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依言将殷似雪抱到燕惜漠身旁,却感觉到怀中的殷似雪软得似没有骨头,只怕是骨骼经脉都被打断。破月心头一痛:“娘,你别这样,我给你疗伤。你以后陪着我……”
“不行……我要陪你爹……”殷似雪缓缓伸手,轻轻触到燕惜漠削瘦的腰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惜漠,我总是……对不住你,如今又连累你如此……你怨不怨我?”
原来她当日被颜朴淙用苦肉计所擒,很是受了几天折磨。待到燕惜漠找上门,杀光所有暗卫,到了两人面前时,已是受了极重的伤。他虽武艺高过颜朴淙,可颜朴淙守株待兔,他又如何能敌?只是颜朴淙终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三大高手混战半宿,两败俱伤,如今都坐在这片草地上,不能动弹半分,已过了三个时辰。以为会同归于尽,却未料步千洐二人寻了来。
燕惜漠侧眸望着殷似雪,嘶哑的声音极为柔和:“我不怨你。”
殷似雪笑了:“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燕惜漠缓缓伸手,极艰难地落在她一摊烂泥般的背上,“没有一日不喜欢,没有一刻不思念。”
殷似雪已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了,可望着他温柔的眼神,她便笑得如二八少女般欢喜。
“惜漠,我也思念你……”她抬手,却无力垂落。破月含着泪将她的手牵起,与燕惜漠的放在一起。殷似雪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月儿,你到我怀里,取样东西出来。”
破月探手进去,摸到块冰凉的硬物,小心翼翼掏出来一看,却是块墨黑色、花纹精致的玉牌。
“我那些弟子……”殷似雪颤声道,“都是些苦命女子。今后你……散了教也好,替我……当教主也好,多多……照拂她们,如同手足……姐妹……”
破月含泪点头。
“将我和你爹……葬在……无鸠峰……”她的笑容逐渐恍惚,“当日我便是……在那里,瞧见了他……那么英气的盟主……”
她的气息渐渐微不可闻,终是缓缓闭眸,再无声息。
破月呆了片刻,瞬间哽咽不能言。她对殷似雪的印象一直是很差的,可见她如此安详地死在面前,心底某处忽地一阵锐痛,牵扯着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她……去了?”燕惜漠声音微颤。
破月没办法回答,步千洐静默不语。
“扶我起来。”燕惜漠的声音静静的。步千洐一把将他扶起。这当今大胥武林第一高手,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竟缓缓站了起来。
“把你娘给我。”燕惜漠朝破月伸手。
破月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此刻的他如何能承受任何重量?可她还是将殷似雪送到他怀里。他接过,身形晃了晃,缓缓转身。
“雪儿……”他哑着嗓子道,“惜漠大哥带你回无鸠峰。”
他刚走了两步,身子一晃,轰然倒地。插入他右胸的长刀“铿”一声撞在地上,伤口又喷出些血来。他忽然长叹一声,跪坐在地,宛如一座雕塑,再无半点动静了。
步千洐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见他双目紧闭,面上泪痕湿透,已是气绝了。
“师父!”步千洐大喝一声,抱住他的残躯,心痛如麻。
破月还跪在原地,单手捂住嘴,泪水长流,已不能移动一步。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劲风破空而来。破月正伤心欲绝、精神恍惚,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浑厚的力道从后背神堂穴注入,瞬间全身僵麻。
步千洐听到动静,猛然转身,登时脸色大变。却见原本奄奄一息的颜朴淙,已一跃而起,单臂从后面抱住颜破月,一脸阴鸷。
必定是他方才并未受伤到垂死地步,却使计骗过了燕惜漠二人。若不是步千洐二人及时赶到,只怕他此时已脱身。
“撤手!”步千洐大怒,松开燕惜漠,挺刀上前。
颜朴淙单手扣在破月脖子上:“你再上前一步……”他喘了口气,“我便杀了她。弃刀!”
破月这才回神,牙关都要咬出血来:“禽兽!我与你不共戴天!”
步千洐立刻丢了刀,厉声道:“放了她,我容你一条生路!”
颜朴淙气若游丝地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我要你给生路?”话音刚落,他身子骤然倒退数步,到了花园一角,地上一口黑黢黢的井。步千洐见状大惊,快步抢上,颜朴淙狰狞一笑,抱着破月纵身跃入井里。
破月感觉到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嶙峋井壁,身后颜朴淙的手收得越来越紧。
“嘭”一声,两人跌坐在一处柔软的物事上,接连又是“咚”一声,身下的地面竟然翻起,两人又往下疾疾地坠,再次摔倒在一层地面上。
破月抬眸一看,只见身处一四四方方的石室,前方墙上镶着颗浑圆光亮的夜明珠,照得视野蒙蒙地亮。
她登时明白过来,井中有暗格。颜朴淙何样的人,自然狡兔三窟。
“砰!”头顶石板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咚咚咚”似乎有人在敲。破月心中一喜。
“五尺厚的巨石,他进不来。”身后传来颜朴淙沙哑的声音。
破月全身血往上涌,一颗心扑通通地跳。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一会儿,他竟然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
他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抬手轻轻抓住她的脸:“月儿……爹错就错在,对你太心软。”
破月不吭声,目光不与他直视。
他咳嗽两声,吐出口鲜血,胸前衣襟又添了块湿黑,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两人隔得极近,他身上黏糊糊的血迹就贴着她的裙子、胸口,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夹杂在极重的血腥味儿里,有种令人微微晕眩的感觉。而他抬眸,静静地望着她,细长黑眸不悲不喜,深若夜星。
破月心头激荡的痛楚也逐渐平复下来,只余安静的漠然。就是眼前这个人,与她有杀父弑母之仇。虽然她与这一世的父母没什么感情,但今日见到他们的惨死,实在震撼,痛入心扉,心头对颜朴淙的厌恶和杀意也更重了。
——
“月儿,我要死了。”他忽然说。
破月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终于。”
他笑了笑,抬起一只手,缓缓伸向她的脸。破月僵硬地看着,感觉到他冰冷似雪的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破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连手指都是死气沉沉的,仿佛仅靠手腕残余的力量,缓而无力地在她面颊上拖行而过,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按住。
“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他盯着她,目光暗得似乎有些涣散了。
破月都想笑了:情意?颜朴淙从来只考虑自己,怎么到死了,缠缠绵绵问她对他有没有情意?
约莫是她的表情刺痛了他,他脸色慢慢冷下来,抬手将破月一搂,破月便倒入了他怀里。
他的呼吸低低喷在她脸上,痒痒的毛毛的。破月大气也不敢出。而他低头,静静地望着她,双手将她轻轻搂住。
然后他低下头,满是血气的嘴,封住了她的唇。
热切、冷酷、欲望、绝望、虚弱……他的舌头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将她包裹席卷。破月只慢了一秒,狠狠咬下去,他猛地一缩,已是满嘴鲜血。
他低笑道:“永远记住我。”他缓缓伸手,从袍子里拿出两块碧绿古朴的精致玉佩。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拿起一块,轻轻挂到她脖子上。
破月喘着粗气,恨恨瞪着他。
他哑着嗓子道:“既然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想叫你快活。”
“这是何物?”破月终于忍不住问。
他微微一笑,拿起另一块,“砰”一声扔在地上,玉佩登时跌得粉碎。
“你真以为……我当日拆散雪儿和燕惜漠,只是为了私情?”
破月心头一震:“那是为什么?”
他抬手轻轻抚过垂落在破月胸口的玉佩,目光深远了几分:“当年燕惜漠积极召集武林人士从军,响应者甚众,我不过是要毁了这个人,进而削弱大胥军队实力罢了。这些年,大胥的根基教我摸得一清二楚,呵呵……”
破月骇然:“你不是大胥人?你也是君和人?”
颜朴淙慢慢笑了,却不回答,盯着她,目光可谓柔情似水,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道:“我筹谋多年,时机已经成熟。我的故国,他日必将一统天下,大胥?哼!终有一日胥人贱如猪狗!这玉佩是我颜氏唯一的身份证明,可保一世荣华平安。原本两块,为我和雪儿预备,后来便是你我二人。今日你若对我有半点真心,我便将两块玉佩赠予你和那小子又有何妨?可是颜破月,你终是对我不住。今日我死于此地,他日大胥国破,你必将承受与爱人生离死别之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头颅一歪,静静与破月面颊相贴,就这么僵坐在原地,不动了。
破月呆呆地躺在他僵硬的怀里,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点点冷下来。她心里有些愤怒,又有些茫然,只怔怔地想,我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是孤零零的,却忽然有了都是英雄的爹娘。可他们一日间都死了,我的大仇敌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这个可恨的人,临死前为什么要那么说?“他日国破,你必将承受与爱人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他是恶意,明知他或许是故意扰乱她的心志,可她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就像预言,将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