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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计划与失算

计划是这样的,佩佩说。

——十点三十二分的飞机,他们会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办手续。国内航班提前三十分钟登机,我们不能把已坐上飞机的陶家麟叫出来,那时他多半已关掉了手机。因此我们会在九点四十五分给他打电话,报告你自杀的消息。他若对你还有一丝关怀,就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路上是一小时车程,他正好错过那班飞机。C城到北京的班机每天只有一趟,坐火车则需两天两夜。错过了这一航班就等于错过了去美国的那一航班。

——是的,五颗安眠药非常安全,剂量只够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权威人士咨询过。如今安眠药的致死剂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杀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八。抢救的过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机、心电、用药、血液过滤、后遗症以及大约三万块钱的治疗和康复费用。

——记得在你的枕下放一个录音机。如果家麟有什么忏悔和表白,尽管你在熟睡,以后还可以听到。

——不用担心家麟会识破。医院那边我有位朋友,他会尽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说得无比严重。

……

说实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说了些什么皮皮没认真听。

流了两天两夜的泪,她的眼睛受了伤,仿佛产生了白内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别是人的脸。然后她不停地擤鼻涕,桌前的餐巾纸小山一样地堆了起来。

为了表示自己在听,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张脸:“这么说来,你们两位谁也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蠢?——是我交错了朋友,还是你们琼瑶剧看多了?”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们完全清楚这个主意愚蠢无比,说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们又齐齐地说:“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现在是由和平时期进入战争时期,战争讲的就是兵不厌诈。何况你是爱家麟的。千假万假,这个不假。”佩佩握着她的手,企图使她镇定,“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办法。”

皮皮几乎要冷笑:“我会干这事吗?我关皮皮有这么可怜吗?你们说说看,我犯得着用死去乞求他吗?”

不顾佩佩和小菊的劝说,她情绪激动地走到门外。雪后的阳光刺眼地射过来,如道道寒芒。空气中藏着凛冽,浮动的人群如海市蜃楼。她站立片刻,不知该走向何方。便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意识到家麟明天就要离开她了,去国离乡,此生再也不回。心中陡然一空,仿佛从高空坠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刚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药在哪里?给我。”

那一晚,靠着一颗安眠药,皮皮获得了稳定的睡眠。

临睡前她对自己说,明天她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飘》里的最后一句话。

安眠药果然有效,直到八点三十皮皮才被电话的铃声弄醒。上班已经迟到了。

那端传来佩佩充满行动力的声音:“我们要给家麟打电话了,你的药吃了没?”

“没,还没。”药瓶就在床头上,她将它抓在手里,不知是胆小还是心虚,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你确信我死不了,对吧?”

“绝对死不了。你若实在害怕就少吃两颗吧,不会洗胃的啦。快点吃,药效发作还要一段时间呢。如果他回来你还没有睡着就麻烦了,太假的戏没法演。”

白色的药丸在掌心滚动,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有一颗掉到地上,一直滚到床底。她连忙弯腰去找。

她想起家麟考G R E瘦了好几斤;想起他好不容易申请到了一个肯给他全额奖学金的学校;想起家麟的家虽远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贪官,最多能给他机票和零花钱,根本负担不起他在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不可以在最后一刻破坏他。就算他不承认他们是情侣,是爱人,他们之间至少还有友情。

那个从小到大一直牵着她的手保护着她的人;那个在一切分数说了算的扭曲学校里小心翼翼护着她的尊严和信心的人;那个在她上大学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个从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捡玻璃,一起看杂耍,给她压岁钱的人。

她甚至后悔自己打了他。这一切只能证明自己是个索要无度的孩子,只能证明儿戏不可以当真。

也许爱情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他不过是她的邻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厢情愿的春梦,似是而非的调情,青涩得无法承认的山盟海誓……甚至田欣那充满阴谋的友情,都曾支撑过她度过高中三年的苦难时光。她和家麟让所有的人都认为皮皮很独特,独特到会有本年级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时做她的朋友。谁都瞧不起她的分数,可谁都对她心存敬畏。

来路不明的交换,她不是没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着话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变主意了。你别给他打电话了。”

“哎哎哎,你这是怎么啦?心软啦?我告诉你关皮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陶家麟这一去,五六年都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变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闭上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还用得着试探吗?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让我面对现实吧。”

“你真是死脑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试考多了,考成了一团面糊,被田欣那个小妖精鬼迷了心窍。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对你好的?难道那个是假的?整个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欢田欣?我怎么就没发现?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家麟天天只和你一个人回家,对别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热。当年汪萱那么明目张胆地追他,为了请到他还破天荒地请我们‘桃花岛’一干人到水上公园开party。结果呢?你不记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园里教了你两个小时的游泳,把汪萱气得半死。你说家麟不喜欢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个面糊,皮皮在心里暗骂:“别说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只有一个人没去。”

“咝——”佩佩在抽冷气,“田欣!”

“你记不记得,自那天以后,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说话了。当时我们还猜呢,汪萱人人都请了,怎么没请田欣。”

“……是啊。我以为她们吵架了。以前她俩不是挺好的吗?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还奇怪呢,那田欣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还跟我天天夸她。”

“她不是对你也挺好的吗?替你补习过数学,还请你吃过冰激凌。”

“呸!阴险的毒蛇!”

“怎么说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这么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现在有了p o w e r,她的性格正向女强人方向发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请学校伪造了分数没有。哼,只要有一个分数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国的大学去。”佩佩在那头大叫。

“佩佩,算了。”皮皮说,“她毕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许她是真的爱他,我也无话可说。”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着这么快失去斗志吧?”

“我挂了,今天还得上班呢。再见。”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来时电话又响了。传来小菊的声音:“皮皮,佩佩说你不干了?”

“不干了。”

“不干了就不干了,我出个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现在就去机场把田欣揍一顿,把她揍进医院,家麟上不了飞机,剩下的那个回心转意啥的,你自己想办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该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毕业这几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发展,谈上恋爱还一身的戾气。

“喂,你们有完没完啊?武侠小说看多了!”

“这不是要给你出气吗?说实话我就不爱演什么感情戏。出气就是出气,出气就要有暴力。”

“您该干吗干吗去。”

“要不今天我带你去看电影。少波送了我两张票,是科技馆的球幕电影,讲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们去小桃园吃大餐,佩佩说了她请客。晚上去吉祥鸟K歌……”

“对不起……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妈有奶奶还有我们这群不争气的姐儿们,你可别想不开啊!再说,没准家麟跟田欣过不好,离婚了呢,你这不是又有指望了!国外离婚率可高啦,美国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赶紧换个话题,“你和少波昨晚交流得怎么样?”

“没交流。我们在网上交流好几个月了。”

“那你们干什么?”

“我们kiss啊。他太结巴了,除了kiss还能干什么?……哎,你怎么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没kiss过!我就牵过他两次手!呜呜呜……”皮皮哭大发了,失败感太强烈了。

“怎么说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指的是技术上。”

叔本华说,人类的幸福只有两个敌人:痛苦与厌倦。你幸运地远离了痛苦,便靠近了厌倦;若远离了厌倦,又会靠近痛苦。

将自己的痛苦仔细一分析,皮皮顿时产生了厌倦。人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梦醒来,自己就是个傻子。

尼采说,偶像总有黄昏。在梦境和醉意中,悲剧诞生了。

此时此刻,皮皮准确地体会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样,买了豆浆去报社上班。走进一楼的大转门,哲人的教导消失了,那股子无名的绝望从心底顽强地冒了出来。她糊里糊涂地跟着转门转了一圈,又转出门去。随着人潮,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铁站。月票一划,又随着缓缓移动的人流,进了地铁。

地铁的最后一站就是机场。

没有座位,她就站着。一路上都觉得自己的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口腔里发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缓缓的斜坡,地面还是湿的,不过一点也不滑。有出租车司机问她是否要坐车,她摇了摇头。将围巾捂住脸,在寒风中往前走。

机场的门是自动的。她有点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带,不接人也不送人,鬼鬼祟祟的像个劫机犯。其实皮皮从来没坐过飞机。莫说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妈妈、奶奶也没坐过。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坚持要给奶奶买张卧铺,还被奶奶坚决制止了。

机场果然好大,好气派。头顶是高高的玻璃拱棚,上面挂着无数个水晶吊灯。

她只敢沿着墙边走,那里有一溜商店,人进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着几个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发现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队办手续的家麟。优美的侧影,修长的腿,玉树临风,飘飘欲仙,即使鼻子上包着块纱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边的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对老人,估计是田欣的父母吧。

为了更加隐蔽,皮皮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花三十块钱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着人群远远地打量他们。

人人都看得出那是新婚燕尔的一对,也没手挽手,也没肩并肩,但一举一动都透着亲密。陪伴他们的是四个巨大的行李箱,打着红格子的绷箱带。

一位高个子男人从他们的前面匆忙走过,风衣的纽扣带住了田欣的一缕长发。田欣轻呼了一声,那人连声道歉。家麟连忙托住田欣的头,用手将她的长发从纽扣中解开。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皮皮痴痴地看着,仿佛自己的头顶也被他的气息拂动了。

那一股绝望更深刻了。

他们正在款款交谈,可那低沉的声音不再属于自己,那温柔的手不再属于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属于自己。这一念很短暂,却形同死亡。

家麟会想到这里还有个人来送他吗?会知道到她有多么伤心吗?他会看见她吗?会发现她吗?

他们如此沉醉的样子,令皮皮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言情片的大结局。而她自己的模样与其说是来送别,不如说是个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个十字形的瞄准器。如果她的目光就是子弹,田欣早已千疮百孔,轰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愤怒的目光,她只能大口地喝咖啡。

时间迅速消磨了。

远处的两个人托运完行李,和家长们一一拥抱,然后消失在安检的大门内。

视线消失的那一刻,阵阵心酸袭来。怕人看见,皮皮悄悄地跑到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失声哭泣。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家麟的号码。

她没有接。

手机连续地响着,一直都是他的号码。

到了十点,不再响了。

他们登机了。

强打起精神回到报社,这个月有一年一度的档案大检查,皮皮便名正言顺地躲到库房里整理档案。大约在库房里待得太久,中午吃饭也忘了出来,下班时皮皮发现天早已黑了,同事们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便一人在街头乱逛。

她先去了一家饭馆胡乱地吃了一碗牛肉盖浇饭。没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弃了。还令服务员将剩下的打了个包,预备当明日的中饭。然后她独自看了一场电影——《泰坦尼克号》,随着剧情又哭得稀里哗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进了一个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听同事们提过。很大,很热闹,定期有歌手来表演,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开始她只想喝点冷饮,可是找不到感觉,于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点点麻,进了喉咙就舒坦,到了肠胃便化作一团暖气从腹膈中升上来。一直升到头顶,有股飘飘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问她住址,她稀里糊涂地报了门牌号,司机将她扶进了出租车。

皮皮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就看见了月亮,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丛灌木当中,身后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有人脱掉了她的羽绒服,冷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的酒顿时吓醒了。

面前有张陌生的脸,络腮胡子,一双粗壮的手正用力地脱她下身的衣物。兴奋中的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咕噜声。

她开始尖叫,用力地蹬他。他扑过来,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腮帮子顿时肿了。怕她大喊大叫,那人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头按在灌木中。另一只手仍然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很大,但那男人的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一百多斤的自然重力,挣扎也成了徒劳。她的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一把碎石向他扔去。那人穿着件很厚的大衣,碎石过去好像雨点,没半点效果。她却已经赤裸了,男人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就在这时按住她嘴的那只手忽然松了一下,立即被她猛咬了一口。那一口她用尽了全力,血滴了她一脸。那人吃痛吼叫了一声,站起来用腿踢她,很重地踢。她在地上滚,身上仍然重重地挨了几下。顾不了许多,她抱头大呼:“救命!”

远处传来汽车声,似乎有人按了喇叭,不见得是发现了他们,可是那人却做贼心虚,撇下她,开了车一溜烟地跑了——原来是出租车司机。

她慌忙穿上衣服,向远处的灯光跑去。

那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公园。地点有点偏,平时去的人不多。但这公园里有一个大湖,却是C城人避暑的胜地。皮皮还记得小时候春游,C城的小学会有一半选择来这里。果然,那灯光就是湖边小道的路灯。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发现那里阒无一人,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无所有。

应该怎么办?报警吗?她连自己是怎么从酒吧里出来的,又是怎么坐上的出租车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车的车牌号,她身上只有陌生男人的汗味和烟味。

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虚无的空气。

她的头很痛,抽筋似的痛,牵引着面部都跟着发抖。借着灯光,她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上面有十个未接电话,大约都是家麟的。她想打电话给佩佩,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蓦地,脑中跳出一个人影。

贺兰静霆。

他是昼伏夜出的。夜晚不怎么睡觉,至多是在晒月光的时候打个盹。可是那次雄黄事件之后,他们已有整整一个月没联系了。他会理她吗?何况,她也不应当向一个陌生男人述说这种事。

她在湖畔伤心地徘徊。心被侮辱,身体也被侮辱了。她被侮辱得如此彻底。她在冷风中打着寒战,双手抱着胸口,一股绝望突袭而来。她看见一座木桥,便迅速沿着木桥向湖水的深处走去。那是人们夏天游泳的地方,擅长游泳之人会在小桥尽头跳水。皮皮也会游泳,不过刚刚看完《泰坦尼克号》,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在冰冷的水中挣扎太久。浸了水的羽绒服会变得很重,会把她一直带到湖底。

她没想太多便走到了小桥的尽头。在打算扔掉手机的一刹那,鬼使神差地给贺兰静霆拨了个电话。她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是想在自己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听一下别人说话的声音。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是他。

“对不起。”皮皮镇定地说,“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其实我只是想说一声对不起。”

“现在是凌晨三点,”贺兰静霆的声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里?”

“我……我……”她迎风打了一个喷嚏,“我在外面。你……你呢?”

“我在车上。”

“那么,不打扰你了,再见。”她打算关电话。

“等等,”他忽然说,“我要见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说吧。”

“是要紧的事,我现在必须见到你。”

“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关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不许你挂电话。”

她被他蛮横的语气激怒了,幽幽地笑了:“贺兰静霆,你若真活了九百年,对你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将电话直直扔进了湖中。

那汽车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驶进来,既无前灯亦无尾灯。

一个黑影推开车门。一秒之前人还在湖畔,瞬息之间便如鬼魅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单薄的木桥,没有一丝震动。她居然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

一切都包围在黑暗之中。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贺兰静霆。

他向她伸出了手:“皮皮,把手给我。”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静,阴森森的看不出一丝焦虑。

小桥的尽头有根柱子,大约是摆渡的人拴缆绳用的。皮皮后退了一大步,退到桥的边缘,紧紧抱住那根柱子,大声道:“你别过来!”

月亮出来了,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扑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没有任何表情。突然间她很后悔打了那个电话,后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这个人。

他向前走了半步,她立即叫道:“你别过来!”

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插进了风衣的口袋。他脸上蓦地浮出莫测的笑。“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来干什么?收尸?”

他默默地看她,想了想,说:“除了花,我还吃一样东西。”然后他的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经够冷了,听了这话,皮皮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她恍然大悟:“你还……吃人?”

“具体地说,是人类的肝脏。”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还带着点志得意满,“皮皮,我八字纯阴,你八字纯阳,我们正好是一对。在狩猎的季节遇见你,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明白了,全明白了。

皮皮冷笑:“我说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呢!祭司大人,狐狸先生,原来您是看上了我的肝。请耐心等待,我马上就去死,到时候,莫说是我的肝,把我整个人全吃光我都没意见。只是请您现在不要打扰我。”

“打扰?我打扰过你吗?是你先给我打电话的吧。”

“好吧,我错了,我不该给你打电话。麻烦你不必像一条鬣狗一样守在这里,你先走开,等会儿再来找我。”

他摘掉了墨镜,慢慢地摇头:“你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阴不阳地解释,“你的肝还没有到达最佳状态,此外,荷尔蒙的比例也不对。”

听到这里,皮皮怒极反笑:“看不出,大人您还挺讲营养学。倒要请问,贺兰先生,我的肝什么时候才是最佳状态?”

他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而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当你爱上我的时候。”

当你爱上我的时候。天下还有这样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笑声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你听好了,祭司大人!我一点也不爱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关皮皮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皮皮从来不说“永远”两个字。“永远”是个可怕的副词,对它后面的动词有着可怕的规定性。但她现在可以说了。对行将死亡的人来说,在这一刻,“永远”已经成了进行时。

说完这话时,贺兰静霆突然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她的一刹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围了她。她划了两下,身子开始麻木。

湖水里有一股浓重的腥味,长着长长的水草。

有人跟着跳入水中,试图抱住她,被她用力挣脱了。那人又试图抓她的头发,然而头发又滑又软,很快从指缝里溜掉了。

水的浮力将她顶到水面,她忍不住将头探出来,吸了一口气。

平静的月光,静悄悄的湖面,她有点害怕,却暗暗命令自己不许挣扎。吸满水的羽绒服越来越重,她的身体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将她淹没,耳膜咯咯作响。她无来由地慌张了,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浑身冻得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将她的头送出水面。

她用仅有的力气跟他撕扯。那只手力大无穷,令她无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了上风,她又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

她听见他低声地吼了一句:“皮皮,你得放开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紧。他不客气地拧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带着她一直游到岸边,将她像一条死鱼那样拖上了岸。

她趴在乱石中呕吐,冻得浑身痉挛。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旁观。

最后,她用光了力气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水草似的摆着。他这才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入车中,脱掉衣服,开足暖气,用一块毯子将她的全身紧紧裹住。她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后座,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嗓子跟火烧了一样,一路一言不发。

车顶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云中,仿佛月亮里的桂树。

她以为她会流泪,事实正好相反。她的眼睛发干,而且出奇地痒,恨不得要滴眼药水。她没问贺兰静霆会把她带向何处,也许是山洞,然后和她做爱。也许是井底,然后将她吃掉——对此她毫不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地停了。他拉开车门,抱着她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她扔到一张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累了,先睡吧。”他的声音居然很温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声音很高,灰尘都被她从天花板上震了下来。然后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双手捏拳,不断地发抖,连脑袋也跟着晃动。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后到床边来接她。她浑身发软,几乎不能走路,但她还是挣扎着走进浴室,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着浴帘,贺兰静霆就坐在外面。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进去,准确无误地拿走了浴架上放着的一把剃须刀。

她在浴缸里耗尽了剩余的力气,裹上一条浴巾后便再也走不动,任由贺兰静霆将自己抱回床上。

“我饿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吃点什么吗?”他很客气地问道。

她以为这是戏言,目光便直直地瞪着华丽的天花板,拒绝看他的脸:“贺兰静霆,无论你要什么,我的人也好,肝也罢,现在就来拿。”

他迟疑了片刻,忽然说:“我要你爱我,行吗?”

她坚决摇头:“不行。”

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拉上被子:“你该睡觉了。”

皮皮疲倦地睡着了,凌晨时分却发起了烧,烧到全身滚烫,满嘴起泡。皮皮一贯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不去医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医生检查,便一味地裹紧被子发汗,到了中午烧便退了。

除了给她送过几次敷额的冰块,贺兰静霆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她床边的沙发上摸着一本厚厚的盲文书。

皮皮晕晕乎乎地坐起来,被子从肩膀上滑了下去。她发觉自己仍然赤裸着,不禁“啊”了一声。

“叫什么叫,我又看不见。”他冷冷地道。将手边的一叠衣服扔给她。

昨夜的衣裳已经全部洗好并烘干了,她接过去,道了谢,对他说:“天不早了,我还得上班。今天下午部里要来检查档案呢。”

贺兰静霆站起来,走向门边:“吃了饭再走。”

她愣了一下,问:“你这里……有……有人吃的东西?”

他说:“我会煎鸡蛋。”

屋子很暗,很干燥,飘浮着木蕨的香味。有暖气,所以很温暖。

大约是盲人的缘故,贺兰静霆不怎么爱点灯。

他带着她穿过昏暗的客厅来到东面的厨房,一路上都很有礼貌地扶着她的胳膊,好像她随时都会昏厥。

贺兰静霆有一个面积不大却设计摩登的厨房:绿色的拱顶,白色带着海藻图案的墙纸,头顶上挂着许多奇异的藤科植物,皮皮认识的大约只有吊兰和金藤两种。窗边立着一台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台似乎是闲置的,乱纷纷地摆着张牙舞爪的芦荟和开着红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种着两棵高大的香龙血树,枝叶扶疏,叶上绿蜡如油、一尘不染。因其形状色泽太过完美,皮皮差点以为是塑料制品。

“来认识认识我的厨房。”贺兰静霆拍了拍冰箱,说,“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惊地看着他。

他又指了指灶台:“我叫它小黑——我们狐族有强大的记忆,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字。”

原来每件家具都有名字。他养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了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黄?”

“我叫你皮皮。虽然我最讨厌这两个字。”他半笑不笑,“小黄是碗柜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饭,要灶台做什么?”

“嗯。我努力和人类打成一片,而且我也会有客人。”他摸索着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崭新的锅,放到燃气灶上。

点火的时候,煤气咝咝地往外冒,半天不着,过了几秒,又“嘭”的一声猛烈地燃烧起来。直把皮皮看得心惊肉跳。

一道烟从锅底冒出来,皮皮顿时闻到一股煳味,忙问道:“什么东西煳了?”

他将锅底翻过来,拿到她面前:“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皮皮看了看,轻声说:“是不干胶商标,你忘记揭了。”说罢,用小刀将余下的纸揭下来,“现在好了。”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磕破一只,放到锅里。这个动作他很不熟练,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煎鸡蛋。不过皮皮觉得,贺兰静霆目不视物,能将鸡蛋准确地打进锅里已经很不简单了。

“好像应当放一点油吧。”她说。过了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也吃鸡蛋吗?”

“不吃。”他说,“我特地问邻居借的。”

他扔进去一小块牛油。很快,一面煎好了。贺兰静霆说:“好生看着我的手艺。”说罢,先将锅晃了晃,手腕轻轻往上一挑,鸡蛋凌空翻了个个儿。

然后他问:“鸡蛋呢?”

皮皮抱着胳膊:“在地上。”她找来一双筷子将鸡蛋夹起来,扔进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贺兰静霆已将另一只鸡蛋敲进锅里:“再来一次,保证不失手。”

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里嫩,还往上面撒了点盐。

他很得意地笑了:“味道怎么样?”

“挺不错。”她三口两口地吃了,见他在一旁站着,又问,“你呢?你自己吃什么?”

贺兰静霆从冰箱里端出一只碟子,里面放着五朵水仙。他往上面滴了几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进口里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边喝冰水,一边细嚼慢咽,也就是指头大小的花,他竟然吃了半个小时。末了还用餐巾擦了擦嘴。这哪里是吃早饭?简直是在享用国宴。

皮皮忍不住评论:“我一直以为你很古典,没想到你的作风那么洋派。”

“我是游牧民族,喜欢刀叉,不喜欢筷子。”

皮皮走到玄关穿鞋子。临开门时,他将她堵在门上,很霸道地问:“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英俊,不够有钱,还是因为我是狐狸?你该不会有种族歧视吧?”

皮皮说:“因为你太老。”

“太老?”他眉头一挑,不以为然,“我看上去老吗?别问我活了多久,我的生理指数只有二十六岁。”

“你大我八百岁。八百岁,贺兰先生。我们之间,岂止是代沟?世代沟还差不多。我最多只能接受一个男人大我八岁。对不起,我没法考虑你。你实在比我大太多了。”

“你知道,”他有点受打击了,“人类怕老是因为怕死。我又不会死,而且绝对活得比你长。”

“那我也不喜欢老气横秋的人,自以为洞察世事,其实生不如死。从里到外的腐朽,从里到外的乏味,好像生活在旧社会。”皮皮振振有词地反驳。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其实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泼有趣。此外,我出身良好,是贵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贵族?哪个朝代的?”

“我的家族是整个狐族的首领。当然这对于你来说,是很遥远很古老的事。”

“我讨厌阶级社会。”

“那是因为你不在阶级的顶端。”

“贺兰静霆,你开不开门?”

他拿起自己的风衣,无可奈何地打开门:“我送你。”

路过一个天桥,贺兰静霆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们一起等地铁,贺兰静霆又说:“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卧铁轨,死相会很惨。”

“你有病啊,你话痨啊。”

“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他淡淡地说,“任何会对肝脏造成损害的举动,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听了只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将那颗珠子系到她的手腕上:“千万别摘了,我可以随时找到你。”

“你不是已经种了香吗?”

“那是近距离的。”

“我为什么老要被你找到?”

“因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发了狂,咬牙切齿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着她的骨节咯咯作响:“你若再敢摘下来,我今晚就把你吃了。我上辈子定是做错了什么,这辈子才会遇上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她疼得脸变了色,车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贺兰静霆就这么拽着她,过了好半天才放开手。

他一直将她送到报社的大门。

皮皮低声乞求:“贺兰,你放过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霉。真的很需要安静。”

他又恢复了那张扑克脸,冷冷地说:“放过你可以,你得向我发誓保护好你自己。”

“我发誓。”皮皮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护好那个……东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走了。说话算话,再也没来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