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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子

徒弟

托乎提身边围着几个十几岁二十岁的大巴郎子,都是托乎提的徒弟,他们叫托乎提师傅,有的跟着他学看牲口,做牙子。有的学做古董买卖。还有的只想听托乎提讲女人。托乎提讲起女人来最起劲。巴扎日龟兹桥头是最热闹的地方,两边的人行道上摆满古旧文物旧鞋帽旧收音机以及不知道用处的旧铁零件,让人感到这个地方的啥东西都用旧了,连卖旧东西的人也像从旧年月里来的,衣服鞋子和长满胡子的脸,都灰土土。托乎提和他的徒弟也灰土土。唯有桥上过往的漂亮女人是新的,她们穿着艳丽好看的衣裙,洒着浓郁的香水,走来走去,撩得人眼睛乱动。

托乎提一早在文物摊上看一圈,没他要的东西,就坐在桥头等。做文物买卖要的就是等,那些旧东西,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出来,有被风刮出来,被水冲出来,更多的被坎土曼挖出来,不管它啥时候出来,在啥地方出来,托乎提都只坐在桥头等。他的徒弟们围坐在身边,眼睛不闲地看漂亮女人。托乎提不看,闭住眼睛,他能闻出各种女人的味儿,年轻的、老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味道都不一样。闻到有漂亮女人的味儿时,托乎提就睁开眼睛。他喜欢看女人的后背和屁股,这是他看牛羊看出的习惯。

“女人的秘密全在屁股上。”托乎提说。

“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嘛,昨晚上有好事情了,你看她的屁股,高兴得开花了。”

“哪开花了,我们咋看不见。”

“你们要能看见,我托乎提的眼睛就不值钱了。你们光知道从前面看女人,从前面抱女人,就不知道女人的秘密全在后面。”

托乎提是牲口巴扎的大牙子,又是古董市场的大老板。牙子是牲口买卖的中间人,赚买卖双方的中介费。牲口巴扎有一帮靠做牙子谋生的人。这是一种不吭声的古老方式交易,两人把手缩回袖筒,然后两个袖筒对在一起,两只手在袖筒里摸在一起,价钱全在指头上,卖方出一个数,牙子还一个数,一次又一次,两只手在里面推来搡去,讨还半天,讨得一个都认可的价,两只手才分开。

牙子一般先和卖方摸手,要了价钱。再过去和买方袖筒对袖筒,把谈的价告知买家。买家嫌贵,给牙子出一个价,牙子还回去一个价,买家认可了,牙子再和卖家袖筒对在一起,经过又一番讨还,卖家让步了,但还是没达到买家的要求。谈判僵持不下。这时候,牙子出一个中间数,和买卖双方摸手,希望都让一步。这不一定顺利,但总会做成,买方卖方,都会看重牙子的眼光。大牙子谈成一笔生意,必定会让买卖双方都认为自己赚了。牙子赚的是买卖双方的钱,只有生意谈成了,牙子才能拿到买家卖家给的佣金。

有时买家委托牙子帮自己买一群羊,有时卖家委托牙子卖一群羊。还有时是两个牙子在摸手。卖方买方在一边袖手旁观。这时候牙子就成了某一方的经纪人。

围在一旁的看客,看见袖筒里摸了半天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使劲摇的时候,就知道买卖做成了,成交的钱数是保密的。对于巴扎上的看客,最终只看见吐松早晨赶来的一群羊,下午被吐迪赶走了。其他的事情他们都不会知道。

大牙子托乎提很少掺和一两头牲口的买卖,他只做那些买卖一群羊的生意。一般牙子对一两头牲口能把握住,看看牙口,摸摸膘,抱起来估估体重,这只羊能宰多少肉,卖多少钱,不会错到哪。可是,一群羊拥挤成一片,一眼能看出值多少钱,这是大本事。你不可能把每只羊摸一下,嘴扒开看,更不可能把每只羊抱起来掂量。那是论群卖的,少到几十只,大到几百头,一眼扫过去,价钱就在心里了。这样的本事也只有托乎提有。

托乎提用做牙子赚的钱买古董。一些卖驴人,驴身上搭一片旧地毯,地毯上吊一个烂铜壶,壶里装几个古铜钱。托乎提对驴背上的东西更感兴趣。有时驴和背上的东西要一口价,生意做成,驴买家牵走,背上的东西自己留下。

托乎提不用一天到晚蹲在牲口巴扎听驴叫牛哞。他喜欢坐在街边聊天、看女人,等怀里揣着文物的人从桥上过来。牲口巴扎就在龟兹桥头东边,有大买卖了会有人到桥头叫他。托乎提用看牲口的眼睛看人。又用看人看牲口的眼睛看文物。前面是长腿的,会跑。后面的不长腿,但不长腿的东西跑得更远。托乎提把长腿的牲口买卖给别人,自己买下不长腿的文物。

不过,托乎提认为他看得最准还是女人。看文物有走眼的时候,看牲口有偏差的时候,对女人,他只要鼻子闻一下,屁股上扫一眼,就啥都知道了。

托乎提经常给徒弟说,你们这些巴郎子,找了女朋友带来我看一看嘛。我看准的女人,你们一辈子都放心。却从来没有谁把女朋友带给他看。找他的不是请他去看牲口,就是让他看文物。托乎提看女人的本事只有当解闷的荤话说给徒弟听。他最爱说的是女人的屁股。

“女人屁股一扭动嘛,啥都扭出来了。年龄、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懒还是勤快、脾气好不好、性情爽不爽,都扭出来了。

“姑娘的屁股嘛,就像包得紧紧的棉花青桃子。一结婚嘛,屁股就分成两瓣了。分成两瓣就看得更清楚了。所以,媳妇的屁股跟姑娘的不一样。要是晚上有了好事情嘛,屁股蛋就跟开花了一样,一天都高兴得合不上。”

“哎,艾塞江,把你的女朋友叫来,让托乎提师傅从后面看一看,屁股分成两瓣没有。”

“我的女朋友屁股分成三瓣也是我分的,还是把你的洋冈子叫来让托乎提师傅看看吧,我觉得她的屁股还没分开,要不要我们帮忙呀。”

“你们这些巴郎子,不要把我托乎提的学问当笑话和游戏。你们要想好好学,去,那边五毛钱一堆的杏子,买一堆来。你看,那个卖杏子的小姑娘,坐了半天了,你们都不知道过去买一点,帮人家一点忙。”

杏子买来了,堆在半张报纸上,托乎提拿起一个杏子,吹了一下,塞进嘴里。

“对女人嘛,光看样子不行,还要学会闻味道、听声音。女人从前面过的时候嘛,一股子味道有呢。我眼睛闭住,光靠鼻子就能闻出来一个女人的年龄和长相。我们的好多女人都叫古丽(花儿),不是因为她们长得美丽像花儿,是味道像花儿。

“年轻人有一种味道,中年人、老年人又有不同的味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在人世间待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不好闻。味道最好闻的是小孩,有一股新鲜的奶香味。其次是少女,少女是花苞,有一丝清香偷放出来。少女开苞的时候是最香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要找处女,要第一次。第一次是啥。不光是摘人家的第一朵花,主要是闻第一缕花香。少女遇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糟蹋了。多少少女被你们急死慌忙地搞掉了,在草垛上、羊圈棚里、果树下、苞谷地、沙包后面,你们尝到啥味道了,啥都没尝到。你们也是青瓜蛋子,年轻看不见年轻,只有我们这些老头才知道啥是年轻。那些野外的地方适合和少妇去偷情,少女嘛,如果你要娶她,就要保护她,让她留到新婚之夜。每一朵花开都有一个仪式。巴郎子,仪式懂吗?”

“那少妇的味道呢?”

“少妇是花朵盛开的味道,让人迷醉、癫狂。女人这种花,一旦你把她打开,让她开放了,就合不住。疯狂地开。

“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嘛,先找一个老师。也就是先找一个地方磨刀子。少妇是最好的老师。是最温柔的磨刀石。小巴郎子的第一次嘛,也是最香的,馋嘴女人也想吃第一口呢。你们这些尕巴郎子,第一口青草是不是都给毛驴子吃掉了?”

时间

托乎提的房子在牲口巴扎后面,一条窄窄的巷子走到头,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再走到头,就到了。进去一个小院子,里面是一间套一间堆满古旧东西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里都能听到牲口巴扎上的驴叫。驴把叫声扔到半空,再从房顶天窗落进来。

托乎提的徒弟买到一个铜壶,从包里拿出来,吹了几下递给托乎提。这是当地人的习惯。这里经常刮风、落土,什么东西上都有土,当地人拿起啥东西都先拍打一下,嘴对着吹几下。巴扎上卖馕的、卖葡萄干杏干的、卖坎土曼镰刀的、卖帽子衣服的、卖皮鞋皮具的,东西拿到手里,都一样的动作,手拍打几下,再嘴对着吹两下。托乎提接过铜壶,也吹了两口,鼻子对着闻了闻。

“这是三百年前的东西。”托乎提说。

“你咋知道是三百年前的,我拿去让文管所专家看了,说应该是元末明初,阿拉伯人带来的东西。你看,铜也不像当地的红铜。”

“我不知道你说的元末明初是啥时候。这个东西肯定是龟兹的匠人打的。用料是旧铜。你说它的铜皮有八百年也行,但接缝处铁锤敲打的痕迹只有三百年。”

托乎提从壁龛上拿下一把铜壶,吹了吹土,拿布子擦擦,给徒弟看。

徒弟以前见过这个铜壶。

托乎提说这是他家祖传五六代的铜壶。托乎提小时候抱着它玩的时候,它已经有三百年,他奶奶告诉他的。那时铜壶的色泽和样子还在托乎提的记忆里。托乎提又看着它过了五十年。五十年让一个小孩快变成老头,铜壶的变化却不大,只有壶嘴的接头处多了些绿锈。托乎提母亲在的时候,经常拿下来擦,绿锈长出一点,就擦掉,再长出又擦掉,好像土地长草一样,那个地方总是不停地长出绿锈。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年,那地方终于被擦出一个洞来。

一个东西,从新变旧是容易的事,从旧变古就不容易。托乎提说。人顶多把铜壶用到壶嘴的接缝断开,壶底漏水,壶身的文字和图案模糊,不能当壶用了。这时的铜壶有两个命运。一是给铜匠修补,补好用几年坏掉,再扔给铜匠,拆了,好的铜皮做另一把壶的材料或修补旧壶的补丁,烂铜皮熔了。一把壶到此就算完了。二是人用坏扔在院子,被沙土埋住。接下来就是时间在用这把铜壶了。

一把好铜壶能用好几代人。这要细心用。一般用过几代人的铜壶,家人就不用了,在壁龛上供起来。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铜壶,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给时间在使用。就像佛窟的那些壁画主要是交给时间在看。铜匠们打造铜壶时,知道哪些是给人用的,哪些是给时间用的。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费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说,铜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铜壶,都不是用来装水的。铜匠希望这样的作品,被人重金买去,然后深埋沙漠。铜匠也可以自己把这样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给时间。但铜匠还是希望它先卖成钱,在别人手里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传的老东西有多老,但土里出来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土里的时间不同于地上,谁都没在土里待过。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里待过,对土里埋的东西熟悉得很,一个东西到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个七十岁人加起来活掉的时间。托乎提这样说。

一般人见过七十岁的老人,但没见过十几个七十岁老人活掉的时间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铜壶上的那种老。但这种老他没法让徒弟也看到。也许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样老的时候,会看懂铜壶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时间了。

在文物贩子托乎提眼里,这个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没变过。生活本身是一个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过了千百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没人来收藏,这样的文物变不成钱,但更有价值。整个龟兹老城就是一个大文物,毛驴和驴车是古代的,馕和馕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镰刀是古代的,龟兹河边那些土块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是古代的,杏树桑树麦子苞谷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龟兹桥头那些老头忧郁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边的微笑和羞涩是古代的,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王爷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铜壶的样式图案是古代的,铁匠铺铜匠铺大锤小锤的叮当声是古代的,染眉毛的奥斯曼草是古代的,牲畜巴扎上羊羔的叫声和驴鸣是古代的,托包克游戏是古代的,鸽子和斗鸡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烟是古代的,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古代的。

时间在这里不走了,好多老东西都在,或者说许多东西老在了这里,那些几千年的老东西,都能在龟兹桥头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龟兹老城达达达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们在谈论女人,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看不见的一部分。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每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终点。所有的时间,走向一把铜壶。那些古代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停在铜壶上。一把铜壶上的时间,就是自它诞生始的所有时间。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见了留在这个地方所有东西上的时间,他认识它。

他的徒弟们还不认识时间,他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只有给他们讲女人,讲女人最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托乎提这么老了,闻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还是心动。托乎提说,女人永远是个新东西。从女人身上能看见新的时间来了。这时候,托乎提会睁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