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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户

经常外出的人有好几个名字。尤其车户,十个车户九个贼,一个不偷也拿过几回。他们做贼时用一个名字,做买卖时用一个名字,找女人又用另外的名字。那些人,真名真姓放在家,一个名字的声誉坏了,换上另一个名字。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路上过去了多少人,多少名字留在路上,其实就那几个人,几辆车,来回地跑。

多数名字用一次就扔了。可是,人用过的名字是有生命的,像草籽一样落地生根。在那些少有人去的荒村野店,过往的每个人都被牢牢记住,多年不忘。那里的人老实、木讷,活儿干完蹲在路边,朝空空的路上望,盼着一年中有几辆车经过村庄,最好在村里住几晚上,听车户天南海北胡谝。车户嘴里没实话,十句话里九句假,一句不假也是胡话。那些孤远村落的人,通过车户的胡吹乱谝,知道他们从未去过的外面世界。他们对车户的话深信不疑,记住车户的名字和讲的每一句话,日积月累,对车户的记忆像草一样长满脑子。

冯七早已忘了在这条路上用过多少名字,信口胡说过多少事。多少年后,再次经过只有几户人的荒远村落时,他的名字叫王五,或李六子。那里的人望着他说,几年前有一个叫王多的人,长得和你很像,他卖掉一车皮子,买了一车麦子走了。他路过三道坡时,那里的人又说,几年前有一个叫刘八的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在村里过了一夜,他显得比你年轻,就是他告诉我们,天从南边可以上去。

在柳户地,有人望着他惊异地说,前年秋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个长得像你的人,在我们家要了一碗水喝,他叫胡木。经过我们村子的人,都会让他留下名字。他再次经过时,我们会用这个名字喊住他。刚才,我喊你胡木,你不答应,你说你叫黄一。这就怪了。

冯七对这样的遭遇并不在意,那也许是以前的自己,叫了别的名字,就被人当成另一个人。可是,相同的遭遇一再出现在前面的村庄时,冯七渐渐感到了恐怖,总觉得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已经卖掉一车皮子,买走一车麦子,他永远在他前面,他追上的只是关于他的消息。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和自己一样的人便越多。有许多个名字的自己,在前面干着他正干的事。开始冯七只想尽快做完这趟买卖,回到村里。走着走着车上的东西变轻,买卖不重要了。冯七像追赶自己的影子一样,不停地朝前赶。他觉得要追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看看他到底是谁。他可能就在前面的村庄,他在路上看见他的马车印,甚至听到前面的马蹄声。在柳户地,他听说那个长得和他一样的人前年秋天经过村子时,觉得那个人已经不远了,只隔了两年。两年时光,也就是麦子黄两茬;树落两次叶子;房后的红柳,朝上长一拃。其实并不远,只要那个人在前面,被事耽搁些日子,他保管能追上。

什么事能把他耽搁一两年呢?

想想。路上的一个坑,把车辕木颠断,他得停下换一条辕木吧。不会有现成的,先找一棵榆树,粗细、形状和没断的那根相配。要些日子去找吧,即使运气好找到了,也不能马上用,把树砍倒,皮剥掉,放到阴凉处阴干。必须要阴干,不能扔在太阳地暴晒,那样木头会裂,不结实了。阴干要时间,一般几个月。几个月呢?就算四个月吧。不过,做马车的行家从不用当年的木头做辕木。树砍倒后,头一年还没死彻底。也许树干不知道自己被砍倒了,它的体内还有旺盛的生长力,它还发芽、长枝,那些枝能长到一尺高,长着长着,枝就蔫了,叶子跟着死掉了。有的树,砍倒后的第二年,还发芽、长叶子,好像不相信自己死了。这样的木头,匠人都不敢轻易用,尤其不能派大用,比如当房梁、做辕木。它没死干净,一部分已经是木头了,变干,裂口子;一部分还是树,活的,时刻会走形。一棵树被砍倒,彻底变成木头,至少要两年。放两年的木头,匠人就敢放心用了,那时它是弯的就再直不了,是直的也不会轻易变弯。

那个人会不会为一个木头,在一个地方等两年?也许他会凑合着换根辕木,继续赶路。但凑合的东西很快又会坏。他不在这个地方耽搁,就会在另一个地方耽搁。一旦一根辕木断了,要么老老实实等两年,换根可靠的,一用许多年。要么凑合换一根,跑一段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坏掉,再停下折腾。不论怎样,都会耽搁一两年,那样他就会追上那个人。

即使路上没坑,有坑他绕过去了,仍然有许多的事会发生。随便碰上一件小事,一两年就耽搁掉了。比如一场雨,几百里的路上都是泥泞。人马停在一个地方,等雨停。等风把路吹干。这耽搁不了几天。关键是几场雨后就是夏天,遍野的庄稼和草疯长起来,路上也是草,墙缝房顶也是草,人会被一个季节挡住。所有生命都往上长,麦子未黄,牛羊缺膘,跑买卖的人也瘦骨伶仃,需要停在一个地方,和草木牛羊一起长。人停下来会看到生长,走在路上看见的全是消亡,看到生长人的心就变了。

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就是坑。

那些常有车过的村庄,路上布满大坑小坑,人守在坑旁,等载满货物的马车颠簸摇晃着走过,车上的东西掉下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摇晃下一点儿点就不算白等一年。

那些路上的坑,在夜晚被月光铺平,不会颠簸梦中的车,但会颠醒车上做梦的人。那样的漫长路途,车户一次次睡着,马自个儿朝前走,遇到岔路口站住,等车户发令,“噢”还是“吁”。等半天没声音,马自选一条路走了。

有时候,马走着走着也睡着了,马蹄声一点点变轻,车马停在荒野中。车上是一场人的梦;车辕里一场马的梦,马站着做梦。太阳迅速移过头顶,黑夜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还有时候,人一觉醒来发现车停在院子。马在人睡着时掉转车头,踏上回家的路。但更多时候,马把车拉到一个陌生地方,停住。接下来的时光,人四处打听回家的路。荒野上大多是新建的村庄,村庄的名字还没有传到远处,打听一个村庄就像打听一只鸟一样没有着落。车户一旦迷向,唯一的办法是顺着自己的车辙印往回走。或者,干脆睡着,车交给马,马会认路。可是马也常常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好多车户就这样走丢了,在一个不认识的村庄住下,随便叫个名字,车马卖掉,置一块地,娶妻荫子,过着另一种生活。

冯七走到最远的荒舍时,早已换上自己的真名字:冯富贵。这是他的大名,几十年没用了,把它说给别人时,就像掏出一块变馊的馍馍。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冯七在一声马嘶里走进村子,那里的人见了他说,大概十几年前,一个有点像你的人,来过我们村子,他叫刘五,在村里住了两天,又调头回去了,什么都没买,也没卖给我们什么,白吃了几顿饭,睡了两场觉,就走了。他进村时车空空的,我们以为他会买一大车东西。已经好多年没人来我们村买东西,十几年前的余粮,还存在仓里。我们年年吃陈粮,把新收的麦子稻米存进仓里放旧。粮仓早盛不下,炕上、地下、房顶、牲口棚,到处是粮食,那些旧粮食的味道把我们带到陈年往事里。我们害怕新一年到来,害怕春耕秋收。每当温暖的春风刮起时,我们就乞求上天,让我们休歇一阵吧,把这个春天给别人,给别的村庄,我们不要了。可是,每年每年,上天把春种秋收硬塞给我们,扔都扔不掉。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被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掉了。

就在这时,一辆空马车赶进村子,我们高兴坏了,这下可以卖掉些东西了。不光粮食,牛羊也一茬茬长老,没人来买。

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就是那个长的像你的人,他空车走掉了。

那个人走后,我们开始怀疑自己的村子,我们派人出去,假装成外人,四处打问荒舍的事。没人知道荒舍,这个村庄传到外面的只是狗叫和马嘶。

后来终于打问到,好多年前,有个叫刘二的人在我们村外割了几亩麦子,没要到工钱,让人家又饥又渴,睡在路上,还趁人睡着时,拉到荒野上扔了。

这个人醒来后气极了,屁股撅起对我们村子放了几个屁,还恶狠狠瞪了几眼。从此村庄的粮食变臭,肉变苦。可是,我们自己并不知道。

那以后我们全村人出动,找这个被我们得罪的人,给他赔罪,付双倍工钱,让他把那个屁收回去。我们找遍了这片荒野,最后找到虚土庄。问一个叫刘二的人,问遍了村子,都说好像有这样一个人,一直没长大。后来听说长大走了,却没和我们走在一起。

“这个人多少年前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一个叫王五的老人说,“有时感觉他在我们前面的某个地方,或某一年,我们隐约听着他的声音,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有时又觉得他在后面,在我们过掉的年月里。他被我们扔在那里。”

我们找到他的家,院子空空的,门被风刮开又关上。一棵巨大的沙枣树,多少年的果子结在上面,枝都压弯了。

冯七听他们说到虚土庄时,突然心跳了一下,这是他在外面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村子。但对他们说的事却没多少兴趣,他只关心空车回去的那个像自己的人。十几年前,这说明我往前赶追他的时候,他已经调头往回走,路上我和那个人肯定相遇过。他的马车从我马车旁过去,他肯定注意到我,想,这个人怎么和我长得一样,只是老一些?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是否有一个人已经把我前面的日子过掉了?这样想时,他就会急急往回走。现在他早已到家。

许多年后,冯七再不出远门。他的马老死,车辕朽掉,早年跑过的路重新荒芜。那时他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一遍遍地转,走到谁家天黑了,就住下。村里人已经很少了,有的人家房子空空的,门窗被风刮开又关上。有的人家剩下一半人,炕一半空着,被褥空着,粮食余出来。几乎所有人家都愿意留宿冯七,他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全是远路上的事,他讲的时候,屋外刮着一场风,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挂在柱子上。炕上地下,蹲满了人,黑乎乎的,好像那些走掉的人也蹲在地上,多年不见的人也悄然回来。他们静静倾听。冯七讲完了人们还在听,冯七睡着了人们还在听。

可能冯七并不知道,人们只想从他嘴里,听到自己和有关家人的哪怕一点点消息。可是,他讲述的所有远处的故事中,没有虚土庄的一个人,也没有冯七自己。只有一座座梦一样悬浮在荒野的村庄,一个叫着不同名字的人,来回地穿越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