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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阿归的演唱会

爱情的杀伤力是巨大的。

没人想象得出这一系列的意外对一个女孩子的沉重打击。皮皮的脸上先是长了一层雀斑,紧接着牙龈莫名其妙地肿了,疼得吃不下饭,怎么消炎也不管用。然后是体重骤减,头发脱落,食欲下降,双眼发黑。走起路来轻飘飘,像跳舞的海带。

失恋的消息传遍友人及同事,家人自然也全知道了。门不当户不对,小户人家对这样的爱情只是投机,有梦想但不抱过多希望,该打铁的时候加油,该熄火的时候抽薪,是喜剧是悲剧任其自然,破灭也就破灭了。倒是皮皮的奶奶很替孙女难过了一阵子,想陪她多聊几句,都被她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其实我和家麟本来就是好朋友啦,只是好朋友而已。”“家麟一直就是我的大哥,很铁的那种。”“他和田欣的事儿我早就知道,懒得告诉你们。”

为了证明家麟挥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皮皮甚至心平气和地当着全家的面接了家麟从洛杉矶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并友好地询问了以下问题:

A .是否一路平安。

B .时差倒得如何。

C .加州的气候怎样。

D .饮食是否习惯。

最后她一本正经地祝福家麟和田欣婚姻美满、早生贵子、白头到老、琴瑟和谐,并在全家目瞪口呆中神情爽快地挂断了电话。

穷人家的孩子到底皮实,父母先是对皮皮承受打击的能力叹为观止,进而怀疑她有如此度量是否已另觅新欢,并警告她此时不要轻易坠入爱河以免重蹈覆辙。皮皮连忙说,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于是全家人都放心了,这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多么令人欣慰啊。

皮皮趁机宣布自己的近期目标是尽快完成夜大的学业,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当上一名新闻记者。

雄心壮志只是掩护,皮皮猫在宿舍里神思恍惚,沉浸在悲伤之中,一日比一日颓废,整月整月地不回家。

她在宿舍里安装了网线,下班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访问家麟所在的加州大学经济系的网站。看看那里都开了些什么课,教授长得什么样,猜测哪一位会是家麟的导师。那网站倒也更新得快,来了访问学者,开了讲座,某人出书,都广而告之。系里的研究生还有自己的论坛。她很快猜出了家麟的马甲,大约还是新来的,且不习惯写英文,家麟很少发帖,也很少发言。不过他常去的是一个叫作“梦回唐朝”的中国留学生论坛,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能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在那里讨论过足球和电影,买过二手的电视机和自行车,还帮助过当地儿童医院募捐。

皮皮做得最离谱的事是用Google Earth找到了家麟租住的房子。那是一幢学校附近的白色小洋房,在一个宽阔的高尔夫球场旁边,有一道小河缓缓流过,背后是停车场。有一次皮皮甚至看见了几个人影,其中的一个极像是家麟。

那一刻她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继而越想越伤心,哭了整整一夜。她一面骂自己没出息,把时光耗在偷窥别人这种事上,比间谍还可耻;一面继续动用所有的引擎搜索家麟,得到的也就这么几条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消息。但搜索家麟竟成了皮皮每日必做的功课,指点逗留在滑鼠上,无穷无尽的链接点下去,一晚上就过去了。

这正是事情的滑稽之处。其实皮皮大可不必这样辛苦。

家麟每隔一个月都会给皮皮发一封邮件,问候她的家人,顺便提几句自己的近况。比如正在学开车啦,比如参加了学生会的篮球队啦,比如每门功课都拿A啦,比如学会烤排骨啦,等等。每封邮件的结尾他都会说一句对不起,绝口不提田欣,也不做更多的解释。

皮皮从不回信,也从不主动打电话。

这世界并不允许皮皮这么快地堕落。

就在她辞别贺兰静霆后的第二周,报社出了一件大事。一位临时记者利用职权变相向采访单位索要金钱和贵重礼物一事被媒体曝光。社长勃然大怒,为防止此事再次发生,他果断地取消了临时记者的采访权。皮皮视若拱璧的记者证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吊销了。卫青檀只得亲自出马约见贺兰静霆,可是接待她的却是当地一位著名的律师。律师礼貌而又严正地重申了贺兰先生拒绝采访的意愿。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备受打击的皮皮不得不向卫青檀询问自己的出路。

“坦率地说,临时记者转正的先例的确有,但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那时报社缺人手,地方宣传部里却有一批非常活跃的青年,虽然没有记者证,也缺乏专业训练,却和基层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写出了很多优秀的报道。报社雇他们做临时记者,不少人很快就转了正。”卫青檀看着皮皮殷切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新闻系的毕业生供过于求,连地方上都塞满了,谁还来稀罕一个没有过硬文凭的临时记者呢?

“如果你真的想当记者,只有一条路,”她最后说,“考研,提升你的出身。”

C城大学有全国一流的新闻学院,竞争强度也是全国一流的。为了具备考试资格,皮皮需要有一个新闻本科的文凭。这个她总算在报名以前呕心沥血地做到了。根据招考大纲,她买了所有的必考书,还花了一千块钱买了各种辅导教材和练习题。她参加了两个考前班,日以继夜地背书做模拟题。在考试之前,她拒绝想如下事实:

——C大新闻系研究生那年只有二十三个招生名额。其中十五个是保送生。需要考试录取的仅有八人。而报名人数超过三百,其中不乏往届毕业生和本地新闻界送来深造的记者。

因此,第一次参加考研,虽然各科都过了分数线,有几科还大大地超过了平均值,皮皮还是落榜了。

虽败犹荣,皮皮被自己的分数吓到了。她承认这一年她天天五点起床背单词,除了吃饭就是看书。为了考好政治,她认真看报纸,睡觉前还要将当天的新闻复习一遍。她对世界经济与政治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对新闻、传播、广告、舆论、网络有了理论上的把握。她用了百分之五百的力气来备考,虽没考上,却给教授们留下了印象。有位老教授很和善地鼓励她说如果再接再厉,下次大有希望。

这一年皮皮过得很累,也很充实。考试让她暂时忘记了很多事。考完试后,她决定好好放松一下,买了两张NK演唱会的票,约了佩佩一起看演出。为了见到这位著名的摇滚歌星,皮皮特地找出了他所有的专辑,指望佩佩能利用职权给她弄个签名。

不料临到出发佩佩却被台里的一个临时采访拖住了,怎么也赶不来。皮皮忙给对摇滚完全不感兴趣的辛小菊打电话,却被告知晚上另有安排。

她只好提前半小时赶到C城体育馆退掉了一张票。买票的人锲而不舍地跟她砍价,她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了。

正嗟叹中,一抬头,看见了一个久违的人。

贺兰静霆。

并非心有灵犀,皮皮只是随随便便地往人群里一看,就发现了站在一棵松树下低头打电话的贺兰静霆。左臂打着石膏,吊着吊臂,看上去有点惨。早春二月,天暖风轻,他穿着件褐色的风衣。上身是柔软洁净的针织衫,灰蓝相间的条纹,配一条深红色的棉布围巾。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很宽松,很随意,很闲适。

皮皮觉得,如果男人也可以用“风情万种”这个词来形容,贺兰静霆就是了。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既不光鲜也不亮眼,路过的女人全都忍不住回头看他。

但这并不能改变贺兰静霆在她心中的基本印象。那就是,他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而且是一只长满胡须的老狐狸。狼和狗是他的同类。无论看上去多么英俊可爱、财色迷人,他只对皮皮的肝脏感兴趣。

腕上的红珠似乎跳动了一下,虽然相隔百米,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一定是发现她了。但他的脸上毫无异态,仍然专心地打着电话,那只打了石膏的手也不闲着,居然拿着一杯咖啡。

看着看着,皮皮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过去打个招呼。毕竟贺兰静霆也算是个熟人,毕竟他曾经救过她。无论他属于哪一类野兽,毕竟,他没碰过皮皮。

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莫大的世界,漫长的时光,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忍受着寂寞与黑暗。是人是妖,都不容易。

离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刻钟,皮皮想,过去打个招呼不会耽误她什么,便直直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嗨。”

“嗨。”贺兰静霆挂掉手机。

“手受伤了?摔跤还是车祸?”她问。

“骨折,快好了。”他淡淡地说,向她微微皱了下眉,“我最近有点倒霉。”

“我不记得你还喜欢喝咖啡。”

“里面装的是冰水。”他笑笑,向她扬了扬手里的杯子,“是不是很酷?”

皮皮失笑:“酷毙了。”

贺兰静霆将手机调成振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近来过得好吗?”

显然他只是寒暄,皮皮却当了真,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谈起了自己考研的经过,讲了足足十分钟。贺兰静霆倒也不烦,露出感兴趣的样子,还不时地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他说:“所以你今天来这里面,是想放松一下?”

皮皮点点头,问道:“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也是来放松的吗?”

“我是来修炼的。”

“修……炼?”皮皮诧异地看着他,压低嗓音,“贺兰静霆,你该不是想在这里干什么非法的勾当吧?”

“哦,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连忙解释,“我只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练习吐纳。最理想的场合是大型球赛,气场好,男人多,阳气旺盛。摇滚歌星的演唱会、学校的食堂、火车站或地铁站是第二选择。我偶尔也去餐馆或迪斯科舞厅。”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诚实?”皮皮忍不住堵住耳朵。

“诚实是一种优良的品质。”

“可是你修炼的时候,会打扰……或者说会损害他人的健康吗?”

“人多的时候不会。我很小心,我是个遵纪守法的狐狸。”

皮皮扑哧一下笑了:“那你就好好修炼吧。我先走了。”

“等等,我身边正好有空位,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吗?”贺兰静霆忽然说。

“不愿意。”皮皮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要考试,近来我非常需要一个完整的大脑。”

“那好,不打扰你,再见。”他很潇洒地挥了挥手。

看来和人聊天是有必要的。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皮皮的心情顿时变得很轻快。

走到检票口时她回头看了贺兰静霆一眼,却怔住了。

他一直站在原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盲杖,辨认了一下方向,也慢慢地向检票口走去。体育馆的大门口站满了人,即使凭着盲杖贺兰静霆也走得很谨慎。他不想撞到人家,偏偏有不少人在他的身边挤来挤去,他一向自信的脸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情景,皮皮的心头闪过一丝尖锐的痛。她明明记得日落之后,贺兰静霆是可以视物的。现在明明是夜晚,日头早已落尽了,为什么他还看不见呢?虽然他嗅觉灵敏听力强大,可在这人声鼎沸、气息混乱的地方,他会迷路吗?

想到这里,她蓦然转身,拨开人群来到贺兰静霆的身边,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贺兰,往这边来。这边人少。”

他微微一怔,站住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为什么你还是看不见?”她轻轻问。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嘴边掠过一丝揶揄:“皮皮,你的同情心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你的手受的是很重的伤吗?严重到影响了你的视力吗?”她继续问。

“这个你关心吗?”他眉头一挑,硬生生地放开她的手。

“我当然关心啦!”她大声地说,“怎么着我也算是认得你,如果你受了伤,怎么着我也得管管你,对吧,贺兰静霆?”

“既然你想管我,何妨一口气管到底?”贺兰静霆笑得更加诡异,“你嫁给我,好不好?”

“呸!”她踢了他一脚,“我叫你贫嘴。”

她很生气,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他受伤的手臂,他痛得直咬牙。她赶紧松开手:“说说看,你是怎么受伤的?和人打架了?”

他答非所问:“演唱会你还看吗?已经开始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力好。”

“那就别磨蹭了。”她嘟囔了一句,牵着他的手,带他进了露天体育馆。

想不到有钱的贺兰静霆买的票居然比皮皮的还差,在最后一排。入场的人已进了大半,他们俩在人群中穿梭,一步一级地往上走,找到座位坐定。皮皮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坐在了半空当中,恨不得要带个氧气瓶。往下一看,舞台只有巴掌那么大,里面的人变成了图钉那么大的点。所幸馆内装有先进的音响,舞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屏幕。

NK乐队的主唱是个艺名叫作“阿归”的性感男生,声线淳厚细腻,带着浓重的古典腔调。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全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皮皮自然也不例外。

阿归的第一曲才唱到一半,她就跟着下面的粉丝团一起尖叫:“阿归阿归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边叫边将手里的围巾舞来舞去,又唱又跳,一副发烧级狂热粉丝的模样。

第二首《朱雀街》是慢曲,由阿归独自抱着吉他清唱。这是他的成名作,富有深情,饱含沧桑,像他的嗓音,清纯而忧伤,高音飙到极致,微微一转,翩翩跹跹地折下来,真是一唱三叹的缠绵,掏心掏肺的熨帖。皮皮百听不厌,曾创下一夜间听了八十五遍的纪录。曲好,词更好:

寐里霓裳飘带,太液歌飞桃花。露上秋千架。

丝路天涯,风举寒衣乱,青影里红线绵,纤手成霞。

一羽鸿书衾边斜,听胡笳。

夜漏声催霜华,点点蹄铃踏梦,踏梦归来,长安月下。

长安月下,是谁家。

而人群中的贺兰静霆却坐得很安静,他摘掉了眼镜,一向半闭着的双目完全睁开了,全神贯注而又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从头到尾,整整两个小时,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关皮皮在他身边如何地跳跃尖叫,他只当是没看见。

演唱会行将结束,皮皮从包里拿出光碟挤到最前排,伸出长长的手,索要签名。可是无论她怎么挤都被更前排的人挡住了。其中还有个粉丝很不客气地推了她一下,正好将她推出阿归臂力所及的范围。

皮皮怏怏地走回座位,一边喘气一边叹息。贺兰静霆站起来,说:“你没拿到签名吗?”

“没。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

他淡淡一笑:“明知如此,你还凑什么热闹。”

“人家是归归的粉丝嘛!我最喜欢他的《朱雀街》,还喜欢新专辑里的那句‘一点疼一点爱,一路都问你在不在’。”

贺兰静霆失笑:“你不觉得那句很肉麻?”

皮皮靡靡地说:“要的就是那份肉麻。”

歌手已经退场,听众渐渐地散了。皮皮心情甚好,牵着贺兰静霆的手,一路引着他走出了大门。还很关心地问他:“你需要我替你叫辆出租吗?”

“不用,我还要见一位朋友,自己散步回去就好。”

“可是,这里离你的住处很远呢。”

“那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你不是要见朋友吗?”

“是他想见我,就说几句话而已。”

皮皮心里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说今晚她也没有别的事,便欣然答应。

她依然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沿着街边散步。默默地走过一个夜市,路上行人很多,街头的小店不时传来叫卖声。贺兰静霆的手很温暖,指腹有些硬,细细抚摸可以感觉到上面的纹路。他的身上仍然飘着那股深山木蕨的气息,越是靠近越是清晰可闻。

“你的朋友说好在哪里见你吗?”走了大约十五分钟,贺兰静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他好像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贺兰静霆说:“他来了,就在我们的背后。”

果然,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来,走出一个戴着墨镜的青年。

皮皮一下子呆住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是那个阿归。金碧辉煌的阿归,闪闪发光的阿归。皮皮顿时心跳加速,面色绯红。

他没有穿亮晶晶的演出服,而是换了一件灰色的套头衫,走路一晃一晃的,和街头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皮皮本来也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但每张CD上都有阿归巨大的头像,她不可能认错。

“嗨,阿归。”贺兰静霆上前打了个招呼。

“先生。”

皮皮觉得阿归的语气很奇怪。他在歌坛以叛逆出名,摇滚的歌词里满是粗话,见了贺兰静霆,神态却像学生见了老师那样毕恭毕敬。

“这位是关小姐。”贺兰静霆介绍道。

“关小姐,您好。”阿归向皮皮笑了笑,笑容很腼腆。

“小姑娘想要你的签名。现在方便吗?”贺兰静霆说。

“当然当然,”他掏出笔,殷勤地问,“小姐,您需要我签在哪里?”

皮皮立在那儿,一直很花痴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忙从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CD递上去。阿归大笔一挥,在每张CD上都签了字,还写了长长的祝福。

皮皮激动得双腿发软,看着他签完,掏出相机,得寸进尺地说:“阿归哥哥,那……请问……我可以和您合个影吗?”

“没问题。”

她拉了一个路人给他们照相,咔咔咔,不同的角度,一连拍了三张。

“恭喜你,演唱会开得很成功。”贺兰静霆说。

“过奖了。”阿归垂首,低声道,“先生,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不用。”

“下次的演唱会在北京,先生您有空光临吗?”

“嗯……恐怕我去不了。”

阿归没有坚持,只是说:“先生,阿归需要您的祝福。”

贺兰静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祝你一切顺利。”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那么,阿归告辞了。”

“请等一下,”皮皮赶紧说,“阿归哥哥,我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吗?”

阿归看着她,很温柔地说:“请讲。”

“《朱雀街》那么美,那么动听,请问您是从哪里获得的灵感?”

阿归想了想,道:“那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哦?”

“也许您得问一问您身边的人。”阿归道,“词和曲都是他写的。”

青石板的路上是晦暗的灯光。转过一条街,顿时冷清了,只有他们自己的足音。

不知为何,当知道是贺兰静霆写了那首《朱雀街》时,皮皮忽然有一点点失望。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一下子都吞回了肚子里。这种感觉就像你很喜欢一本书,因此喜欢上了那本书的作者,结果他却突然告诉你那书不是他写的一样。皮皮喜欢阿归就是因为那首《朱雀街》,然后就成了他的铁杆粉丝。她做过所有铁杆粉丝都会做的事:收集C D,收集海报,收集新闻和照片。知道他的生日,知道他的口味,知道他最喜欢的颜色和电影。其实阿归不是经典意义上的美男。除了那性感的脸和声线,他的个子有些矮,学生气也很重。但他有一双忧郁多情的眼睛,皮皮对他的喜欢就如一江春水脉脉远山,滔滔不绝连绵不断。喜欢的女歌手她换过很多个,但男歌手只此一位,别无分号。所以,一听见《朱雀街》不是阿归写的,皮皮对他顿时感觉全没了,有点像失恋。

一路上她都提不起精神说话,只是默默地牵着贺兰静霆往前走。她不敢走得太快,毕竟贺兰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盲目地跟从她。步子一快就显得自己不耐烦了。她小心翼翼地选择平坦、没有坑洼的大道,避开充满行人和地摊的夜市,为此宁肯绕道。结果转了几弯之后她有点迷路,步子禁不住缓下来,东张西望,寻找标志。

贺兰静霆这才说:“往右转,走出去应当是东门街。”

皮皮一顿,停下来:“你怎么知道?你能看见啊?”

“东门街有个清真牛肉馆,气味在右边不远处。”

“这城里至少有一百家清真牛肉馆吧?”

“是东门街的那家,我肯定。”

贺兰静霆超凡的嗅觉,她当然相信,便拉着他向右转,拐进了一条黑魆魆的小街。左边临着马路,右边是一排安静的办公大楼。后面大约是住宅区,皮皮听见了几声狗叫。

“这里有狗。”皮皮捏了捏他的手。

“拴着呢。”

“这狗真聪明,老远都能嗅出你来。”

贺兰静霆转身看了她一眼,面寒似铁。皮皮赶紧闭嘴。

走了几步,她终于忍不住问:“那首《朱雀街》真是你写的吗?”

“嗯。”

“曲子也是你写的?”

“嗯。”

“你会很多乐器吗?”生怕他觉得自己问得太多,皮皮又说,“我什么乐器也不会,不过我很喜欢音乐。尤其是流行音乐。”

“我曾经喜欢过音乐。”他答非所问。

“那你会弹古筝吗?七根弦的那种?”皮皮忽然想起高一时候的一次文艺表演,汪萱穿着古装弹过一次古筝,那优雅的样子把全班的女生都羡慕坏了。皮皮于是回家吵着也要学古筝,奶奶带着她找了位老师一打听,一个小时一百块,且不谈古筝本身的价钱。不用奶奶暗示,皮皮就自动放弃了。

“那是古琴。筝一般是十二根弦,瑟是二十五根弦。”

“为什么要写那么忧伤的曲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女士,你是在打听我的过去吗?”

“嗯,说出来,我好开导开导你。”她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显然这不是他喜欢的话题,便一字也不答。

“你们狐族……嗯……和人一样,也谈恋爱吗?”越是神秘越是有料,皮皮对他更感兴趣了。

“谈啊,”他说,“现在正是季节。”

“你是指Mating Season(交配季节)吗?”不好意思说中文,皮皮差点把笑呛到喉咙里。

他看了她一眼,说:“是的。这很好笑吗?”

“倒也不是……”皮皮窘到了。

“人类也有发情期,只不过为了文化的需要,都压抑到潜意识里去了。”

“这是弗洛伊德说的吧。”

“他说得挺有道理。”

“那你们,信仰什么?”

“我是修仙的狐狸,当然信道。”

“道?是道家的道吗?”

“‘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我很喜欢这句话。”

“就是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吗?”皮皮庆幸自己总算认真学过大学语文,读过一点《老子》。

“不是,”贺兰静霆摇头,“正好倒过来。我们所说的道从来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世界是根状的,像爬满墙壁的青藤,又像水中交缠的水草,没有主茎,也没有支茎。每一条茎都可以变成一个独立的主茎,每一条根也可以发展成另一个根系——我们可不像人类那样把什么都想成一个统一的。”

这几句话很费咀嚼。皮皮顿时觉得贺兰静霆很深奥:“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们狐族人人都接受的想法?”

“怎么想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人人接受?”他扬了扬眉,摘下眼镜,插入裤子口袋。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令他的眉宇更加分明,显示出雕刻般硬朗的直线。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蕨香气骤然间浓郁起来。

“今夜的月光很好,晒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觉得好些了?”皮皮问。

“什么好些了?”好像没听清她的问题,他侧耳过来。

“你的手,还有眼睛。”

“没有。”

那条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暗,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几个杂乱的脚步声。她顿时警惕起来,拉着贺兰静霆快步向前走,想甩掉身后的人。

那几个脚步声也加快了,几乎是小跑,离他们越来越近,且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皮皮低声说:“糟了,贺兰,我们有麻烦。”没等他回答,她又说,“快把你的钱包给我,看样子他们是要钱。”她掏出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百块钱,她抽出两百放到口袋里。

贺兰静霆的手却没有动:“我为什么要把我的钱包交给别人?再说我也没有钱包。”

皮皮这才想起贺兰静霆憎恶一切皮制品,自然就没有钱包。他的钱和卡就塞在口袋里,还抱怨说既然人类发明了口袋,又何必发明钱包。

可是,这是讨论问题的时候吗?

“听着贺兰,你手臂有伤,眼睛也看不见,后面有三个人来意不善,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好吧。”他想了想,很老实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沓纸币,塞到皮皮手中,同时晃了晃手机,“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来不及了,肯定是忙音。如果真打起来,你自己先跑。我会一点散打,估计可以抵挡一阵。”皮皮很英勇地拍了拍他的肩。

贺兰静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不起,我没听清。你是说——你保护我?”

“当然啦。哪次不是我保护你,贺兰同学?”

“我好像有点感动。”他说,“这是要还的人情吗?”

“不用还,免费的。”

这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准备考研,皮皮还参加了一个散打班。起因是佩佩给了她一张体育中心的年卡,最低级别的那种。除了健身和游泳,只能参加一些初级学习班,比如舞蹈、瑜伽、武术、散打之类。皮皮本来想报瑜伽,发现早已满额,只有女子散打班还有几个名额,便去报了名,一周两次地学了起来。师傅说她进步很快,打算让她代表全班参加全市的女子业余散打表演赛。因为这个表演赛,皮皮练习得很认真,沙袋都让她踹破了好几个。可是实战经验嘛……一次也没有。

等她转过身去看见了后面的三个人,心里的那点胆子顿时缩成了一个点。

来的是三个男人,个子都不高,而且很瘦,很有肌肉的那种瘦。可怕的是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双方都站住了。

“喂,你们两个,借点钱给兄弟们买烟吧。”当中的一人粗着嗓门嚷道。

二话不说,皮皮将自己的钱包扔了过去。

其中的一个大胡子指了指贺兰静霆:“小子,你的钱包呢?”

皮皮大声说:“难道你们没看出来他是个盲人?他能有什么钱?”

“嗬,小丫头还挺护着他的。怎么,你的心上人啊?”大胡子向她走了两步,叼着烟,咝咝地笑道,“他是瞎子吗?眼睛睁得挺大的嘛。”

说罢,很猥琐地将一口烟喷到她脸上。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呛人的酒肉之气。皮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被他色迷迷的样子恶心到了。

“他不用钱包,这是他的钱。”她将手中的纸币卷成一团,扔了过去。

那人扫了一眼纸币的厚度,将它扔给旁边的人,忽然一笑,说:“嗯,这小子钱不少嘛,银行卡里的钱应该更多吧!这附近正好有个提款机,你的银行卡呢?”

贺兰静霆扔给他一张卡,顷刻间,又被他扔了回来。

大胡子突然将皮皮一拉,拉到自己的怀中,将刀子往她的脖子上一比,狞笑:“卡里有密码,还是你自己去取,我们要两万块。先扣着你的女朋友。”他的手臂牢牢地圈在皮皮的颈上,浓密的胡子发出一股难闻的酸味。他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腰,还不怀好意地扭动了一下。

虽然近在咫尺,贺兰静霆并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眼睛却渐渐地眯了起来。

就在此时,皮皮的身子猛然一转,右手扣住了那大胡子拿刀的手,一脚踹过去,将他踢了个趔趄!那人也不迟疑,拿着刀就向她扑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料到。一切都进行得太快,谁也没看清。只见大胡子的身子连同他的刀忽然间便飞了出去,越过一人多高的路栏,落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从各个方向传来紧急的刹车声,接着便是一声惨叫,那人似乎被撞了,身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一动不动了。

剩下的两个人完全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贺兰静霆,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想,你们的朋友刚刚出了车祸。”贺兰静霆淡淡地道,“两位是不是也想出点车祸?”

两个人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一般,扔下钱和卡,拔腿就跑。

直到此时,皮皮才感到颈上火辣辣的有点痛。用手一摸,摸到一些血,那个人的刀还是划伤了她。

可是令她纳闷的是,贺兰静霆的左臂仍然吊在吊臂里。难道他只用一只手就把那一百多斤的人扔了出去?太不可思议了!武侠小说也不是这样写的啊。

她拾起地上的钱和卡交给他,认真地说:“刚才的事,谢谢你。”

“你受伤了?”他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的脸,问道。

“一点小伤。不要紧。”她到钱包里找创可贴,找来找去找不到。

“你介意我来帮你止血吗?”

“哦?你会?当然不介意。”皮皮笑了笑,“你身上有烟吗?烟叶能止血。”

“我有更好的办法。”他拉着她走到一个墙角。

然后,他双手托着她的腮,头低了下去。冰凉的嘴唇划过她的鼻尖,停留在她的伤口上,在那里轻轻地吮吸。他的动作很轻柔,却是来来回回的,好像一只猫在舔一碗蜂蜜。

皮皮浑身一震,几乎发起抖来。不禁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狐狸还是吸血鬼。

这是什么?是疗伤吗?

她的伤口本来有点痛,被他芳香的气息一吹,立时变得痒酥酥的。他们的身体挨得更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块状的胸肌。而且,他几乎是拥抱着她的。

皮皮心里一阵慌张,手无处可放,死死地抓住他的头发。

“哦……是这样啊……”她面红耳赤,浑身发软。

“动物嘛,不都是这样……”

“需要……需要很长时间吗?”

“一会儿就好。”

此词《朱雀街》是我的好友龙空网站散文版版主凌天笑先生所作,特此注明,并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