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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可能被自己的梦吃掉

刘二爷说,我们干活时,那边的人正在睡觉。他们得熬过一个长夜,才能接着追赶我们。因为梦、夜事,我们穿过的夜晚将变得更黑。我们留在夜里的梦一直在扰乱他们。那些梦把我们引到白天后,自己留在那边的夜里。我们时常梦见自己回到童年,用这样的梦境暗示过去的人,不存在他们想象的未来。所有人都在往回走。未来只是另一个过去,是一部分人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而过去是所有人的,走得多远的人都在过去。

我们用这个办法让他们睡安稳。在老家时候,村子四周睡满了先人,他们在夜里起来说话,弄出各种响动。常常走进我们的梦,一起过着月光中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中,不知道谁死了谁活着。活着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活着,死了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过去并没有安静下来。那些狗还在过往年月里叫,留下的人还在说话。黄土埋不掉他们。相对而言,未来是安静的,像一片没被鸡叫唤醒的天空。

他们说那边的人,我不知道在说什么,那边是哪边?早晨我看见人们都在上午这边,影子朝西倒。傍晚又移到下午那边,影子往东倒。后来,我渐渐知道了一些,那些人又追到虚土庄了。他们原以为,几千里的路,已经把他们甩掉了。那里的黄土已经把死亡盖住。多少年前,他们静悄悄地离开老家的村子,房门不锁,窗户不关,家具一动不动,只牵走牲口,带走粮食和钱。他们以为已经把先人们哄得睡着了,把所有房子留下,所有地留下,所有荒坡野滩都留下。可是,那些人又追来了,先追到人梦里,后来,村子四周的荒野中,有他们说话的声音。

先是韩三,腿压断后,经常说他看见死去的父亲,就在村子边上转。让他进村,说不进了,在村外等我们,进去了还得出来。

再就是冯二奶,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被喊走,多少年后,她的儿女子孙,一样听见她的喊声,他们一个个踏上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

刘二爷说,我们在虚土梁上等亲人、等待后人的时候,祖先也在那里等候我们。我们跑多远都会回到那里,祖先会把我们全部等齐。在通往过去的路上,也站着一个张望,清数回来的人,谁都不会漏下。我们害怕,便一直往前跑。

“跑到一个死亡追不上的地方。

一个看不到坟墓的地方。”

那个被坟墓包围的老村子,抬头低头,看见的都是死人。在那里,每个人都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饥饿只是一个借口,灾年让人有了出逃的念头。人们早就知道,即使不饿死,一日三餐吃着,人也会死。

有些年人们已经逃脱死亡。所有人活得好好的,我也活得好好的。路和风把人的命无限拉长,死亡就像一个远得根本走不到的地方。这一村庄人,本来没机会看见死亡了。我听说,人们被一个死孩子追上。村里谁家的孩子,死在路上,小小的,没有眼睛,没有手和脚。他用树叶走路,用尘土敲门,顺着风儿找到虚土梁上的村子。从那时起,每个早晨黄昏,村里都有母亲喊孩子的声音。夜晚好多人梦见先人在喊自己,听见喊声人就往回走,不由自主,脚离地,身体飘起来,仿佛顺着一场更大的风,却安安静静,看见一间连一间的房子,一直连到天边,又从天边连到天上。看见那个村庄的早晨,一动不动,所有过去的人在那里,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