静霆显然习惯了在黑暗中走动。横抱着她穿过整间房,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这期间她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手指头,也不是很灵活。她忽然想到这十天的日子肯定会很不好过,比如,吃饭穿衣怎么办,上卫生间怎么办?难道一切都由贺兰静霆来照料吗?他有这个耐心吗?会不会心一烦,干脆把她吃了呢?

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和他对着来。但她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贺兰静霆不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这份信任从何而来,就像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虽然素不相识,皮皮仍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住了那条狗。她与贺兰静霆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他们可以裸裎相对而不需要任何解释。

“为什么这么黑?浴室的灯坏了吗?”她问。

“灯没坏,你不是要隐私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浴缸好像很大,也很深,她的身体一到水里就漂浮了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呛水,神情有点慌乱,徒劳无益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她发现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贺兰静霆一直用左手托着她的颈子,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他拔掉水塞,放掉了大半的水,让她的身体触到水底,然后从头到脚地给她涂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还帮她刷了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谁也看不见谁。

可皮皮的脸却悄悄地发烫了,心也怦怦地乱跳。洗到一半时,贺兰静霆将她抱了起来,翻了个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靠在他的怀里了。水很热,蒸腾出丝丝汗气,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会微微地摩挲她的额头,硬硬的胡楂扎得她生疼。让她意乱情迷的是他胸口散发出来的木蕨之气,充满了雄性的诱惑。他的汗水打湿了她的脸,有几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着一只酒杯那样捧着她,认真地擦洗,同时又谨慎地避开了几个敏感的部位。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撩拨了,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觉察了,停下手,问道:“怎么啦?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找医生?”

“我觉得闷。”

“窗子是开着的。”

“也不是闷……”她虚弱地哼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了他的脖子,那种死缠烂打的吻法。她听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以为他会回吻过来。

不是不能吻嘴吗?别的地方……总可以吧?

可是,他却只是怔了怔,不理睬,也不回应,专心洗浴,好像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一怒之下,轻轻地咬了他一口,他“嗷”了一声,仍旧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气呼呼地瞪大眼睛,忽然说:“贺兰静霆,低下头来!”

“干什么?”

“吻我一下。”

“哪里?”

“哪里都成。”

“胆大妄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了。”他揶揄了一句,轻描淡写地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这不算!再来!”

“就这么多,没了。”接下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浴液,她的身上鼓起了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没用任何毛巾,只是用手不停地揉搓着她,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却又点到为止。她的欲望却被那只手连同那堆肥皂泡搅成了一团乱麻。

所幸贺兰静霆的效率很高,赶在她发狂之前结束了战斗。

她觉得很干净,同时感到很疲惫。以为马上可以睡觉,不料贺兰静霆却抱着她出了卧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对劲!她顿时警惕了:“哎,咱们现在去哪里?”

他只说了两个字:“疗伤。”

“在……在什么地方疗伤?”

他又说了两个字:“井底。”

穿过一道曲折的甬道,通过几扇朱漆小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密室。紧接着,贺兰静霆按动机关,头顶石块缓缓移开,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们又到了井底。

头顶上的星空没有月亮,月光却通过光滑如镜的石壁折射过来。

与月光同时渗进来的还有几许凌晨的寒气。

皮皮的身上穿着一件贺兰静霆的睡袍,纯白的颜色,充满坠性的丝料,很薄,很宽大。穿在身上飘飘欲仙,好像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风。刚刚出浴的身体还带着几分潮意,透过光滑的丝袍,在月光中冒着淡淡的白汽,转眼间,又被晨曦的山雾凝住了。皮皮的肌肤不由得战栗起来。

贺兰静霆的丝袍是纯黑的。他将躺椅的椅背抬高,抱着皮皮,让她背对着自己坐了下来。然后,他们双手紧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个人很舒服地靠在贺兰静霆的怀里。他的呼吸很轻,胸膛和掌心十分温暖。

“有点冷呢。”皮皮看了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只有浅浅的风声和喓喓的草虫声。

“很快就会热起来的。”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热气从他的掌心传出来,没一会儿工夫,她的额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你已经开始了吗?”她问。

“是的。”他迟疑了一下,“你会掉很多头发。”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歉疚,似乎是他的罪过。

“没关系,”皮皮轻轻地安慰他,“不是说它们还会长回来的吗?”

“肯定会长回来的,”他重申,“我会尽全力让它们长回来。”

听起来像是个艰难的过程。

出了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咙有点发干,一连咽了几次口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分钟,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几乎成了个木乃伊。她有些坚持不住地问道:“像这样要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后一缕月光消失。”

其实现在离天亮并不太远,但至少还得等两个小时。皮皮回头看了贺兰静霆一眼,他双目紧闭,呼吸缓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动不动。

山雾不停地涌进来,又过半个小时,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雾气濡湿了。薄薄的丝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彼时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单薄,云层涌荡,近处的鸟声、远处的车声,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城市正在渐渐地舒醒,井底却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脚趾。平时在这种时候,贺兰静霆多少会和她聊几句,或者至少会让她听那个FM1097,《潘多拉心里话》。如此长时间的低头闷坐一言不发对她来说简直是个折磨。她活动了一下身躯,问道:

“哎,我可不可听听音乐?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机吗?”

“不可以。”

“口渴了,要喝汽水。”

“忍着。”

她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又说:“这里有c a b l e吗?能看电视吗?这井底机关那么多,一定有插头吧?贺兰静霆,你替我搬个电视进来吧。”

“我住的地方没有电视,”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真烦人。”

“我的包里有MP3。”皮皮说,“麻烦你去拿一下,我要听MP3。”

他一动不动,继续练功,对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贺兰,我要听MP3。”皮皮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念叨。

身后的人猛然松开手,披着袍子跳出井外。不到两分钟,“当”的一声,有个东西从上面扔下来,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气得直嚷:“喂!你扔什么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头仔细一看,正是她的MP3。当皮皮的同事们纷纷用SONY和IPOD的时候,皮皮给自己买了这个橡皮大小的MP3。粉红色的外壳,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闪闪的彩屏且功能巨多。只是按键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开始失灵,非得像挤青春痘那样用力才能调节音量。

紧接着,轻轻落下一道黑影,贺兰静霆板着脸,拾起MP3,解开耳机,塞到她的耳中。

岂知皮皮一听就觉得重音的位置不对:“这耳机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了。”

“你将就一下。”

“没法将就,音质完全不对,听着头昏。”

面前人黑压压地站着,脸上一片乌云,正待发作,见皮皮双目圆瞪,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忽然轻喟一声,俯下身来,将左右的耳机一换:“还有什么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没有汽水的话,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过——”他指了指天色,“我的视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会影响我治疗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兴奋剂,还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买账地叫道:“你骗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旧坐回原来的姿势,与她十指相扣,声音里含着明显的克制:“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头发?”

“我要喝水,”她执拗地说,“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么坐得不舒服?”他冷声道,“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后有个东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紧了:“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简直欲哭无泪了:“好什么啊……你性骚扰啊。”

他的声音很无辜:“我是个男人,你叫我怎么办?”

“既然这样,不如干脆——”

“不行。”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然后,他蓦地松开了手,手指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后,在她耳根下的某个穴位轻轻一按:“你太能闹腾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皮皮正要据理力争,一张口,忽然不能说话了,头一低,在贺兰静霆的怀里睡了过去。

那是一种很浅的睡眠,皮皮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从日记被妈妈偷看并被她狠狠揍了一顿的那一天起,皮皮对妈妈的感情爱恨交织。虽然妈妈总是说她小时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岁半,吃得她乳房干瘪下垂,不给就尖叫,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又说她从小就淘气,夜里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婴儿期一个小时醒一次,又哭又闹,两个大人轮番带还累得吐血。大约是幼儿期的艰辛耗尽了妈妈的耐心,到了小学,在皮皮心里,妈妈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她不停地与奶奶和爸爸吵架,发誓要离开这个家,但她最远也没出过这个城。

在单位里,皮皮妈是出了名的好耍嘴皮、爱挑剔、难伺候,也就是俗话说的“贫家养娇子”。她挣不了多少钱,花钱却大手大脚,吓得爸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她管,不然不到半个月就能花个精光。全家老小因为她买了一瓶昂贵的化妆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装而节衣缩食的事儿屡有发生。皮皮还记得有一次妈妈领到工资,架不住一位同事的推销,买了一瓶价格奇贵的螺旋藻。结果那个月,皮皮一家吃了整整三十天的白菜炖豆腐,气得奶奶天天背地里骂她败家精。还拎着皮皮的耳朵说,你以后可不能像你妈那样散漫使钱,除非有本事找个有钱的老公。又说,你妈太不俭省,将来你嫁人,家里面半分陪嫁都出不起,过了门也是蝎蝎螫螫,让婆家人小看。

被奶奶的话吓着了,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妈妈的反面发展,变得格外节俭。万事记得省钱,购买欲几乎为零,不到清仓大放血不会逛商场买衣服。她都不知道什么是不打折,因为她从没买过不打折的东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开始工作便省吃俭用。买国债,买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攒钱出嫁。所以不论是辛小菊还是张佩佩,一时半会儿没钱了都来找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万万想不到,在伶牙俐齿、刁钻古怪这两样上,自己和妈妈如此相似。以前和家麟在一起,从来都是家麟让着她,不想让也经不起她的一顿敲打和磨叽。和家麟虽也说不上耳鬓厮磨,这耍娇弄嗔的把戏也不知做了多少,左右不过是小儿女豆点大的心事。家麟也不介意,总是一笑了之,好男不和女斗嘛。这么一想,皮皮的心头猛然一沉。也许家麟不喜欢自己是有缘故的吧?也许在别人眼里,她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也许家麟早就悄悄地厌恶她了,只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别的不说,论到待人谦和、说话得体、家教出身,乃至学历前途,田欣哪点都比她强。皮皮不得不承认,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家麟。

然后,那个雪夜的情景又出现了。皮皮看见自己像个泼妇似的挥着拳冲进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颜面不顾,斯文扫地,不知在一旁的家麟看了有何感想。

他会娶这样的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吗?也许他正庆幸自己没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家麟对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恼怒,一改往日的温存,几乎是将她扔到了出租车里。

何必骗自己呢!当然是家麟不要她了!

梦到这里,她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枕头也湿了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时候更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衰人,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对面的钟指着下午三点。她独自睡在贺兰静霆的大床上。

屋内一片宁静。只有缓慢的钟声和黄昏的鸟声。

皮皮动了动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胳膊有了力气,披上睡衣坐起来,她扶着床边的小桌自己下了地。腿还有些发软,但已经可以走路了。她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照,又吓得几乎摔倒。

她那一头垂肩长发,一夜之间,已掉了个一干二净,头顶比那刚出家的姑子还光亮。她用手摸了摸头顶,头皮有些痒,却摸不到一根发楂,头发好像被某种药水化掉了一般。好在贺兰静霆有言在先,脱发只是暂时的,不然她就要疯狂了。

皮皮飞快地洗了个脸,又刷了刷牙,便慢腾腾地在屋内走动,四处寻找贺兰静霆的身影。

客厅的南面有扇玻璃门,被落地的门帘掩住了一半。

推开门,她怔住了。

好大一个花园,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四周是草坪,当中整齐地辟着一道道花畦。用万紫千红来形容绝对不夸张,因为里面种的花肯定超过了一万朵:牡丹、芍药、木香、杜鹃、荼、夜合、薝卜、锦葵、山丹、茉莉、凌霄、凤仙、鸡冠、玫瑰……繁花乱眼,看着看着,皮皮就觉得累了,门廊处正好有一张秋千模样的吊椅,她顺势坐了下来。

贺兰静霆跪在不远处的一道花畦上,正为一株鲜红的玫瑰刨土。花铲就在手边,他却弃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插入土中,将结实的土块拾起来,一一捏碎,又细心地培好。修长的手指捋过一株花茎,抚摸到叶的梢头,试了试长短,用剪刀轻轻一剪,修理掉多余的花枝。他的神态很专注,专注中又带着一丝亲昵,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双飞蝴蝶般轻轻一点,那花朵仿佛被催了魂似的颤动起来,发出呻吟的香气。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却触动了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几片花瓣在清风中摇摇欲坠。他索性摘下来,放进口中细细地品尝,双手同时用力挤压花茎下的泥土。在这当儿,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绽放了,花心荡漾,几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间。他忽然回头,发觉皮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嗨。”她说。

“这么早就醒了?”他站了起来,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摇动的花枝让她头晕目眩。她的身体一阵摇晃,贺兰静霆及时地扶住了她。

“我觉得好多了。”她定了定神,同时舔了舔嘴唇,“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他点了点头:“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有一位花农过来帮我。”

她倚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喘气,为自己的那点欲望烦恼,又千方百计地遮掩:“刚才你真的是在种花吗?”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细心呢。”她只好说。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轻轻地说,“会不会喜欢我这么细心?”

她愕然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吓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却戏弄地将泥土抹到她的鼻尖:“闻闻看,这泥土的香气。”

“你是狐狸,当然喜欢泥土。”

“你也应该喜欢泥土。泥土是我们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说。

她闭上眼,任由他将泥土涂了自己一头一脸。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掌心里含着沙粒。手指从她的脊背长驱而下,到达腰际又沿着小腹折回来,轻轻地抚摸她的颈窝。她抑制不住地哼了一声,被他的手捏着扬起了脸。

“嗨,干什么……”

他忽然垂下头用力地吻她,是那种狼吞虎咽、面面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挣扎。她只觉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馨香的花气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齿也充满了玫瑰的气味。而她自己却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帮子很痛,不禁踮起脚,恼怒地踢了他一下。没踢着,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后,她整个人都被他举了起来。

她继续挣扎,用力地拧他的耳朵,他总算放她下来喘了两口气,眨眼间又将她提起来,嘴唇压了回去。这一次他的动作比较轻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舍,缠缠绵绵。但他霸道地将她堵在一棵石榴树下,用身体挤压着她,不容半点反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松开手,身子微微后退,还很厚脸皮地问了一句:“喜欢吗?”

皮皮满脸通红,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你这么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了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了笑说:“可以这么说,你这制造麻烦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脸忽然一硬:“哎,你想干什么?”

“看你太难受,我帮帮你。”

他低声喝止:“你别乱来。”

可是,她已经开始了,一发而不可收。

“皮皮我们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险!”

“我知道,”皮皮说,“这只是间接的嘛。干吗这么紧张?你不是都九百岁了吗?”

某人彻底无语,非但表情僵硬,而且脸红得赶紧低下头。慌乱中他只得用双手按住皮皮的脑袋:“行了,皮皮,别胡闹。我带你去洗澡吧。”

他们一起进了屋,春光一暗,两人之间又莫名其妙地拘谨了。到了浴室的门口,皮皮的脚步忽然停住。贺兰静霆知趣地问道:“你还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她接过他递来的浴巾,脸不知为何唰的一下红了。偷偷地看了一眼贺兰,发现他眸光暗淡,怔怔的,似乎在猜测她的神情。

“你……还不进去?”他终于说。

“哦,好的,好的。”皮皮飞快地逃进了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洗了澡。也不知是双目不便,还是有洁癖,皮皮出来之后居然等了贺兰静霆半个小时。

两人在客厅相遇,不知为何,都有些发窘。

皮皮只好没话找话:“今天天气真不错。上个礼拜一直下雨呢。唉,梅子早就黄了,这梅雨也该结束了吧——”

贺兰静霆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走到门边找盲杖:“我带你去吃午饭吧。”

他们散步去了山下的一间饭馆。一路上虽一直牵着手却气氛古怪,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皮皮心中暗想,这形骸都放浪了,为啥感觉没跟上呢?滋味连初恋都不如,也不知是错在哪儿了。闷闷地进了馆子,闷闷地吃掉一碗贺兰静霆给她点的散发着药气的双参炖鼋鱼。又喝完一大杯冷饮,皮皮两手一摊,问道:“接下来干什么?”

像往常一样,贺兰静霆坐在旁边一直看着她吃,连杯水也没喝,回答道:“今天我要去博物馆,你跟我一起去吧。”

皮皮连忙摇头:“我不去,就在家里休息。”

“不行。”他站起身来,抽出盲杖,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为什么?”皮皮觉得很奇怪,又不得不跟着他走,“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宁愿在家里看看电视。”

“我家没电视。”

“那送我回宿舍吧,我抓紧时间复习下功课。”

“治疗期间无论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都要减少。”贺兰静霆不为所动,“这样会消耗你的元气。”

“好吧,我不喜欢去博物馆,”皮皮坦白,“是因为那里面死气沉沉,像个千年古墓。”

她随口一说,没往心里去,贺兰静霆却不禁双眉一挑:“死气沉沉?千年古墓?积极地说那应当叫文化积淀吧?”

贺兰静霆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挺凶,脸板得跟切·格瓦拉似的,皮皮忍不住想笑。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再说你离一千年不是还差一百年吗?你不是特别老,真的不是。”皮皮指着窗外一株合抱的古柏,“这棵树肯定比你老多了……”

对面的人一脸乌云,眯起的眼睛里寒气森然。皮皮赶紧改口:“是这样,博物馆里有那么多游客,我可不喜欢让人家参观我的光头。”

这话管用,贺兰静霆终于没有发作。过了两秒钟,他说:“我可不可以建议你戴一顶帽子?”

帽子是从商店里临时买来的,式样简单,圆圆的正好将头包住。皮皮戴着它往镜子里一瞧,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号婴儿。

她很不情愿地跟着贺兰静霆坐车来到博物馆,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皮皮来过,当时只顾着找痰盂也没认真看。只记得里面放着的全是古董,连痰盂也不例外。她找了一把硬邦邦的椅子坐下来,打了一个哈欠,毕竟还有些虚弱,走了这么一程有些倦了。

“如果累了的话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不会有人随便进来的。”贺兰静霆指了指旁边待客用的一组蓝布沙发。

“你白天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皮皮换到沙发上,歪着身子问道。

“我一向不在家里办公。”他说,“家是休息的地方。”

办公室其实很大,里面摆满了东西,看上去有点挤。显然贺兰静霆不喜欢很宽敞的空间。即使是他自己住的房子,里面也满是书和植物。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跟着你?”觉得其中有隐情,皮皮锲而不舍地问道。

“我怕你出事,”贺兰静霆打开了桌上的电脑,“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很精神,那不过是靠着我的元气支撑着。你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原来是这样。皮皮被他负责的精神感动了,急忙说:“如果我真的倒了,你能救我吗?”

“是的,我可以随时给你输元气。”

“这元气是再生资源吗?”

“是的。”他微哂,“现在你是不是庆幸我比你大了?真元修炼不易,也只有像我这么老的狐狸才会有足够的资源供应你。不过,别担心。你很年轻,有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出意外,你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其实后面几天我所要做的只是尽快让你的头发长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你可能不相信,对我来说,令你长头发比恢复你的体力要难办得多。”

“哦!”皮皮又问:“如果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接吻,而是干了更严重的事呢?我会……会立即死掉吗?”

贺兰静霆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皮皮只觉脊背一阵发凉:“祭司大人,你不能阻止吗?”

“别忘了我们是狐,不是人。我们身上所有‘人’的那一部分只是为吸取人类的精元而设计的。倘若你我之间发生了你所说的那种事,你的真元会自动流入我的体内。”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个,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难道你们狐界就没有一个人有这种能力吗?”皮皮说,“上千年的修行也不行吗?”

“人类只是我们修仙的工具,我们从不与人类通婚。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只有一个人有,”贺兰静霆说,“我的父亲。”

“也就是说,整个狐界只有令尊大人可以娶人类的女子,而不令她死亡。可是——”

“对不起,我要工作了。”贺兰静霆打断了她的话,戴上耳机,打开电脑的语音提示系统。

他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皮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桌边,摘掉他的耳机,一字一顿地问道:“贺兰,你的母亲是谁?她是人,对吗?”

她还想问更多,但她的喉咙却被贺兰静霆猛地扣住了。手指渐渐收拢,她感到一阵窒息。

“放……放开我!”

他慢慢地站起来,脸逼近了她,气息在她的眼前打转:“既然你想听下面的故事,我就不妨讲给你听,关小姐。”

“放,放手!你要掐死我啦!”她拼命地挣扎,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脸。

“是的。我的母亲是人类。”他的语气如冰山般寒冷,“我父亲很喜欢她,不慎让她怀了孕。他本该立即杀了她,却在我母亲的苦苦哀求下,一直拖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皮皮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贺兰静霆早已松开了手,她却紧张得呼吸着,而且越来越喘不过气。

他拍了拍她的脸,冷笑:“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招惹祭司大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过了半晌,皮皮方咳嗽了一声,说:“祭司大人你错了。我从没有招惹过你,是你先招惹的我。”她也拍了拍他的脸,恶狠狠地回敬,“我关皮皮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贺兰静霆没有说话,喉结滚动,脸上的表情几乎能将她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