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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长大,不行吗?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待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儿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大人们扛锨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立在墙根儿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式,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驶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地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了。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的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儿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儿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儿了。不管活儿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了,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儿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儿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压断了。没断的时候,一条离另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它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的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灌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儿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这个想法我长大后去做了没有,我记不清楚了。

天色刚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们家的烟囱冒烟了再回去;玩到母亲做好饭,站在门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黄昏星挂到我们家草垛顶上再回去。

大人们谈牲口、女人、买卖、收成。他们坐在榆树下聊天时,我和他们一样高。我站在不远的下风处,他们的话一阵阵灌进耳朵,他们吐出的烟和放的屁也灌进我的嘴和鼻子。他们坐下来时说一种话,站起来又说另一种话。一站起来就说些实实在在的话,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车赶到南梁,拉一车石头来”。我喜欢他们坐下时说的话,那些话朝天上飘,全是虚的。他们说话时我能看见那些说出的事情悬在半空,多少年都不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