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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的贼

风声

艾布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黑黑的巷子里响。艾布年轻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他走路像飘一样,尤其夜晚,他提着脚在村子里走,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他自己也听不到,连耳朵背一点的狗都听不到。

我已经不像一个贼了。艾布想。

阿布旦村的夜晚,几十年前就这样,艾布觉得他的前半生是在夜里度过的,那些夹在高高白杨树中间的巷子,就像一个个黑洞,整个夜晚只有艾布一个人清醒地走,其他人都在睡觉。

艾布走到一家门口,扒在院墙探头望,院门从里面顶着,一个歪木棍,斜顶在门板上,来回搡几下门开了。村子里的院门,晚上多半交给一个顶门棍。有些人家的铁皮门,里面铁插销插着,一般不锁。这样的院门就要翻墙进去开。会翻墙的人比风还轻快,像月光一样悄无声息。铁皮门一动就有声音,铁皮的声音比木板响,铁比木头好声张。在刮风的夜晚,铁门木门都被风刮响,铁皮门发出破锣声,木板门发出烂鼓声。到后半夜,好多人家的大门被刮开,贼大步流星进去,牵走羊,随手把院门朝外扣住。第二天主人发现羊丢了,院门被人朝外扣住,出不了门,只有翻墙头出去,或者等路上过来人,喊住,帮忙打开门。

我一晚上把全村的牛羊偷完,他们都不知道。艾布想。

最好偷的是羊,无论牵一头还是赶一群,都乖乖跟着走,静悄悄地走出圈棚,走过主人家窗根,不叫一声,脚步比贼还小心,好像生怕被主人觉察似的。

艾布没偷过阿布旦村的羊。村里的羊都认识他,他也全认识它们,不好意思偷。他只偷过村里的狗。偷狗的活艾布小时候跟一个大哥哥学的,那是小偷首先要学会的,看上谁家的东西了,先把狗偷走,过几天再去偷其他东西。一个家里没有狗,就等于门敞开了。

偷狗的方法很多,艾布平常只用一种,叫钓狗,跟钓鱼一样,绳头的铁钩上挂一块肉,远远扔给狗,待狗把肉吃嘴里,绳子一拉,狗嘴被钩住,叫不出声,只有乖乖跟着你走。

另一个方法是把一块干馕在酒里泡湿,扔给狗吃。狗醉倒后人进去偷东西。狗酒醒得一两小时,偷啥都得手了。不过遇到酒量大的狗,就没办法,一块馕吃了,不醉,两块馕吃了,还不醉。两个馕加一瓶子酒喂狗了,狗没迷糊,却变得兴奋,耍起酒疯。贼只好躲远。

还有一种办法,想偷谁家了,白天去串门,兜里装着馕,见狗就扔,几天就把狗喂熟。然后选一个夜晚,进来偷盗,狗见了非但不咬,还会讨好摇尾巴。

偷鸡最简单,但要选好时间。在天亮前,头遍鸡叫和二遍鸡叫之间去偷,最保险。那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死,头遍鸡鸣叫不醒人,叫醒了人也不睁眼睛,一迷糊又睡过去。这个时候的觉,给个国王都不换。有一个顺口溜说人世间的四香:鸡骨头,羊脑髓,东方白的瞌睡,小女子的嘴。东方白的瞌睡,说的就是天亮前那一阵。至于小女子的嘴,可不像偷鸡那么容易偷到。

艾布就偷到了。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艾布走进木匠买买提的院子。艾布不知道要偷啥,见院门没锁,就进去了。地上全是烂木头,一把斧头放在木凳上,白刃泛着光。木匠的斧头不能偷,偷回去会砍手。这是艾布小时候听木匠说的。艾布弓腰走过一个小窗口,听见木匠买买提的鼾声,知道他睡这间房子。挨着是另一个小窗口,窗扇半开着,艾布趴着窗台,刚探进头,看见黑黑的一双眼睛在望着他。艾布赶紧缩回头,拔腿要跑,却被一股力量牵住,艾布蹲下缓口气,又伸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黑黑的眼睛是木匠女儿古丽莎的,她醒醒地看着自己。

艾布心跳得厉害,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儿,艾布听见床上有动静,赶紧蹲下身,他听见她下床,走到门口,接着门咯吱一声,开了个缝。艾布紧张地想跑,又听到她回到床上。艾布起身望屋里,又看见那双黑黑的眼睛,等在那里望着自己。艾布下意识缩回身子,在窗根蹲了好一阵,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摸到门口,从半开的门缝侧身进去。

木匠买买提的女儿古丽莎半年后成了艾布的洋冈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孩子。

月光里的贼

那时的夜晚多长啊,眼睁睁躺在床上,上半身睡着了下半身醒来了。好不容易把下半身哄睡着,眼睛又没瞌睡了。穿衣服出去,星星和月亮把村子照得跟白天一样,全村人都睡着了,狗也睡着了,毛驴在草棚下眯着眼睛。驴这个鬼东西,耳朵灵醒地动,听人脚步呢,眼睛却装睡眯着。半夜出来的多是干坏事的人,驴不想让人以为它看见了。它什么都没看见,睡着呢。即使有贼娃子把驴身边的羊牵走、牛牵走,驴还是眼睛眯着,只竖耳朵听。

贼不偷驴,这一点驴都知道。偷驴是这一带贼娃子的禁忌。养驴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把毛驴子看管得比牛羊小心,喂养得比牛羊仔细,当一家人一样。其他牲口都嫉妒呢。驴也知道其他牲口嫉妒,眯着眼,装没看见。

丢驴的事偶尔发生一次。都是生手干的,不懂规矩,顺手牵驴。这样的案子很难破掉。最难抓的贼是偷一次不偷了。俗话说,贼心人人有,贼胆个别人有。有贼胆的人才能成为贼娃子。好多人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或瞬间,有过贼念头,但手没伸,成了一个好人。还有的人是遇到好机会了,顺手偷一把。因为以后再没这样的好机会,或者东西偷回去后悔了,心不安。从此再不干这样的事,变成一个好人。

艾布也只当了几年小偷,后来结婚有了一对儿女,就住手不偷了。但喜欢在夜里游走的毛病却一直改不掉,只要窗口有月光照进来,他的眼睛就闭不住,清醒地躺着,等身旁的妻子睡熟,隔壁房间的孩子睡熟,然后穿衣出门。他轻脚走出自己家院子时,狗都懒得理识,只有驴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驴知道他干啥去。

为啥贼不偷驴呢?一说驴和贼娃子是一伙的,驴比贼还贼。二说贼偷不动驴,人夜里偷驴时,驴知道人在偷他,眼睛看着人,拉着不走,屁股坐住朝后退。驴和人在黑暗中默默叫劲。懂行的贼遇到这种情况,就不偷了,顺手牵一只羊走了事。要是再强拉,驴就不给贼面子了,踢、尥蹶子、大声叫。贼自然被吓跑。

艾布也没偷过驴。羊偷回去连夜宰了,皮子杂碎埋掉,肉藏着慢慢吃。驴偷来没法处理。它不是可以吃肉的牲口,只有卖给人家使唤。买驴的人,也不买生人手里的驴。因为驴会跑回原来的主人家。卖多远驴也能跑回来。其实也卖不了多远,人不会把一头龟兹驴骑到喀什卖掉。只要不出县,卖掉的驴迟早会找到。羊就不一样,几天找不到,就被人消化了,啥都没有了。

整个村子睡着了,总要有人醒来做些事情。月亮在喊人呢。贼一般不选择月夜里行窃。但月亮让贼睡不着。贼睡觉时手都放在被窝。贼的手一见月光就醒来,不由自主地动,整个身体跟着醒来。贼睡不着时,不会像其他人老老实实躺着,手不愿意,痒得很,身体被手牵着走进月光里。这样的月亮地,不太适合行窃,贼就在月亮下走,到一个门口,轻轻推一下,眼睛贴门缝往里望,再趴院墙上,脚踮起来探头看,看见一个好东西,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翻墙进去。结果被发现了。大月亮,贼躲藏不了,只有跑。

跑的方向有几种,一是向着月亮跑,影子拖在后面,抓贼的人踩着影子追,影子就像牲口拖在后面的缰绳,贼很难跑掉,但还是要跑,跑到月上中天,影子越来越短,最后回缩到自己脚下,抓贼的人抓不到影子,就有逃脱的机会。

二是背着月亮跑,月亮在东边时人往西跑,影子在前面。捉贼的人看见自己影子已经追到贼跟前,一个月光照亮的脊背。贼低头飞跑,后面的喊声直追上来,“贼,站住,站住”。贼最基本的素质是不回头,追到跟前也不回头,左手被逮住脸朝右扭,右手被逮住脸往左转,被按倒在地脸埋土里,决不让人看见脸,识了相。贼背着月亮跑时,自己的影子远远跑在前面,影子先跑掉了。贼觉得影子才是贼,自己是捉贼人。后面捉贼人的影子追上来了。贼根据前面自己影子的长度,判断后面捉贼人的远近。随着月亮升高,影子越跑越慢,渐渐地缩回来。贼跑得没劲了。捉贼人的影子也一点点缩回去,看不见。这时候就不是影子在跑,是贼和捉贼人前后跑,能不能跑掉就看腿的本事了。

三是朝南或朝北跑,往这两个方向跑,影子都在人侧面,捉贼的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贼后面追,一队盯着贼的影子追,两队人平行追赶,追贼的一队边追边喊,“贼,站住”。追影子的一队不喊,只是追。也是追到月上中天,影子越缩越短,捉贼的两队人渐渐聚拢在一起,变成一队。贼不害怕人多,人多也是每人两条腿在跑,贼害怕人群中有长腿人,跑到最后,长腿人跑到前面,把贼逮住。

藏身

如果没有月亮,或者月亮在远处,星星也高。追贼的人和贼都在黑暗里。贼被追累了,就地一站,站成一个木桩,有兴致再斜伸出一只胳膊,当树杈。或倒地一趴,和地融为一体。或者抱着树干,树皮一样贴在树上。没树就装牲口,跑到一头吃草的驴身边,手臂着地,装成小驴娃子,头藏在大驴肚子下。或躬腰趴在羊群中,头伸到羊肚子下。装牲口要有一两头牲口做掩护,伪装成它们中间的一头。夜晚村里到处是牲口,有的一头独站着,有的三五成群。如果没有牲口,自己伪装成一头羊,就要会学羊叫,学羊跑,学羊放屁。装成一条狗的难度大一些,人要瘦,趴在地上像狗,跑的样子也像狗。以前村里有两个贼,合伙出去偷东西,一高一低,高的在前,低的在后,肩上扛一个抬耙子把两人连在一起,不管偷了啥,都往抬耙子上一扔,两个人抬着回来,从没被捉住过。连在一起的这两个贼,能在黑夜里跑出四条腿的驴脚步,人经常把它们当成驴,眼皮底下过去都认不出。

夜里发现一个贼,半村庄人都会醒来。捉贼的人一多,贼就高兴了。贼被追急了,一转身,混在捉贼的人里,跟着捉贼。有时候,贼跑在前面,大喊捉贼,半村庄人跟着贼跑。贼说,贼往东跑了。捉贼人呼啦啦朝东跑。贼喊,贼往北跑了。人们又呼啦啦朝北跑。贼比一般人跑得快,跑到后半夜,后面跟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贼,孤独地站在月亮下。

贼脱身的另一个办法是上房。房顶上过去一只猫,屋里的人都能听见。贼的脚不踩房顶,顺着墙头走,就势一蹲,蹲成一截黑烟囱。看着捉贼的人在眼皮底下瞎转。

捉贼人也有一计。喊着“不找了,贼跑了,回家睡觉了”。大家都回去了。窗户的灯灭了。村里鼾声四起。贼以为安全了,刚一露头,被一把逮住。

原来有几个人没回去,像贼一样抱着树、趴在地上、在另一个墙头蹲成半截黑烟囱,从空中到地下,都被控制住。

贼也知道捉贼人有埋伏,出来前扔一个土块探虚实。捉贼人听出一个土块落地,不上当。贼再施一计,同时扔出两个土块,这一招厉害,两个土地落地的声音就像一个人从墙头跳下来,捉贼人以为贼跳墙跑,大喊着从四面猛扑过去,贼借机逃脱。

一种计谋用一次,很快会被人知道。下次用就不灵。贼在夜里想象会发生的各种危机和应对办法,偷盗时某一种情景发生了,就按事先想好的办法应对。当然,老办法也可以反复用,变着花样用。就像扔土块。贼用两个土块扔出人跳墙的声音,两个土块要同时落地,不能分开,把人跳墙的声音模仿得真切,人没法不上当。除此,贼还可以用扔土块模仿人跑步的声音。扔的方法是这样,贼左右手各握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块,先扔出左手的土块,紧接着扔出右手土块,左手土块落得近,右手土块落得远,大小土块落地又有时差,听着就像一个人往远处跑。捉贼人听见有人跑,就跟着追,追几步前面没声音了,黑黑的什么都没有,捉贼人突然害怕了,以为遇见鬼,转头就往家里跑。

贼最怕倔强的人,看见贼藏在一个地方,找不见,不找了,喊亲戚邻居都起来,把这个地方围住,等天亮。贼哪敢熬到天亮,只有想办法逃出包围。硬冲肯定不行。一个办法是挖洞跑掉,但动静太大。另一个办法是点火,贼把旁边的草垛羊圈点着,围的人都过来救火,火很快扑灭了,但人的眼睛被火光一照,不适应黑夜,啥都看不见。等人的眼睛适应过来,贼早从身边溜走了。

贼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睡着。实在逃不脱,就在藏身的地方睡着。人一睡着,就没事了,梦里是另一个世界。清醒的捉贼人和昏睡的贼被一种东西隔开。有人说,梦和醒之间蒙着一层黑毡。还有人说睡是一辆车,梦是它到达的远方。总之,藏在梦里是安全的。有夜里偷东西的贼,进到人家里,趴在床下等主人睡着,等着等着自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主人醒来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打着呼噜,也只把他当作半夜走错了家门的人。

贼藏身的地方无非草垛、驴圈、房顶、渠沟。这里的人有一个习惯,不把晚上睡在自己家草垛驴圈的人当贼,不把睡着的人当贼。即使一个贼,找着找着,发现他睡着了,也就算了,不追究了。

贼最喜欢刮风的夜晚,月亮星星藏在云里。贼大模大样行窃,不用踮脚尖走路,不用小心翼翼撬门,所有声音都是风声,风把门刮得哐哐响,把树摇得哗哗响,把路吹得呜呜响,天上的云也撞得轰隆响,天也像房塌了一样嘎巴巴响。

可是,好多夜晚没风,家家的门窗静悄悄,只有贼撬的那个门有响动,贼没办法不让门响,他只有想办法把响动藏在另外的响动里。比如,把撬门声藏在风声里。却没风。贼把撬棍别在门上等。等一个声音。贼会很巧妙地把撬门声隐藏在狗吠驴鸣中。可是狗不吠驴不鸣。夜清静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驴嚼草的声音,牛反刍的声音都大得惊人。偶尔窗户里飘出半句梦话,鸟一样飞到空中。这样的宁静,谁都不想打破。

贼耐不住,拾一个土块朝后边人家的院子扔去。这时候若有一个醒着的人,一定能听见土块飞过空中的声音。

“腾”,土块落地声像一个人单腿跳进院子。狗猛地咬起来。后面院子狗一咬,前面院子的狗也咬起来。

狗叫声是块状的,土块一样一声一声扔出来。贼在狗叫声里隐藏脚步,狗出声时人落脚,叫下一声时落下一脚,脚步声踩着狗叫跑远。这是针对拴着的狗。要是狗追着贼的脚步咬,贼是藏不住的。贼最喜欢全村的狗都叫起来,那时候狗耳朵里只有嘈杂的狗叫,贼可以放心大胆偷窃。贼惹狗的另一个目的是让狗叫惹驴叫。狗一叫,驴嗓子也痒。在夜晚,一声驴叫里贼把啥事都干成了。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的大破车,轰轰鸣鸣响过来。又像一棵嘈杂的茂密大树,什么声音都能藏在里面。贼在驴叫声里嘎巴巴撬门,当当地砸锁,屋里人都听不见。

夜路

贼怕碰见走夜路的人。贼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见。贼最怕胆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贼还小心,耳朵竖得直直,一点风声就吓得停住,蜷缩在一个黑角落里,那是贼的克星,夜里有一个这样的人,贼就倒霉了。

走夜路,要是牵着驴,就不怎么怕了。感觉身边多了两个人。驴有四个蹄子,加上人,远远听就像三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怕人又怕鬼。两个人走夜路,前面的人会把后面的人吓着,后面人的动静也会吓着前面的人。三个人就没事了,鬼都不用怕。驴本身就是鬼。

艾布从来是一个人在夜里走,听到对面有人过来,都悄悄绕开。这么深的夜,人碰到人尴尬得很。说不清楚。

也有躲不过去的,路窄碰见了。

“谁?”对面的人压低嗓子喊。

“你谁?”艾布喊。艾布的声音稍高一些,刚好把对面的声音压住。

话一出口,都听出是谁了。

“噢,吐逊呀,黑糊糊过来一个东西,我还以为是头毛驴子呢。”

“你才毛驴子呢,人的脚步认不出来吗?毛驴子四条腿走路,咋能和人的声音一样呢。”

“你走路脚打摆子,两条腿摆成四条,听上去跟毛驴子一样。”

艾布和吐逊在夜里遇见,一个朝东,一个向西,丢下几句话走了。谁也不问谁去哪。这么深的夜里,一个人出来走,不会有啥正经事情。晚上老实人都老老实实躺着。睡不着、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才会穿衣服出来。夜晚是安静的。也有半夜溜出来偷吃夜草的驴和羊。俗话说,驴不吃夜草不肥。驴夜草吃肥了没麻达,拉车有劲。羊吃肥就麻达了,该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驴,听见人的脚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脚步远了,接着嚼嘴里的草。羊听见脚步声也会警觉地抬起头,但嘴里的草还在继续嚼,嚼草的声音传到人耳朵里。嚼草声让夜晚变得更加安静。人悄悄走到羊身边,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蹿,想跑掉。怎么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来,撂倒,然后抓住前后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面挣扎几下,就安静了,嘴里没嚼完的草继续嚼。驴听到刚才过去的脚步又回来了,变沉重了许多,驴竖着耳朵听,眼斜着望,人也眼斜着朝草垛旁的驴望,眼珠子泛着光。等脚步声远了,驴接着吃草。

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个村里,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没在晚上相遇过。他们是白天认识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样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们没见过面。

艾布早年有过一个晚上的朋友,他们晚上认识,晚上往来,白天遇见了也不认识。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东西,两个村子隔着一片麻扎,路从麻扎中间穿过去,看墓人乌普的房子在路左边的土台上。那时乌普还活着,艾布半夜经过,听见乌普的咳嗽声,可能乌普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后面跟着一只羊的脚步。乌普的咳嗽像是一种训斥,让艾布感到害怕。麻扎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这里以前就是高土台,还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扎,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气的味道就不一样。有一种旧粮仓的味道。

艾布自从听见看墓人乌普的咳嗽,牵羊从阿依村回来时,就不走这条路了,绕过麻扎还有一条路,远一些,但是隐蔽。高土台上光秃秃的,人和麻扎都暴露无遗。尤其牵一只偷来的羊,走过麻扎,有一种被死人看见的感觉,比被活人看见更难堪。艾布想,迟早我也要埋进来,我不能让他们认为来了一个小偷。死后的日子长着呢。

艾布钻进一个羊圈,看见里面一个人在牵羊,艾布转身就跑,跑出来躲在一棵树后面。这时院子里灯亮了,紧接着一个人跑出院子,跟飞一样,几下就蹿得没影了。艾布听见院子里人喊,“贼娃子,牲口”。

艾布赶紧跟着那个人跑。那人跑得快极了,几乎没有脚步声。艾布也没有脚步声,他紧盯着那人的黑影。那人只顾跑,不回头。艾布听见身后有人追了两步,喊骂了几声,扔来一个土块,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对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两个人黑黑地站着。月亮在云里,星星也暗寡寡的。

“哎,贼娃子,你追我干啥呢。”那人说。

“你贼娃子,跑啥呢。”艾布说。

那人不回话,只是站着,艾布听出他在喘气。

“你咋知道我是贼娃子。”艾布说。

“你跑步的声音就是贼娃子的。只有我们贼娃子才这么跑。”那人说。

两个贼娃子在荒地上相识了。

“我叫艾布,阿布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鲁浑。”

两人隔了坎土曼把长的距离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对方。艾布掏出莫合烟,倒在烟纸上,给吐鲁浑递过去,又自己圈了一根。艾布划着火柴,给吐鲁浑点烟,吐鲁浑赶紧扭过头,背对艾布,自己划了根火柴点着烟。吐鲁浑吸烟时也把头扭过去。看着吐鲁浑这样,艾布也在烟头吸亮的一瞬扭转头。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个朋友。吐鲁浑说,“你要哪个晚上来阿依村办事,就先到我家。”吐鲁浑把艾布领到自己家房子后面。“就是这个房子,你往房顶扔两个土块,我就知道你来了。”

吐鲁浑从家里揣出一瓶酒,两人又来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面喝开了。吐鲁浑把酒瓶盖咬开,自己灌了一口,递给艾布。吐鲁浑给艾布递酒瓶时头扭向一边。艾布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吐鲁浑。艾布递酒瓶时头也扭向一边。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里。月亮出来时,两人背对背,喝一口酒,说一阵偷鸡摸狗的事。直喝到头遍鸡叫,两人站起来。依然是隔着一坎土曼把子远,背对背。

吐鲁浑说,比一比看谁先跑得不见。

艾布说,跑。

话音未落,吐鲁浑的脚步声已经出去了。

只一会儿两个贼就跑得没影子了。

艾布和吐鲁浑合作偷过几次羊,吐鲁浑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门朝哪开,门上的锁咋开。吐鲁浑给艾布说清楚了,就藏在外面,等艾布进去牵了羊出来。然后,把艾布护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觉。艾布下次来的时候,把上次偷羊卖的钱分吐鲁浑一半,再揣一瓶酒,两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只羊牵走。

有一次在巴扎上,艾布看见一个人,觉得熟悉,那个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来,这个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鲁浑。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认识的一个人,在多黑的夜里他都能认出他。他听他的脚步,在星光中走路的样子。他们都没见过对方白天的样子,白天他们不认识。

偷偷摸摸

早先有专偷小偷的贼,叫偷偷。偷偷盯住小偷,小偷去哪跟到哪,小偷入户行窃,偷偷在外守着,等小偷偷出东西,一路跟着小偷走,等小偷把东西藏好走了,偷偷背起东西回家。小偷偷了东西先不拿回家,找地方藏了埋了,等风声过了再来拿。还有胆大的偷偷,夜里藏在隐蔽处,看小偷偷得东西出来,迎头大喝一声,小偷丢下东西逃跑,偷偷拾起东西朝另一个方向跑。

与偷偷相似的另一种贼叫摸摸,专偷色,摸别人的女人。

摸摸在月光里,听人家窗根。想摸的情人在男人身边,要等到情人把男人哄睡着,摸摸知道情人的情给自己留着,哄男人睡着的好方法是要他,让男人变成泄了气的皮球瘫在被窝里。男人泄完气睡着,狗都叫不醒。

情人掀开被子下地,踮着脚尖,猫一样走来,尕身子一侧出了门缝。摸摸抱起情人往草垛上走,也是踮着脚尖,贼一样的步子,摸摸早把院子里的狗喂熟,狗卧在窝里,闭着眼睛,假装没看见。狗见女主人光光地被别的男人抱着,臊得很,不好意思睁眼。驴也臊得很,头偏到一边。草垛上搭着梯子,上梯子时,摸摸让情人趴在背上,自己趴在梯子上一阶阶上。梯子摩擦草垛的声音传到狗耳朵,狗看见两个摞起来的人在爬草垛,上面的人光光的,双腿夹住下面的人,上翘的屁股蛋上返着月光,腿中间也亮汪汪的。

上到草垛,梯子提上去,草垛顶铺着毡子,摸摸拿手摸,情人早被别人摸熟透,水汪汪了。这种熟透的味道不同于被自己摸熟,味道的妙处只有摸摸知道。草垛高过房顶,高过树梢。草垛上面月光汪汪。站在阴影里的驴,看见草垛像自己的肚子一样一鼓一落,狗也看到了。狗还听到女主人压抑的叫声,向着月亮叫,狗忍不住“汪汪”地叫两声,又赶紧住嘴。

夜里偷偷遇见摸摸,都躲开。艾布偷东西那些年,知道村里有一个偷偷,他感觉到有人跟他的踪。艾布有一次把偷来的羊藏在河边灌木丛,过两天去羊不见了。摸摸的事艾布干的多,他的媳妇就是夜里摸来的,他还在夜里摸别人的媳妇。不偷东西以后,艾布夜里睡不着,依旧像以前一样在村里游荡。多少年过去了,阿布旦的夜晚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在游荡。

艾布当摸摸的时候,看见了老村长额什丁,艾布那时好奇,暗中跟踪老村长,他想看看老村长干这个事的样子。老村长走路不像艾布,偷偷摸摸的。老村长夜里走路也像村长,他不用踮着脚尖走,村子是他管的,他从白天管到夜晚。老村长夜里碰见人,大喊一声,“谁,干啥的”。别人都怕晚上碰到老村长。

艾布看见老村长走到一户人家房后,低头摸了一阵,拾起一个东西,朝房顶扔去,“腾”的一声。在屋里听这个声音肯定更大,睡着的人肯定被吵醒。然后,老村长转到前面,院门虚掩着,老村长贴在门上,耳朵朝里听,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咳嗽,咳了三声。老村长挤门进去,踮着脚尖走过院子,这时候老村长像个贼了,脚步比艾布的还轻。接着听见门“咯吱”一声,老村长进屋了。老村长是乘男人不在时到人家家里当摸摸。亚生村长不一样,他晚上不出来,上午男人都下地时,到人家里安排工作。他们都不能算摸摸。摸摸和偷偷一样,是老虎嘴里拔牙,从别人怀里偷女人,是高刺激的偷情。不是谁都能干。

艾布偷东西偷到羊住手了。老人说,小小偷油,长大偷牛。因为村里最大的东西就是牛。偷到牛就到头了。后来村里有了拖拉机,也只丢过轮胎零件,没听说谁家拖拉机丢了。一次艾布把阿依村一头牛牵出院子,又放手了。牛眼睛圆圆地看着他。艾布一下觉得牛啥都知道,只是不说。艾布觉得自己脸都红了。

艾布知道牛不能偷,他的一个朋友因为偷牛被判了三年刑。另一个朋友偷羊被抓住,只关了半个月就放回来了。偷情没事。可以偷到老,像老村长额什丁。

公安

那次艾布在阿依村偷了一只羊,刚出村被两个公安堵住。他们好像早知道他要来偷东西,专门在这里等他。艾布扔下羊拔腿就跑,两个公安在后面追,起步跑时他们离他有三四米,跑过麻扎时还是三四米。艾布没想到两个公安跑得跟贼一样快,艾布听脚步声判断距离,他有一个贼最基本的素质,不回头。

跑到阿布旦村的庄稼地里,艾布的速度就明显比公安快了,地里的草、庄稼、埂子、渠沟好像都在阻拦后面追他的人,绊他们的腿,扯他们的衣服。对艾布却没有阻拦。艾布很快就摆脱他们跑到村里。

村后突然又冒出两个公安,大喊“站住,站住”,朝他扑来。艾布想这下完蛋了,跑不脱了,后面的两个公安也追了上来,艾布急了,慌忙钻进一个废弃的旧墙圈,艾布听到公安的喊声和脚步声围在了墙圈四周,他们已经把墙圈包围了。他都绝望地想趴在地上等公安来上手铐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个墙圈捉迷藏,墙角处有一个隐秘的洞,每次他都藏在洞里,从没被别人找到过。感谢胡大,他从没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叶尔肯也没告诉。他知道那个洞小小的,可能钻不进去,他已经长成大人,怎么能钻进小时候藏身的墙洞呢。可是胡大保佑,那个洞口竟然比以前大了一点,可能是风刮的,他长的时候那个洞口也在长。公安在四周搜了半夜,在墙洞外走过来走过去,他都看见他们的脚,公安竟没有抓到他。

那个洞的巧妙就在于,它是一个一眼就能望穿的墙洞,里面什么都躲藏不了,只有钻进去才知道,中间有一个朝上的空穴,刚好能蜷缩一个人。

公安明明看见贼进墙圈了,就是找不到。抓贼的喊声把全村人惊醒,老村长额什丁和村会计早来了,好多人围在墙圈里帮着找贼。人一多,艾布高兴了,天很黑,公安的几个手电这照一下,那晃一下,手电晃过的地方夜更黑。艾布就在手电晃过的一瞬,从洞里出来,装成找贼的样子,站在村里人中间,还过去在公安眼前走了几趟,给一个公安说,你应该上到墙头上看看,贼要是爬在墙头上,下面也看不见。公安觉得有理,从一段矮墙头,上到高墙头,手电照过去,只看见光秃秃的墙头下面攒动的人头。

天渐渐亮了,四个满身是土的公安,站在一群村民中,艾布也站在中间,大家像刚从梦里醒来,恍惚地站着,相互看,又一起看着四个穿制服的公安。公安也挨个地看村民,好像觉察到那个贼就站在村民中间。要不是半夜出来那么多人,他们把墙圈围到天亮,贼肯定跑不掉。他们接到阿依村的报案,埋伏了几天,贼才出现,却没抓住。

老村长额什丁走过来,说我是村长,你们在我们村抓贼,应该先给我村长说一声,村里好配合。

公安说,你们已经配合了大半夜,贼还是跑了。

公安说贼的时候,眼睛盯在人群里看。

老村长说,我们村好多年没出过贼,你们会不会把别的村子的贼娃子撵到我们村了。

公安说,贼肯定是你们村的,他非常熟悉你们村的地形,一到村子,好像腿上长毛了,跑得又快有灵活,不然我们早抓住他了。

公安眼睛依旧盯着周围的人。好多人觉得没意思往回走,艾布也跟着别人往回走,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他的脊背,看他的脚,这双眼睛盯了他好久了,天没亮时他就感觉到了这双眼睛,他在看自己的脚和脊背。艾布没有回头,贼最重要的素质是不回头,别人追到脚后跟都不回头。

贼娃子

以后艾布再没偷过东西,尽管他依旧喜欢在有月光的夜晚到处转,忍不住趴在墙头或贴着门缝往人家院子看,但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在村里到处转的时候,他的手都插在裤兜了,只要手不见月亮,就不痒痒。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好人,以前的事算过去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是贼。可是就在前天,艾布知道了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艾布去找亚生村长。亚生的摩托车停在院子,人不知道去哪了。

艾布从巷子出来,问赶驴车的买买提看见亚生没有。说没看见。艾布又问坐在墙根喧谎的几个老头。

“看一下脚印嘛。”老村长额什丁说。

艾布回到玉素甫家的巷子,找到玉素甫的脚印,钉了掌的皮鞋印。跟着一直走到柏油路上,没有了。不知道朝东走了,还是朝西走了。

“你看他上公路前的最后一个脚印,脚尖朝哪偏。”老村长说。

艾布低头看了一眼,说:“老村长你过来帮我看一下嘛。”

额什丁拄着拐杖走过来,看了几眼。

“朝西边走了。可能进了谁家房子了。你等一阵,他就出来了。找人不如等人,年轻人,你就坐下和我们这些老头说说话,一会儿亚生村长就过来了。”

艾布坐在额什丁老村长身边,墙根一排靠着几个老头,都面朝路,不说话,眼睛眯一阵,睁开个缝缝瞅一眼,又眯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额什丁老村长,你刚才咋看出亚生村长朝西走了。没骗我吧。”艾布知道这些老头闲得没事,总想找一个听他们说话的人。每个老头都有一肚子话,却往往找不到一只耳朵来听。

“一个人要朝哪边拐,早早就有拐的意思了。心里的想法在脚上呢。心朝哪边想,脚就往哪走。亚生村长出门前肯定想好要去谁家,去干啥,他的脚尖早早就朝那边撇了,所以很好判断。你要跟踪我们这些老头的脚印,就看不出来。因为我们出门前,没想好去哪。就是出门闲转。从巷子走上公路前,也没想好朝左走还是朝右走。所以你就看不出,不知道我们上公路后去哪了。我们不去哪,公路上站一阵,找个墙根坐一阵。屁股坐疼了再挪到公路上站一阵。年轻的时候嘛,一天过去太快了。现在嘛,太慢了,白天天老不黑,晚上天总不亮。”

老村长盯着艾布看了一眼,又说:“贼娃子的脚印也难找,他明明朝东跑,却故意往西拐几步。自从有了柏油路,贼偷了东西都从柏油路上跑了。柏油路上不留脚印。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贼,贼得很,好多年前,我当村长的时候,这个贼偷过我们家一只鸡,我把他的脚印记住了。那时候村里还没柏油路,我从鸡窝边跟踪到马路上,这个贼本事大的很,会藏自己的脚印。他从路边走,有时踩着驴蹄印走,把脚印藏在驴蹄印里。还不时侧着脚走,踮着脚尖走,脚后跟捣着地走,又一只脚跳着走,有时候躺倒驴打滚一样滚着走。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跟踪他。但是,我是谁,我是会跟踪的额什丁,我天天在路上看脚印,就知道谁上工了,谁在家偷懒。我硬是把他跟上了。我认下了他的脚印,就在村里找留下这个脚印的人。再没找到。贼娃子回去把鞋换了。这个贼专门有一双偷东西时穿的鞋。了不得。

“后来,两个月后,乌普家丢了鸡,我去跟踪,又发现了偷我们家鸡的那个脚印,这一次,我一直跟踪到一个房子跟前,看见这个脚印走到门口。我吃惊坏了。这个人怎么会偷鸡呢,真看不出来,白天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晚上怎么就是贼了。我心里想着,往前走,走了几十米,一低头又看见贼的脚印,我回过头,在那个院门口看了看,原来那个脚印没进院子。多聪明的贼,想栽赃,故意把脚印印到别人家门口,再跳开。险些把我都骗了。

“我又跟着贼踪走,这一次,我跟踪到了那个贼的房子。”

“那个贼是谁?”艾布忙问。

老村长看了艾布一眼。“是谁我就不说了。”老村长说。

“以后我就记住了那个人偷东西时的脚印和不偷东西时的脚印。那个贼有两双鞋。我们村里有两双鞋的人不多,都是一双鞋穿烂,补几次,直到不能穿了,再买一双。

“只要那个人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就跟踪。

“可是,以后村里再没丢过东西。我以为那个贼学好了,开始穿着以前做贼的鞋做正经事了。

“后来听说北边的阿依村丢了羊,我才又警觉起来,我几次跟踪的那个脚印都出了村子,朝阿依村那边去了。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那个人又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远远跟着他,他穿过棉花地我也穿过棉花地,他走过麻扎我也走过麻扎,他进了阿依村,我没跟着进去,我回到村口等。当他半夜牵一只羊进村的时候,我躲在白杨树后面,在月光里看见他牵羊的样子,贼样子,我第一次看见贼样子。我一直跟踪他。这个贼,贼得很,不直接回家,牵着羊在村里转了半圈。把羊牵到一家人门口,使劲揉羊屁股,让羊把粪蛋拉在别人家门口,又把羊抱起来,走一阵放下,最后快到自己家时,又把羊抱起来,抱进院子,我耳朵贴着院门听里面的动静,他好像把羊放进一个地洞里,盖好洞口,又在洞口上盖了一层干草,因为我听见干草的喳喳声。然后,他黑摸着睡觉去了。”

“后来呢,你怎么没报案。”

“我想报案呢。想等他再偷羊的时候报案。可是,别人先报了案,公安埋伏在村里,那个贼被公安从阿依村追赶到我们村,在四个公安的眼皮底下逃脱了。以后他再没去偷羊。我看见他天天穿着那双做贼的鞋出来,我跟着他的脚印走到麦地,走到果园,看见他在地里踏踏实实地干活,觉得他不是一个贼。

“我就这样跟踪了他好几年,这个人再没偷过东西。那双做贼的鞋也穿烂扔了,换了双新鞋,他已经不做贼了。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我没有在那时候抓出这个贼是对的,我给了他一段做贼的时间。他后来自己学好了。我们小时候嘛,都偷过东西,偷瓜、偷杏子、偷粮食,都是小东西,偷的玩嘛,游戏嘛,一长大都不偷了。都没有变成贼。我说的那个巴郎子嘛,偷的东西大了点,偷到羊了。俗话说,小小偷油,长大偷牛。我看不对,小小偷油的娃娃多了,长大都没去偷牛。我小时候也偷过邻居家的杏子,偷过别人家的鸡。长大后我就不偷了,还当了村长。但是这个巴郎子快偷到牛了,羊都偷了。我没有抓他也是想看看,他能偷到啥时候。结果他偷了几只羊以后,再不偷了。到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贼。要是他偷鸡的时候就被我抓出来,偷羊的时候被我抓出来,他就是贼了,背一辈子贼名,以后不偷都不行了。反正有一个贼名在身上。俗话说,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

额什丁老村长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路边的白杨树梢,好像艾布不在身边,说给树听似的。老村长说完了,艾布的头还低着,抬不起来。

“哎,艾布,我给你讲了这么好的故事,还不给一根烟抽吗?”

艾布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抓一撮放在烟纸上,双手颤抖着递给老村长。又给旁边的几个老人挨个递了烟。老村长说话的时候,有两个老头睡着了,另两个望着别处,对老村长的话一点没兴趣。他们是不是听过多少遍了。

艾布见老村长卷好了烟,赶紧刷火柴点烟,手抖得很,刷了三次才着了。老村长漫不经心吸了口烟,眼睛依然不看艾布,在树梢和路上望。

“看,我说你等一会儿亚生村长就出来了,那不是吗?从我说的那个地方出来了吧。”

艾布顺着老村长的手望去,村长亚生正背着手,从西边的巷子出来,像是刚给谁家安排完工作。

亚生今天没骑摩托车,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谁家的时候,就不骑摩托车,想让人知道他在谁家的时候,就骑着摩托车,车停在门口。亚生的这个习惯艾布知道。我艾布是干过啥的,你村长亚生去干啥了我不清楚?你额什叮当村长时晚上都干过啥我不清楚?阿布旦村晚上发生的多少事情我都知道,我说过吗?我也不说。男人嘛,装在心里的事比外面的事多。艾布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额什丁老村长,朝亚生村长迎过去。

眼睛

巷子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影子压影子。月亮偶尔从树隙露出来,整个夜晚月亮脸朝下,慢慢地看。一张熟悉的脸。

艾布在月光里走遍村子,回到自己家门口,院门大敞着,出门时院门是掩上的,今晚没风呀,不会是有人光顾了我的家吧。艾布把院门扣住,狗出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又回窝了,驴眼睛幽幽地看着他,知道他干完事情回来了。艾布老觉得这些年来他干的事只有驴知道,没想到老村长额什丁早就知道。不会还有谁会知道吧。艾布悄悄进门,脱鞋上床,听到妻子均匀的呼吸,知道她睡得正香。艾布刚躺下闭住眼睛,就听见妻子说,“你回来了。”

艾布吓一跳,扭头看见妻子眼睛黑亮地看着他。

艾布揽过妻子搂在怀里,妻子头埋在他胸前,安静地睡着,艾布以为她要睡着了,艾布在外面转了一圈,也困极了,眼睛闭住就要睡过去,听见妻子梦呓般地开始说话。

妻子说:“艾布你又开始游夜了。我这段时间经常发现你出去游夜。你年轻时候的毛病又犯了。我就是你年轻时在夜里游荡勾引到手的。那时候我也睡不着,半夜眼睛睁大大地看天窗。我听到了你的脚步。我为啥听出是你的脚步。我经常半夜听到一个脚步在外面走,走得轻极了。我好奇,就出去藏在路边林带,等那个人走来,结果我看见了你,在星光下提着脚尖走。我还跟踪过你,你走得快,我跟不上。

“以后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听到你的脚步,有时能听到,有时听不到。后来,一个夜晚,我听见你的脚步进了我们家院子。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想象你半夜走进我们家院子,走进我的小房子,钻进我的小被窝。我父亲是一个木匠,每天天黑就把院门顶住,他睡觉后我轻脚过去把顶门棍移开,我为我的梦把院门虚掩着。那一次,你的脚步真的进了院子,我心慌得要跳出来。我太熟悉你的脚步了。我听见你走到我父亲的木工棚,又贴窗根走过来,你的衣服挨着墙皮的声音我听见了,我还听见你一只脚踝骨“咯噔”响了一下,可能你朝窗子里探头看时踮起脚尖。我看见一个头和身影,在窗户外,我这时倒一点都不惊慌,我的小床对着窗户,我掀开被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我看见你头探进来,看见你的眼睛,你看了我一眼慌张缩回头。那一刻我失望极了,我以为你会跑掉,我甚至想出去叫住你,可是我没动,依旧眼睛亮亮地看着窗户。好像看了好久,我又看见你的头,又看见你看我的眼睛,你没让我失望,你的眼神没那么慌了,但还是看了一眼又缩回头。我担心你这次会跑掉。我起身打开门扣,门稍微开了个缝,然后我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脚步移到门口。你这个傻子,可能心里琢磨了好一阵,才明白我的意思,你推门进来,以后发生的一切跟我多少次想象的一模一样,好像发生了多少次的事情,又一次美妙地发生了。

“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没有把这些告诉你。我也一直没问过你那些年在夜里都干了啥。

“刚才,你悄悄从我身边起来,轻脚出门,轻脚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太熟悉你的脚步了,仿佛你走多远我都能听见。你的脚步声明显比以前大了。你身体重了,老了。我听见你出门朝北边走,又折回来走到柏油路上,以后的脚步是我想象的,我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多少年来你老是晚上出去,要么就几天不回家,说是在外面打工。可是我总觉得你没出去,你就在村里,你的脚步仿佛埋在土里,我能感觉到,但听不见。

“然后我就想象你走进一个院子,探头到一个窗户里,看见黑亮的一双眼睛在看你。你在我这里碰到了好事,就想着村里每个窗户里面都有一样的好事。

“你再碰到那样的好事了吗?你经常半夜出去,你以为我睡着了。我闭住眼睛,听你在村里转,听你的脚步声回来,走进院子,我眼睛黑亮地看着窗户,我多么希望你经过窗户时探头朝里望一眼,像第一次望见我时那样。可是,你没有。你钻进被窝时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闭住,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更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半夜出去。如果你觉察了,就不会再出去,那样我就不会再听到你的脚步走进院子,听到你贴墙根走过窗户,我眼睛黑亮地看见你的身影一闪过去,然后沉沉地闭住。

“艾布,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我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在夜里听见你的脚步声。我希望我们的女儿在夜里听见他的心上人的脚步,而不是听见他的老父亲在夜里游荡。你的腿都走老了,再不要半夜里游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