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在离报社不远的一个大院里有一间单身宿舍。非常小,只有厨房和卧室,洗手间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家,平时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归,也无人过问。
换了一套衣服,正准备去上班,手机响了。
手机那边传来皮皮妈的声音:“皮皮,给家麟妈过生日的礼物我给你买好了。极品燕窝,市价一千三,我从你徐阿姨那里拿的,也要八百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听妈妈的,没错儿。”
八百八!这么贵?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凉气。
为了家麟妈的五十寿诞,皮皮一家人合计了整整半个月。其实也不过是家麟随口说了句会带皮皮吃个晚饭,结果皮皮全家都紧张了。经过一番仔细的分析,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信号,说明家麟有意要向家里正式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那么,皮皮这次上门的意义就不一样了:不能太随便,得提点贵重的东西。再说,家麟那样的家庭,逢年过节,送礼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礼物也看不上,千万别让人以为是怠慢了。
礼物的方案提了好几种,包括名茶、名酒、洋参、化妆品、首饰、皮包、丝绸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酱。豆瓣酱倒是马上就做好了,奶奶还特地花钱到市场去买了进口的玻璃瓶来装好。剩下的就颇费脑筋。家里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是为了买件礼物,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家都认为要慎重,结果商量了整整两个星期也没定下来。便宜了,不好意思;贵了,送不起。皮皮烦得只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经把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上交给了家里,剩下的只有饭钱和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她打算就买两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妈死活不答应,说是简慢了,还得送点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妈妈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气馁。高中毕业之后,除了过年照例去拜个年之外,她再也没去过家麟的家。一来是自己年纪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来皮皮心里悄悄地觉得,孟阿姨对她倒还客气,却不是很热情。至少不像幼儿园时那样热情:会抱着她买冰棒,会给她织毛衣,会叮嘱只比她大两个月的家麟照顾她,会不断地告诉皮皮的妈妈男孩子太淘气,她就想要个女孩儿。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对家麟特别严,近乎苛刻。家麟数学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妈妈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里钻,奶奶心疼了,去劝孟阿姨。孟阿姨不以为然,说女孩子成绩不好,还可以嫁个好男人;男孩子成绩不好,就没救了。
于是,家麟的成长就成了一道百米栏的跨越赛。里面所有的障碍物都由他的母亲设定。大学二年级考六级,毕业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级考托福,托福过了考G R E。一关接着一关,没个止境。家麟恨恨地说,等我出了国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里却悄悄地恐慌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自己跟着家麟出了国,能干些什么?读书和学习都不是她的长项。打工吗?当女招待吗?住家生孩子吗?
她不可以没有家麟。
三个月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离宿舍不远的一个托福速成学习班报了名。老师是新东方的,掏钱交完学费,换得一大摞教材。在所有科目里,皮皮的英文仅次于语文,属于强项,但成绩忽好忽坏,并不稳定。不过高考时却考出了一个惊人的九十五分,年级第二,比家麟还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传奇。后来上了大学,英文不重要,成绩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决定悄悄考托福,考个好成绩出来,吓家麟一跳。
电话那端,皮皮妈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自己如何与徐阿姨还价。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斩乱麻:“好吧妈妈。反正下个月报社会发奖金,这算是我买的吧。”
“自家人讲什么钱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只要家麟妈高兴就好。”
挂断电话,皮皮忽然觉得有点心酸。爸爸这个月老是咳嗽,喉咙都是嘶哑的。医生说川贝枇杷膏管用,他不舍得买,嫌贵了,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还是皮皮看不过眼给他买了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够大方的。八百八,爸爸要卖多少东西才能挣回来啊?
周二是总编室例行的归档时间。皮皮从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下班时候,卫青檀果然给她送来了一张实习记者证,皮皮大喜过望,连忙向她汇报了昨天采访的情况。她只说,她终于成功地和贺兰静霆搭上了话,还就古玉问题探讨了十分钟。至于昨晚发生的怪异事件,则全部隐去不谈。毕竟在新闻单位混了一年,皮皮知道谣言的速度,说出来自己肯定会名节不保。
“呵呵,进展不错。果然这个贺兰对你戒备不深。”卫青檀把一颗孕妇维生素塞进口里,仰头灌下半瓶矿泉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据线报,贺兰静霆明天会去景田拍卖行竞拍几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战国时期的玉虎,据说是他此行最大的目标。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馆。”
“V市博物馆?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
V市是隶属C城的地级市,离C城不远,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吧。
皮皮拿起记者证,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门外走:“我去V市博物馆找他。”
“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没。”那天把贺兰静霆的名片扔了,皮皮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卫青檀递给她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皮皮,这就是老记者和新记者的区别。”
“他住闲庭街56号。”皮皮及时地加了一句。
卫青檀双眉一挑,拿起笔记本就记:“你还真行。这个我倒不知道。”
皮皮走到大厅,拨通贺兰静霆的手机。
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个“喂”。
“我是……关皮皮。”
“哦。”贺兰静霆的声音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给过我名片吗?”
“名片上是办公室的座机。”
穿帮了。
“是博物馆的人告诉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认得馆长。”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得馆长?”
那边沉默。过了一会儿,贺兰静霆问道:“找我有事?”
“今天能采访你吗?”
“不能。”
“是这样,听说你要去V市博物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去干什么?”
“去看看你去那里干什么。”
“荒唐。”电话挂了。
皮皮二话不说,坐上去V市的大巴。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到了V市博物馆的大门口,皮皮发现还在开馆时间。买票进去一打听才知道,博物馆正在做一个百年老照片回顾展,同时播放老电影。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不惜延长开放时间。
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果然看见从门外走进来的贺兰静霆。
皮皮赶紧迎上去:“嗨,贺兰先生!”
贺兰静霆很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他看了看大厅,神态有些诧异,半晌叹道:“也就半年没来,这里的布置全变了。”
地方市和省城的差别还是很大的。V市博物馆看上去很破旧,大门失修很久了,墙壁层层剥落,洗手间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大厅。
贺兰静霆径直往里走,走了几步,发现皮皮一直跟着他,又停住了:
“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公共场合,我往哪里走你管得了吗?”
贺兰静霆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显然没时间和她打嘴仗,继续向前走去。
尾随他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走出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妇女,手里还有一把瓜子,对着贺兰静霆问道:“先生您找哪一位?”
“我是C城博物馆的顾问,贺兰静霆。”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然后非常有礼貌地和她握手,“您好。”
“您好。”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贵馆的一件古玉藏品。”他拿出一张图片,“就是这件。战国玉虎。”
然后,他递给她两张纸:“这是介绍信和我的身份证。”
那位秘书仔细看了看那介绍信,又看了看皮皮,问道:“那么,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工作助理。”
秘书打量皮皮一眼,说:“你们先等等,我去库房里问一下。”
办公室看上去很零乱,桌上堆着一叠纸。右角放着一台老式电脑,屏幕上满是灰尘。就在这当儿,皮皮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为了赶上大巴,她没顾得上吃饭,现在,肚子真的饿了。
肚子继续叫,在这安静的博物馆,声音简直算是响亮了。皮皮很尴尬,低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贺兰静霆。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在一旁无声无息地坐着,置若罔闻。
过了一会儿,秘书回来了,一进门就摇头:“对不起,您说的那件古玉不在。”说罢,便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在?”贺兰静霆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是国家文物,你说不在。什么意思?”
“不在就是不在,哪能有什么意思?”秘书的口气很强硬。
“国家文物,它能不在吗?”
“不在的意思……就是说,在馆长那里,在他的办公室。”秘书终于坦白。
“那就麻烦您向馆长请示一下。”
秘书还想推托,见贺兰静霆脸沉似铁,迟疑片刻,还是到隔壁房间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请跟我来。”
玉虎静静地躺在铺着绒布的木桌上,只有手掌般大小。头部的玉质都剥蚀了。
贺兰静霆戴上软布手套,将玉虎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放下来。然后拿起放大镜和聚光电筒,仔细查看上面的纹路和沁色。
“这是假的吧?”皮皮凑在一旁,指着虎背上的两个圆孔,“战国时期的工匠能钻那么圆的孔吗?这孔看上去像是机器钻的。”
“良渚时期的孔就有这么圆。”
“良渚时期在战国时期的前面还是后面?”
“距今五千年。”
“……那是前面还是后面?”
某人叹气:“前面。”
背后有人哼了一声。皮皮不自觉地向后看,发现身后站着两个高大结实的保安,仿佛一对黑社会的打手,黑压压地挡住大门。
将射灯扭到最亮,贺兰静霆对着光,用一把软尺测量花纹的长度和间距。
过了片刻,见他如此专注,旁若无人,皮皮又说:“这里光线明明不好,你干吗不把墨镜摘了?如果是怕掉了,我可以替你拿着。”
“麻烦你就把我当成盲人好了。”
“昨天在博物馆里你就没戴眼镜嘛。”
可不是,皮皮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贺兰静霆一听见她的动静就迅速地戴上了眼镜。恍然间,她好像悟出了什么:“难道你只有我在身边的时候才戴眼镜?”
“是的,显得你特重要,对不?”
皮皮闭嘴。
又过了半个小时,皮皮忍不住催促:“你看完了吗?”
“没有。”
“还要看多久?”
“再过一会儿。”
“我饿了。”
“门外有餐厅。”
“我不够钱。”由于急着赶大巴,皮皮坐的是空调直达超豪华的车型。付完车票所剩无几。剩下的钱还要买回去的车票。
贺兰静霆站了起来,跟保安打了声招呼,将玉虎还了回去。
博物馆门前是一条繁华的大街。
贺兰静霆问道:“你想吃什么?”
“……面条。”
“如果有钱你想吃什么?”
“水煮鱼。”
他带着她去了一家川菜馆。
两人坐定,皮皮一翻菜单,吓了一跳:“川菜怎么能这么贵?”
贺兰静霆看着她:“我请客。”
皮皮点了两个菜,一个水煮鱼,一个蘑菇菜心:“水煮鱼挺多的,两个人吃够了。”
贺兰静霆不吭声。等服务生拿走了菜单,他说:“我什么也不吃,就你一个人吃。”
一个人吃啊?是不是没点到他喜欢的菜?皮皮有点不好意思,忙说:“不吃怎么行,你不饿吗?”
“不饿。”贺兰静霆淡淡地说。
“那你……平时晚饭都吃些什么?自己做吗?”
“我吃的东西,你是不会喜欢吃的。”
皮皮笑了:“不会吧。我可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的。说说看,你喜欢吃些什么?”
贺兰静霆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吃花。”
“花?”皮皮没听清,“西蓝花?花菜?花木耳?花椒?”
贺兰静霆摇头。
皮皮的目光落在桌子当中的花瓶上,里面放着两朵康乃馨。
“你是说……鲜花?”
“嗯。”
她指了指花瓶:“这种?康乃馨?”
“红花。”
“这是康乃馨。”
“我叫它红花。”
“当然……它是红的。”
皮皮觉得,他们的谈话开始有新闻价值了,正往道教的方向发展。于是紧追不放:“OK,你吃花,鲜花。怎么吃?风干泡茶?做成蜜饯?糖炒还是水煮?”
“生吃。”
皮皮将康乃馨摘下来,递给他:“你吃给我看,好不好?”
贺兰静霆没有接:“不吃。”
“这就是花,你为什么不吃?”
“用过化肥。”
“……你只吃绿色食品?”
“嗯。”
皮皮想了想,又问:“那你一天要吃多少朵花?是按朵算吗?还是论斤?”
“没数过。”
“你从哪里买花呢?花店吗?”
“自己种。我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万一……万一收成不好,不够吃了呢?”
“那就饿着。”
原来这人的业余爱好是做花农。皮皮打量他的身材,半晌,叹道:“营养不够啊……难怪你这么瘦。”
水煮鱼端上来了,热腾腾的一大碗,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辣椒。皮皮饿了,顾不得仪态,端起碗,一阵狼吞虎咽。贺兰静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一连吃了两碗饭,皮皮忙得都顾不上说话。
“你好像在吃饭的时候比较安静。”贺兰静霆说。
“我思考的时候也很安静。”皮皮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皮皮的脸没什么特色,但她笑的样子很特别。鼻子会微微发皱,眼角弯上去,眉梢里尽是戏弄。若是不说话,她的眸子便深沉地望着前方,面孔呆滞,神思缥缈,仿佛失去了意识。
贺兰静霆的神色舒缓下来,指了指桌上那碗随赠的紫菜汤,道:“喝点汤吧,别吃得太快。”
皮皮端起紫菜汤一饮而尽,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玉递给他:“这是我买的一块玉,你给看看。”
早上出地铁站时,地摊上有一个人在卖玉,当中的一块绿油油的,看上去成色不错,皮皮讲了半天价,花二十块钱买了下来。
贺兰静霆看了一眼,轻笑,随手扔进垃圾箱里。
“喂,我的玉,干吗扔了!”
“垃圾。”
“你说垃圾就是垃圾啊。我花钱买的呢!”
皮皮抢到垃圾桶边正打算翻找,冷不防“呸”的一声,旁边有人对着垃圾桶吐了一口痰。
一只手拉住了她。“别找了。”贺兰静霆说,“不如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我……我为什么要你的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吉祥物。”
他从怀里掏出钱包,钱包里有个装硬币的小袋。打开小袋,他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一颗弹丸大小的珠子,红色的。用一条黑色的细绳将珠子穿了,系在她的左手腕上,随手打了一个结。
皮皮发现他打结的动作很麻利,也很奇特。打出来的结层层环套,弄出一朵空心小花的形状。
“好了。”他用小刀割掉余绳。
“这珠子是什么做的?不像是玉呢。”皮皮将珠子移到手心把玩。发现它很硬,也很沉,可是表面并不是很光滑,仔细一看,有细细的孔穴和纹理。
“不是玉。”
“是……佛珠吗?”
“差不多。”
他忽然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神秘地说:“我教你怎么玩。”
摊开手腕,贺兰静霆将珠子移到她的脉搏处。那珠子忽然轻轻地震动起来。
“它会动!”皮皮轻呼,“好像在跳舞。”
“它很喜欢听你的心跳。”
“哎……它还会发热。”那珠子越跳越快,渐渐地微微发烫。
“别玩太久了,你的心跳也会跟着变快的。”
虽然不知它为何物,皮皮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请问,戴久了我会得心脏病吗?”
“不会。”贺兰静霆将珠子从她的脉搏处移开,淡淡地说,“这东西虽不值钱,却一直跟着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了,不要扔掉,仍旧还给我。好吗?”
“好啊。”皮皮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贺兰先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你明明晚上看得见。”
“叫我贺兰静霆。”
“贺兰静霆,你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
“我可以不戴墨镜。”
“哦?”
“但我不敢取下来。”
“……为什么?”皮皮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怕你会爱上我。”
“……什么?”皮皮眼珠子瞪圆了。
欲言又止,贺兰静霆终于很深沉地说了一句:“因为我长得特英俊。”“噗——”皮皮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