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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两人互相嫌弃着往前走,一路上嘴皮子没闲过。好容易颠颠的回到长秋宫中,翟媪看见浑身湿透的五皇子吓了一跳,连忙张罗热水和干衣,少商顶着五皇子的白眼,现场编了一段‘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见义勇为’的故事。翟媪深信不疑。

  当第三遍飨钟敲响时,遣去徐美人处拿衣裳的宦者还没回来,翟媪只得将凌不疑少年时的衣裳给五皇子换上。五皇子几乎落下眼泪:“我为今日的寿宴备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没想到却用不上。”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会注意他了~~~

  少商抚着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露出幼儿园老师般慈爱的微笑:“往好处想,说不准陛下会觉得殿下特别节俭呢。”

  “往坏处想,父皇说不定会觉得我怠慢母后的寿辰呢!”若真那样,他定将程少商卖了!

  酉时三刻,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宫婢宦者簇拥着前去宣明殿,一路上满园的各色花灯如霓虹闪耀,照的人影斑驳如花卉般。

  临近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殿,只见高高的阶陛上站了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哪怕此间阶陛上下人行如梭,他依旧醒目的无可遮掩,犹如远古神话中神祗为指点海上迷途船只而建造的辉煌灯塔,一动不动的矗立于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

  凌不疑微微上前半步,他已经看见少商和五皇子了。

  少商和五皇子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犹如看到共同天敌的小兽。少商低声道:“你放心,我只说你不小心落水后我救了你,旁的一概不提。”

  五皇子却叹道:“看在朋友半场的份上,我奉告你一句——说实话的好。”

  少商尚自不解,五皇子已轻巧飞快的挪离她身侧,向远远站在殿门口的太子夫妇奔去。她只好独自向前走去,离登上阶陛还有两阶时,凌不疑朝她伸出修长宽阔的手掌,少商犹豫了一瞬,随即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凌不疑牵着她左右打量,霓虹灯彩之下,女孩白嫩嫩的面庞被映的花花绿绿,连身上浅绯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绣纹了。她看着凌不疑,低着头,捏捏自己的袖口,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一来,就更像一个弄撒了画彩在身上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

  凌不疑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就往殿内走去,谁知路过的大公主在旁见了,调笑道:“到底是新人情热,走这么一段都要手牵手。”大驸马过来,也笑道:“唉,年少多情嘛,待成婚后,整日的儿女琐事缠身,便不会如此了。”大公主道:“谁说不是……”

  话音未落,只见二公主和二驸马举止亲密的从另一头阶陛上来。二人都身着鹤氅羽袍,长长的袍袖下垂,盖住二人的手臂,细看去才发觉他们手指交缠,紧紧相握。

  ——大驸马有些尴尬,大公主脸色不好的哼了一声,扭身就跨步进殿,大驸马清清嗓子也跟了进去。

  二公主夫妇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少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扭头去看凌不疑,却发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对方目中犹如星辰闪耀,美不胜收。少商看着凌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似乎读懂其中含义,用力点点头。

  凌不疑问道:“你点什么头。”

  “我觉得你想的对。”

  “我想什么了?”

  “你知道的。”——你希望,我们将来也像二公主与驸马这样。

  凌不疑目中含笑,轻捏了捏女孩的小手,忽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那,你为何与五皇子一道过来。”

  少商踉跄的跟了两步,赶紧答道:“……适才五皇子不慎落水,我将他拉了上来,因为小镜湖离长秋宫较近,这就请他去长秋宫更衣喝姜汤了嘛。”

  凌不疑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五皇子不会游水,素来不肯靠近水边,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到湖边去?还有,你为何会离开长秋宫去小镜湖。”

  少商有几分凝滞,结巴道:“呃,这,这是因为,因为……”

  凌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缓缓道:“我不知你为何离开长秋宫,但你应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他对你出言不逊,你就使计将他引开众人,直至湖边再陷其落水——不用奇怪,若只有五皇子一人,你不用引去湖边也能收拾了他。我说的是也不是?”

  少商微张着嘴巴,心头升起一股很熟悉的惊讶感——宛如亲见般的猜测,行云如水的推算,她觉得自己最好尽快适应,因为未来可能会常常感受到。

  “你为什么这么爱推诿扯谎,就不能好好说实话么。”凌不疑皱眉道。

  少商重重甩开他的手,闷声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五皇子嘴巴臭,我已经教训他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着,便疾步向殿内走去。

  进殿后,宫婢引着少商预定的席次落座后,她犹自闷闷生气——至于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伎俩被戳穿,还是被指责爱扯谎,哪个更叫她生气些呢,她依旧不知道。

  过了片刻,凌不疑由宦者服侍着脱履进殿,缓缓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不是要责备你说话不实,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我只是想教你知道,你不是茕茕一身,你还有我。”

  “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一人应付。”

  “你有我,你要记住。”

  他没有转头,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漆木纹路,侧面轮廓清俊高挺。少商忽觉得心口一阵发热,有一种张皇无措的烦躁。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坐着,直到开筵。

  寿宴规模不大,除了酒菜丰盛,歌舞助兴,只比平素的皇宫家筵多了十几位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少商只认识一个虞侯,一个崔侯,外加一个姓吴的大胡子将军。

  今夜越妃显得格外贤惠低调,从头到尾的低眉顺眼,活像刚进门的小媳妇,羞答答的连头都不敢抬。帝后似乎对这种扮相很熟悉,既无奈又好笑。若说皇后是光华四射的深海明珠,雍容华贵,冷艳端庄,越妃就是白露为霜的河畔佳人,美的沁人心脾,辗转反侧。

  少商低头下去捡掉落的鬓钗时,正看见越妃趋身过去向帝后敬酒,皇帝在食案下偷着拉她裙角,然后被越妃重重一掌拍开。

  少商暗自叹气。她并不责怪皇帝,在九五至尊这个位置上,哪怕皇帝每年换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宠爱都没人会说什么,可皇帝只守着两个四张奔五的妻妾度日,过的比寻常公侯富贾都清心寡欲,恰是因为他本是重情之人。

  家国之巅的位置,宫闱深处的人们,各有各的无奈,最需要的就是妥协与善意,没人有资格较真。

  一通祝酒,一通庆贺,外加一通商业吹捧,其后就是各献寿礼了。众大臣和皇子公主们各花心思,或珍贵,或新奇,或美不胜收,或闻所未闻——

  太子夫妇叫人抬上来一尊尺余高的玉麒麟,通体润白,晶莹剔透。二皇子当时脸都绿了,因为他的贺礼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不过是纯金的。兄弟俩加起来,恰是雅俗共赏,蛮好,蛮好。

  太子妃见状,浅浅的讥讽一笑。

  二皇子妃产后不久,脸上浮肿未退,此时她正用无奈的表情表示这坨金子绝不是她的审美。

  大公主夫妇的贺礼也十分贵重,不过看来不像是送给皇后的。

  一尊白玉镂纹高脚酒杯——可惜皇后日常不饮酒;一件薄如蝉翼的单素纱衣——可惜皇后畏寒不畏暑,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倒是皇帝怕热的很。

  越妃正低着头扮老实,看不见表情;皇帝没注意此中细节,于是满脸笑容的夸奖长女和女婿费心;皇后淡淡笑了下,只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

  凌不疑敬献的是一卷陈旧的竹简,皇后翻开一看,顿时泪意上涌——原来这是宣太公当年的手稿。宣太公性喜诗文,常将自己所著之文赠与好友,而非敝帚自珍,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之后就是多年的烽火战乱,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寻了,如今却被凌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

  皇帝见皇后又惊又喜的模样,深觉养子给自己长脸,办什么都妥善熨帖,合心合意,当下更是连声道好,若非最近实在没有名目,他几乎又想赏赐些什么了。

  三皇子以下的越妃一脉所敬献的寿礼大多中规中矩,只有二公主夫妇颇有新意,呈上一副真人大小的画像——乃皇后翩然起舞之姿,惟妙惟肖,纯用工笔细描,连裙边的绣花都清晰可见,足足花去了夫妇俩数月之功。

  一旁的大公主撇撇嘴,面露不屑之意;大驸马却看帝后满脸喜爱之情,比之前受礼时真心多了,顿觉老二两口子有心计。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五公主所领的贺寿群舞。可惜乍看声势浩大,实则不过寥寥,舞步搭配既无新意,步伐也多有错落,其中用心多寡,一看即知。越妃几次想张嘴都忍了下来,皇后神色淡淡,皇帝眼神沉沉。帝后妃三人均不发一言。

  少商见此情形,暗道五公主且等着吧,等回家就有‘惊喜’啦!

  待全部献礼结束,皇帝见皇后依旧心绪不快,便笑问二公主可否即兴献舞,二公主笑而应令。二驸马持萧在旁,道:“陛下,独萧未免单薄,尚需琴音为辅,儿臣恳请子晟相助。”

  皇帝眼睛瞟过去,笑道:“说起来,子晟可是许久不曾抚琴了。”

  这种场合,凌不疑自不会落了他们的面子,便含笑上前。

  皇帝对一旁的外臣道:“朕的这些孩儿中,要说琴律,还数子晟最佳。”一旁的外臣和家眷们自然连声应和,赞誉如涌。

  皇帝满意的呵呵笑,眼角触及一边静坐的少商,凑到皇后耳边:“回头你也教少商些才艺。这小女娘,已然文辞寥寥了,乐理书画也不怎么通晓,多委屈子晟啊。”

  皇后失笑,复叹道:“其实少商会吹短笛,我听过几回,虽技艺不甚娴熟,但灵气逼人。假以时日,想来能成大器。”

  皇帝不置可否:“深谙太宽容了。”

  此时,殿中三人已商议妥帖,随着琴箫和声响起,二公主边舞边唱。众人一听,正是千古绝唱《采薇》,当下先有人鼓起掌来。

  二公主垂袖弓腰,莲步轻挪,摆动间腰肢袅袅,滑动时如如踩在云端之上,身形蹁跹仿佛投林雨燕。萧声婉约,琴声清扬,配以清越的女子歌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席间众人立时又是一阵喝彩叫好。

  才至曲半,席间的皇亲重臣们已纷纷放下架子,趁着酒酣兴浓陆续加入唱和,皇帝高兴之极,亲自下场击筑高歌,于是众人愈发凑兴起来了。

  二公主不愧为一代舞蹈大家,舞姿轻灵却不失端庄,巧笑倩兮却堂皇无邪,看的少商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古典舞蹈能这样美丽。

  看不多时,她的目光渐渐移到端坐在一旁抚琴的男子身上。

  如此浓烈热闹的场面,人人都满身酒气的笑着,唱着,还有手舞足蹈者,歌功颂德者。只他一人,虽身处殿中最热闹的中心,仿若置身事外,依旧清隽安静。

  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色曲裾,外罩浅金色素纱,右肩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金褐色狻猊,尖牙于右胸,一只前爪搭在领口,恰好衬着他修长的脖颈与清晰的喉结,另一只前爪随着交领没入腰带,长尾顺着强壮的腰腹垂至下摆,威武凶猛,却又安静肃穆。

  少商不禁疑问,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呢?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有过一次暗恋,一次被暗恋,可两次经历都不曾让她特别高兴,甚至还有些不屑。以她功利式的思维看来,所谓暗恋,说到底是无能。若有能耐,她早拿下隔壁大哥哥了,咸鱼社长也早拿下自己了,又何需暗暗的恋。

  所以,仅仅是因为虚荣吗。

  少商嗤之以鼻,只有弱者和卢瑟才会用虚假繁荣来骗人骗己。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原本不应存在于你的人生规划中,那你还会因为他的喜欢而高兴吗?

  回到原来的问题,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

  并非虚荣,无关利用,甚至还会妨碍你的规划,掣肘你的习惯,拘束你的自由,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高兴呢。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少商觉得脸颊发热,低头扯松领口时,看见凌不疑的酒卮就放在近前,里面还有浅浅的一圈酒。

  她看了半晌,然后端起那只酒卮,对着他喝过的那边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凌不疑一直时不时望过来,此时恰好看见这幕,恍惚间差点漏拨一弦。

  曲罢后,连同皇帝在内的众人还在高歌笑闹,他却推开琴案匆匆回席。坐定后,他盯着女孩问:“你为何饮我的酒。”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你的酒比我的好喝。”

  凌不疑满目笑意,“你适才又为何盯着我看,旁人都在看陛下和二公主。”

  少商抬起头,望向身旁这位如切如琢美如玉璧的男子,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心中都会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不但不为人所知,连自己都不甚清楚。在她惨淡而贫乏的年少生命中,她很少纯粹的去欣赏美,很少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发自肺腑的去快慰。

  然后,她一手撑着案几直起上半身,迅速的亲了男人一下——她本想亲嘴的,可惜微醺之下身手迟钝,结果重重的亲在他的喉结上。

  凌不疑面上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大大的手掌紧紧抓住女孩,却见她面色绯红滚烫,目光躲闪。凌不疑眼中深浓如墨,温柔的看了女孩半刻,少商觉得那目光缠绵如丝,绕回无尽,喜悦而深邃。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女孩嫣红的小嘴。

  少商顿时头晕目眩,觉得吊在殿顶的连枝灯好像旋转起来,光影徘徊,满目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