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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中之井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打架、抢劫和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是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要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那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指的都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晕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旋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搀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中间一座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和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具,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红色的帆布沙发看上去很摩登,与整体的古典风格不类,却又恰到好处地多出了一分时代感。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蛮客气的。

削着削着,手忽地一错,手指被刀拉出一道小口子,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钱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你是先进工作者。”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了吗?”

“等等。”

因为要等等,皮皮无事可干,口又有点干,便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将碟子上的苹果一扫而光。吃完了才想起来里面的一块不该吃,沾着贺兰静霆的血。这么一想,顿时有点作呕,一抬头,正好看见贺兰静霆从厨房里回来,手里端着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皮皮毫不在乎地回答。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过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阴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口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去,井底十分明亮。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光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左右,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淫贼、色狼、杀人犯……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惧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心仍然狂跳不已。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先进工作者。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优良、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实在太平凡、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客厅沙发上了。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阴森森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加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厉,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头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皮皮逐渐失去了耐心。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

皮皮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门向他喝道:“贺兰静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老实交代,刚才你想干什么?”

贺兰静霆反驳:“我什么也没干。”

“为什么把我推到井里?”

“你不是说想了解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我的房间。”

“那你也得好好说,干吗要推我下来?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到这个房间,除了跳下来,没别的办法。你总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噢!噢!别踢我啦,我快没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这坏蛋,还想生育!我让你断子绝孙!”皮皮被他气得咬牙切齿。

“好吧,你弄死我,我们双双死在这里。反正,没我的帮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这话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开围巾,勒得我的手挺难受。”

“呸!呸!休想!”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点一点地咬开围巾上的结,将松掉的围巾一扔,扔到地上。

“别惹我,我练过武术,你不是我的对手!”皮皮想摆个架势出来,却发现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余下的地方,根本容纳不了一个人。

贺兰静霆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叫武术?”

然后,他坐了起来,从地上捡回眼镜戴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干什么?”

“脱衣服,晒月光浴。”

“这么冷的天,你也脱吗?”她赶紧捂住眼睛,又将手指露出一道缝隙观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点儿吧!”皮皮的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为什么?”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别……”

“你刚才那么踢我,我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说,“好吧,把那块浴巾递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皮皮发现躺椅的下面有个小柜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浴巾递给贺兰静霆。他转过身去,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着一双修长的腿。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空气很冷,躺椅上的贺兰静霆看上去浑身冒着白气,好像在练某种内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的样子。

皮皮面红耳赤地斜睨着,遐想联翩。

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这次来渌水山庄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访这个人吗?现在两人独处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皮皮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问道:“贺兰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晒月光浴?”

贺兰静霆没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发作。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为什么。一种爱好,一种习惯。”

搞新闻的人见怪不怪,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晒月光浴没什么新闻价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养生运动,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边:“那么,你要晒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来抗议,“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并不害怕这个人,反而觉得今夜发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吧。”他说。

“贺兰静霆!”

“叫我也没用。”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看来你是真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挥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并排躺了下来。耳畔传来缓缓的声音:“为什么要急于出去?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吗?山上的蜡梅很香吗?还有远处风吹孔穴、草木折断的声音……

“积雪初融、春泉涌动的声音……

“鼹鼠饮河、冰层破裂的声音……

“水獭做梦、流星滑落的声音……

“天籁如此动人,你应当珍惜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这里,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哦……”皮皮被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蛊惑,神思缥缈了。

夜半更深,寒气逼人。皮皮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握着录音笔的手,几乎冻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贺兰静霆握住了,十指扣拢,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传了过来。他们的脸几乎是挨着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皮皮想转过身去,却被他拽了回来,心不禁怦怦乱跳。

“你怕我?”他忽然说。

“不怕。”

“我可能会吃了你。”

“怎么吃?”

“先从脚指头吃起,”他看着她,脸上浮起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头顶的时候,我会问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们并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圆溜溜的井壁,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个小时,皮皮不耐烦了:“这井里有什么好待的?多无聊啊。”

“很遗憾,确实没什么娱乐的东西。”贺兰静霆说。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又道:“等等,我有一个短波收音机,你想听吗?”

他的手动了动,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打开开关,放出古典音乐。

皮皮接过收音机,将波段拧来拧去:“我看看有没有夜间谈心节目,以前有个《潘多拉心里话》,FM1097,我挺爱听的。”

“不行,我得听音乐。谈心的节目很吵。”贺兰静霆一把夺过来,拧回原先的频道,降E大调小夜曲。

“这个台的音乐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么多调,他偏爱听这一种,还放个不休,真是吃饱了撑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边使劲地嘀咕。这个牢骚可不是皮皮发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乐系的室友发的。当学生的时候,她也是天天与短波收音机为伴。

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态度坚决:“我就爱听降E调的。”

“行,我让着你。”皮皮大度地放手,“我比较喜欢有道德优越感。”

“不不,我也喜欢有道德优越感。”贺兰静霆说。纤长的手指一拨,传来女性频道独有的声音,柔情万千,如春雨绵绵:

“——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杭州听众的来电,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这里是FM1097,《潘多拉心里话》。刚才我们谈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经验吗?……”

这个栏目充斥着最最无厘头的心理学八卦,贺兰静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里一阵窃笑。

听了不到十分钟,贺兰静霆就打起了哈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个身,侧着脸,对着她。

啊啊啊,这可不能睡着了呀。皮皮连忙打开录音笔:“贺兰先生,现在我能采访你吗?”

“不能。”

“为什么?”

“鉴于你刚才的行为,你已丧失了这次机会。”

“那么,贺兰先生,送我回家。”

“再过两个小时。”

“我现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请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议你光着脚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你不帮我?”皮皮哑然了。

摇头,耸肩,很遗憾。

皮皮本已经坐了起来,听了这话,又“砰”的一声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现在都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上八点整上班,记得七点半叫醒我。”

说罢,将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盖着,我冷。”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脸居然腾地一下红了:“那,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我用你的围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围巾,围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来。

皮皮无语,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过来,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贺兰静霆依然睡在她的身边。曲着身子,紧紧贴着她的羽绒服,埋着头,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点好奇。从小到大,皮皮从没有看见过男人的身体。就是家麟,十几年来,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时候接触过一次。此后,从碰碰指头到牵手都经过了漫长的六年。所以,机会难得,免费的生物课,皮皮低下头来,将他的身体细细地研究了一下。

嗯,还行,难得的标本啊……

月华如练,星光熠熠。皮皮发现贺兰静霆的颈上挂着一块形式奇特的古玉,一头是圆的,镂空雕着花纹;一头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这样的玉,会舒服吗?那么尖,会不会戳到自己?不过,那玉质料极佳,润如雨过天青,在月辉中泛出一道清凉的幽光。

皮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和衣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大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

她走到客厅,发现贺兰静霆已沐浴完毕,穿戴一新,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说。

“呃……不了。”她有点讪讪的。自己到洗手间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铁站。”他站了起来。

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出门的时候皮皮记住了门牌号码:闲庭街56号。

他将盲杖拿到手中,却没怎么用,神态也不像盲人那样犹疑。

“别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长。”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贺兰敬霆一直默默地跟着她,不紧不慢,神态从容。

“我不相信你什么也看不见,至少可以看见一点光吧?”皮皮说。

“什么光也看不见。”

“那你晚上的视力是多少?”

“1 .5。”

“这么说,其实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镜的。”

“嗯。”

“那你为什么又要戴?不麻烦吗?”

“不麻烦,习惯了。”

到了车站,皮皮掏出车票正要和他告别,迟疑了一下,忽然壮着胆子问道:“贺兰先生,你……是人吗?”

蓦然间,贺兰静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纹,迅速又隐去了。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才是合适的答案。然后,抬起头,淡淡地说:

“我不是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