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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又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吗?”

饭后,陈星在繁华的街上走,发现项述这家伙居然还跟在自己身后。

“这路许你走,不许我走?”项述一脸漠然道。

陈星:“行,你也走这边,你去哪儿?”

两人站在正街中央,互相瞪着,一时谁也不说话,陈星转念一想咦?这厮莫不是身上没钱?

路上他找项述讨要自己的药包,项述便还了他,抢钱庄得来的金子不多,也不见他用,什么时候就花完了?

“你也投奔朋友?”陈星上下打量项述,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满道:“人靠衣装,这模样去投奔朋友,只会被人瞧不起吧,罢了,给你买身衣服,跟我走。”

陈星问了路,在长安衣肆里给自己与项述各买了身成衣。

“洗澡去吗?”陈星说。

陈星想了想,又带项述前去澡堂洗澡,沿途项述不吭声,也不付钱,光站陈星身后看着,待他使钱,走到哪跟到哪的,也不吱声。

“还真舍不得杀手大哥。”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这态度,于是便泡在澡池子里,自娱自乐地玩毛巾,随口说道。

“他不是杀手。”项述也下来了,泡进池中

“我知道,他是个剑客。”陈星答道:“随口说说,他身上好像没带几个钱……”

“也不是剑客。”

项述自打冯千钧走后,话似乎就变多了。

陈星:“?”

“那他是什么人?”陈星试探着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路上,项述与冯千钧,仿佛隐隐约约的存在着某种较劲,就像武学高手间的互相忌惮与提防。但冯千钧自己都承认了不是项述的对手,为什么项述会特别在意他?

项述冷淡地说:“不知道。”继而拿起浴池旁折起的小刀,稍稍低头,朝着水面刮胡茬。

“要帮忙么?”陈星问他,怕他把脸刮伤了,继而帮他将鬓角沿着下颚刮了下,项述半年被囚不见阳光,皮肤白皙,确实相当好看,换上新袍后更是判若两人,丝毫不逊街上来来去去的鲜卑美男子。

两人走出澡堂时,刚巧是中午时分。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却取出先前在隆中缴获的面具,随手戴在脸上。那是长安城市集中随处可见的薄木面具,小小一方,戴上后只能挡去眉眼,现出他温润的嘴唇与高耸鼻梁,更添英俊神秘气质。

什么意思?他怕被人认出来?陈星心想。

“那,你……”陈星心里酸溜溜地,打量项述,本想说,到了这儿就别过了,结束了,玉树临风的王八蛋护法,你自个滚吧,那话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项述却翻身上马,陈星忙道:“哎!我的马!”

先前项述从襄阳一路骑到长安的马是大秦官马,自然不能骑进城来,两人眼下只剩陈星这匹坐骑,再被项述抢走就没了!

孰料项述却没有策马离开,只在马上盯着陈星看。

“你去什么地方?”项述不耐烦道:“上马!”

陈星心想你送我去?看项述这模样,多半又想谋他的马,算了算了,让他把自己送到目的地,马就用不着了,送他骑也无妨。

“去城西宇文家。”陈星没好气道:“把我送到,马你牵走吧。”

两人共乘一骑,陈星又忍不住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客气?我欠你的啊?!你还要不要脸了?”

项述:“再说一句,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陈星只得不说话了,从身后抱着项述的腰,被他载过长安正街,多多少少有点别扭,再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皂荚香气,实在是百感交集。

这家伙到底是哪一族的?陈星又不禁心想。其时长安氐、羯、匈奴、羌、鲜卑五胡之中,氐人壮伟豪迈,羯人武勇好斗,匈奴则粗狂野性,唯独羌人与汉人习俗相近,世代定居陇西一地。

五胡之中,公认的容貌第一当属鲜卑,鲜卑人乃是东胡出身,肤若乳色凝脂,双目碧蓝,性情却十分桀骜。名扬天下的那位,被苻坚爱得死去活来的慕容冲,就出身于鲜卑四大姓之一的慕容家。

而陈星前来寻访的那位老相好,则是出自鲜卑大姓的第四家。

“我找宇文辛。”陈星与项述在宇文家的大宅前,朝门房说道。

里头开了个小窗,说:“老爷不在家。”继而啪一声,将那木窗当着陈星的面关上了。

陈星:“真在这儿!你什么意思?快把窗子打开!”

项述只沉默站在陈星身后,也不接话,就像没事发生一般。

陈星只得又敲敲小窗,说:“我是你们老爷的同窗,当年最是要好的……”

话音未落,金光一闪,项述趁着小窗再拉开时,随手弹了枚金锭进去,只听里头欢喜地“哎呀”了一声,偏门下了栓,说:“来来,赶紧进来!”

陈星:“………………”

陈星看了眼项述,只得跟着入内,门房小厮得了那金锭,将两人带到待客的茶房中,说:“老爷是真进宫去了……两位稍坐喝茶,怎么通传?”

“你告诉他陈星来了就行。”陈星见宇文辛府中豪阔,种满竹子,山水淙淙,古意盎然,侍婢成群,又说:“宇文老太爷与老太太在吗?我去请个安也好。”

“老太爷病逝了。”那小厮答道:“老太太住在幽州,一年难得过来一趟。”

陈星又问:“宇文辛成亲了没有?”

“尚未呢。”小厮答道:“您先坐罢。”

陈星随口笑道:“当年他可是说好要娶我的,果然没成亲。”

项述:“……”

项述坐在一旁,也不喝宇文家的茶,陈星朝他推了推,没有反应,便自己随意了。

“你认识宇文家的人?”陈星说。

“不认识。”项述答道。

陈星又得到这么个言简意赅的回答,终于忍不住刺了句项述:“有人说过你很无趣么?”

“每个人都这么说。”项述从面具下朝陈星投来一瞥。

陈星说:“我觉得咱俩须得开诚布公的谈谈。”不过说着这话,陈星也觉得有点奇怪,心灯选护法,全是自己这边一厢情愿,对项述而言,他俩就是陌生人,别人凭什么和你谈?

项述终于拿起茶杯,喝了一点茶,看着手里的杯。

陈星很想和项述聊聊,这一路上,总感觉两人若即若离的,说彻底分道扬镳吧,自打冯千钧道别后,项述却又不走了。说互相认识吧,现在两人也还没熟起来。

陈星转念,也许主动说点自己的事,能引出几句项述的话来。

”我小时候与宇文辛是一起开蒙的。”陈星解释道:“开蒙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启蒙,我们汉人背千字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胡人没有……”

”我是胡人,我不是猪。”项述认真答道:“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汉人,就是不识字不读书,只吃生肉的白痴?”

陈星只得说:“我爹还在世时,晋阳很多人敬仰他。”

陈星家中若仔细算起,也是名门之后,高祖乃是大汉的开国功臣陈平,六出奇计,协助刘邦平定天下,而后拜相国,吕雉死后,更平定诸吕之乱。终大汉两朝,陈家历代都是读书人,到得陈星父亲时,乃是晋阳的大儒。

当年宇文辛已十一岁,耽误了读书的好时候,其父便将独生子送到陈家所办的私塾中开蒙,陈星之父本着有教无类的想法,对鲜卑人也不区别待遇。陈星自五岁起便学了读书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来上学,偶尔好奇过来看看父亲时,宇文辛便很喜欢陈星,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到处去玩。

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以后,陈星把他带回家去,陈父见儿子有人陪伴,便也爱屋及乌,让宇文辛在陈家读书。两人在一起度过了陈星人生中最美好的两年——那会儿父母都在,祖母身体健康。宇文辛则十分疼爱陈星,家中送来东西,一定留给他一份,读书作文章出错,挨骂罚跪时,陈星也在院子里头陪着他。

两人晚上睡觉也在一起说话……

陈星忽然觉得项述听得有点不耐烦,浑身散发出一种随时要寻衅滋事的气势。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没有仇?”陈星观察项述脸色,却因他戴着面具,看不真切,生怕项述看到宇文辛一个不对突然暴起,将他当场格毙可就麻烦大了。

“没有。”项述答道。

当年宇文辛还说,要讨陈星当媳妇,陈星人虽小,知道的可不少,当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么讨媳妇?宇文辛读着圣贤书,身上却仍保留着五胡的野气,北方诸胡里,向来不讲什么阴阳调和的规矩,看到长得漂亮的少年,便讨来当媳妇,无论是男是女,是不是近亲,家里好几个妻子都是寻常事。况且讨个男媳妇,还能帮着干干重活,放牧打猎。成婚送几头牛羊过来,把人带回家,搭个营帐在里头作个俗称“青庐交拜”的仪式,互相拜过,帐帷一放没羞没臊地就开始行房,完事。

当年六岁的陈星听完以后转身把宇文辛给卖了,跑去问父亲能不能嫁给宇文辛,于是结局就是宇文兴被打了一顿。

陈星当然不会旧事重提,但想起当年竹马之谊,心里还觉得甚有趣,在华山跟着师父修习的九年中,师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辞色,哪怕临死前也少有温暖情意,夜来寂寞之时,陈星便会常常想起宇文辛,这等单纯的少年情,也总能让他感动。

虽然就连宇文辛的面容,陈星也已记不清了,但那个人在院子里头爬上树梢,给他摘枣子的一幕,却常常记在陈星的心里。

天色近黄昏,陈星喝了满肚子的茶,心想怎么还没回来?出去问了几次,外头闲坐的小厮都换人了,还没有半点动静。

“都说不知道啊。”这小厮没受过他银钱,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不想等了就回去。”

陈星开始无聊了,在茶房中走来走去,项述却懒洋洋坐着,抬起一脚蹬着茶桌,长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却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蛮模样,自顾自玩手里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从陈星身上收缴过来的,药包路上已还了他。

陈星满腹牢骚,这家也不留他饭,想必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小时候去宇文家时,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在传“老爷让备酒”。

“回来了吗?”陈星自言自语道。

“早就回来了。”项述难得地又说了句话。

陈星:“你又知道?你听见了?”

陈星出茶房去,朝小厮说:“我要见你家老爷。”

“都说了,没回来呢。”小厮说。

“听见让备酒了。”陈星就要往正厅里走,小厮却道:“哎!给我站住!敢在这儿撒野?!”

小厮上前要拖,背后却被项述两根手指一挟,捏中后颈,顿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陈星刚往正厅走,管家听到叫喊,已过来拦住脚步,说:“陈少爷,府上老爷未归,您还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陈星停下脚步,说:“他一定回来了,我都听见了,你去告诉他陈星来了。现在就去。”

项述一直跟在陈星身后,管家抬眼一瞥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陈星,唯独这男人来历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动手,耐着性子朝陈星笑道:“真没回来,您听错了。”

陈星推开他,喊道:“辛哥!”

廊后花园里,两名男子正转身离开,陈星便喊道:“宇文辛!”紧接着追了上去,项述随手推开那管家,陈星到得正庭,一声大喊:“宇文辛!!”

只见厅堂里两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来岁,站着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着那人一身赭红武袍,袍上绣有烛阴行昼夜之图。两人俱是鲜卑人长相,站着那人正给坐着的递茶。

两人听见陈星一声喊,同时朝他望来。

寂静数息,那武官手一松,当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陈星:“??”

陈星抬眼在两人脸上扫过,于那文袍青年脸上辨出了儿时的依稀痕迹,笑道:“辛哥!”

宇文辛终于回过神来了,马上笑道:“你是陈星!”

管家这时候才追得过来,宇文辛马上朝他使了个责备的眼神,陈星未曾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马上作势稍稍一挡,继而变手,与陈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陈星也不在意,笑着坐下,示意项述进来。

“你还活着!”宇文辛诧异道。

“啊,对。”陈星想起来了,当年宇文辛举家迁到长安,自己家里则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这些年里托人给宇文辛送过几次信,也没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丢了,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便解释道:“你说你家在长安,我恰好来了,惦记着你,就来看看你。”

这话说出口后,陈星突然觉得自己与宇文辛之间,仿佛有种疏离感,宇文辛只连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没收到我的信吗?”陈星问。

宇文辛一脸茫然,陈星见那青年武官始终看着他,便朝他礼貌笑笑。

宇文辛回过神,忙介绍道:“这位是散骑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与我同窗两年,是我小师弟。”

那被唤作拓跋焱的青年忙连连点头,也不说话,眼里带着笑意看陈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陈星笑道,知道散骑常侍一职,乃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统领,品级虽不算太高,权力却极大,没想到苻坚居然任免这么年轻的青年人。

夸奖拓跋焱的话,倒不是拍马屁,一进厅里时,他就注意到了,一别九年,宇文辛长大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样了。反而是这青年武官英气无比,容貌俊秀,身材笔挺,端端正正坐着,更有种自律感,让他觉得很舒服。

听到这话时,拓跋焱顿时满脸通红,喜上眉梢。

陈星:“……”

宇文辛:“……”

场面非常尴尬,陈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么脸红了?你……”

“这位呢?”宇文辛赶紧转过话头。

“哦他叫项述。”陈星说:“是我的……嗯……朋友。”

陈星本想说护法,但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宇文辛朝项述寒暄几句,项述却根本不理会他,陈星暗道是你要跟着来的,见了我朋友又这副模样?好歹打个招呼吧!

陈星当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个哑巴。”

“哦、哦!”宇文辛点头道。

陈星只打算待项述开口反驳,便惊呼一声说“原来你会说话!”。结果项述居然什么也没说,又短暂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