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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一阵突来的剧痛,仲雪甩开剑柄,剑在甲板上撞击出好听的声响。是白沥的忠实伙伴黑屏,用绳鞭抽中他的手。黑屏一手抱起白沥,一手卷起缆绳,如同狡猾的水手一下升上桅杆,回旋、摆荡,转眼落进更远处的船。
  “为什么犹豫!”阿堪和其他人手也追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晕头转向的酒肉窟,“你不趁机干掉白沥,反而让黑屏救走他!”阿堪跺着脚批评他的优柔寡断,“难道是出于同一师门的恻隐之心?”
  “对,害死人的同情心。”仲雪觉得白沥就是镜子另一面的自己……他甘愿亲手埋下无数隐患。
  这时新任田猎官被拎着后领,也被扔了出来,他再次输得倾家荡产。赌场打手们还察觉了仲雪的刺探,纷纷上场,摆布着造型,挥舞长矛短剑,发出公牛般的吼叫。
  与同伴们背靠背挤成一个三角阵形,“砍下救生艇,砸烂赌船就撤退。”仲雪发令。阿堪朝布帆掷出火把,海上的短兵相接!他们在船舷之间追击,觥筹、赌资、尖叫搅成一团。吼五被两名壮汉横腰抱起,一下砸进舱房——房间里暴七正躺在美丽的女骰子师怀中,原来他赢了赌局,被送予美人和温酒,勇敢的人倒败落得最快。
  个人搏击虽占上风,总体而言,仲雪他们是边战边退,有体面地落荒而逃。
  绯色的黎明刷新了天穹,他们砍断船缆,船队行列松散开来……扰乱了鹿苑,但也仅此而已,他们跳下救生艇,打手们懒散地放了几箭(毕竟箭很贵),箭杆轻飘飘擦过海面,就像一声声懒散的道别。
  天水一色,如此明亮无暇,吼五看着远去的鹿苑。内心十分失落,因为暴七被女骰子师抱紧,没来得及(或根本不想)跳下船;但大家都很失落,只好拍拍他的肩充当安慰。吼五对鹿苑放声唱歌,送给兄弟的别离之歌,唱得那么哀怨动人。
  “快看。”阿堪指向日出的方向,仿佛与吼五相和,一头幼鲸跃身击浪。巨大的水珠撒满船只,击打仲雪的脸庞,第一次“远征”鹿苑失败了,他却与鲸鱼不期而遇!
  雌鲸驮着懒懒的幼鲸,好奇地靠近小船,这是仲雪第一次亲手抚摸一头鲸鱼……犹如一种净化仪式:它们的歌声,斑驳的花纹,还有庞大的身躯!仲雪手心发烫,仿佛从鲸身上汲取了力量,“但我还是要杀死它吗?”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九节 猎鲸!
  这是三头弓背鲸:一头母鲸带着孩子,另有一头雄鲸护卫,越人了解弓背鲸。大斋宫的梓巫——手持梓木弓箭的女巫,她们专用的箭翎从垂直方向看,就像一头弓背鲸。
  弓背鲸的背部拱起,下颚像是皱褶裙,可以吞下大量海水。鼓成一个大圆球,再从鲸须间喷出海水,留下小虾小鱼……他们宽阔的胸鳍犹如大翅膀,上边还有结痂。
  “快拿蒲牢来。”阿堪说着把“蒲牢缶”伸下海水敲击,“是鲸鱼挑选了你,让你来举行这场狩猎,赐予我们肉和油脂,与我们成为一体。”
  海波涌动,蒲牢缶是可怕的召唤器,附近海域的雄性弓背鲸都赶来了。繁衍的本能催促着它们横渡一万丈海沟来追求雌鲸,海面涌现大量大型气泡,恰如鲸鱼的足迹。每一滴海水都顿时拥有了生命,相互扑击,海面沸腾了。好斗的雄鲸们追逐雌鲸,而鲸鱼母子的护卫者与这些愣头青们展开战斗,用大尾巴轰击这群流氓,用大翅拍打对方的身体……激烈的海战!仲雪他们看得呆了,鲸鱼搅动的海水,也令小船陷入危险的漩涡。
  “快!是鲸鱼挑选了我们,这是命运的邂逅。”阿堪把长矛塞进仲雪手中,急得不知念什么咒语好。
  “命运?不过是为即将双手染满鲜血的借口。”仲雪大喊,浑身的血液也像混乱的洋流,一切来得太快、太猛,超越了任何筹备!
  他们太急于求成,当场把麻绳缠到作战的矛柄上,还挑选最强壮的护卫鲸作为祭品。吼五掷出第一矛,偏了,仲雪校准远近,第二矛稳健地扎进雄鲸的后背,谁知这是灾难的开始!
  雄鲸先是毫无反应,他们还在窃喜,突然小船猛然下沉,贸然的猎鲸人们膝盖全部没入水下——雄鲸震怒,拖着船沉向深海,他们无法拉住绳索。否则拉力会绞断手臂,只好把麻绳缠到船尾辘轳上,绳索立刻在木辘轳上摩擦起烟,他们就泼海水冷却……但小船还是被拉翻,仲雪沉入水中……雄鲸掉过头来,他自如的泳姿犹如海中霸主,长矛被他悠游甩脱。一缕淡血飘然散开,稀释了,他是如此庞大。胸鳍拨动洋流如同舞蹈,还用磨盘一样的眼睛,打量仲雪,就像是打量一条毫无价值的杂鱼。
  仲雪觉得自己错了,就像夜半访客所说:他对鲸鱼一无所知,也无知地低估了人生……雄鲸忽而鼓动歌喉,宏大的声响震动海水,传播几百里之外,也震荡仲雪的内脏。他闭上双眼,深受感动。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节 从零开始
  仲雪发着高烧,梦魇的海藻塞满了肺叶,滋滋地顶出皮肤、钻出口腔,铺满床榻,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深深感到鲸鱼所拥有的伟大力量,带有人的性情,几乎具有神性,他为自身浅薄而羞愧,这并不是一种想要猎杀就可以随意屠戮的物种。他开始明白越人以虔诚心态宰杀鲸鱼的意义——类似于自我欺骗,越人为鲸鱼举办盛典,说你是神怜悯人类而送给我们的礼物。是神的使者,我们吃掉你的身体,你将和我们合为一体,请你的灵魂保佑我们……在食物匮乏、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们为麻痹负罪感才产生的祭礼,一种天真善意的祈望。
  透明的山岚在火红枫叶上游荡,孩童手持长竿敲打榧子。仲雪盖着绣满三角纹的华贵被子,躺在蚕丝垫被上,忍受肺炎和剑伤的折磨;他差点被淹死之后,人们才开始重视他。
  阿堪看护他。
  仲雪说,“如果我不被偏见所左右,去请平水,甚至是请求无敌的乌滴子,让他们帮我攻陷海上鹿苑……多可惜啊。”
  阿堪说,“并不是所有锋利的剑都能切下猛虎的利爪。对于你更重要的,不是找到世界上最锐利的剑,而是找到合适趁手的剑。”
  燕子南飞前绕梁啾啾,这是难得的反省时刻。
  神殿外一阵劳动号子、讨价还价声,冲走了静谧:伐木工小神庙变成一座繁忙的工场。稻秋开挖山林,贩运桑叶、凿刻块石,运到武原去,换取纱麻丝绸。又联络在武原造船场的下岛,以及在吴国船宫的大浦,到吴越城市换取粮食和铜币。
  “武原经历海啸后,田地结满盐花,无法耕种;武原人吃的是夫镡借出的粮食,所以他们织布纺纱,用布匹偿还夫镡的稻谷……”稻秋膝行到仲雪的病房外,用清朗的言辞解释他的经商头脑。
  阿堪认为开挖山岩,破坏众神栖息的山脉,会带来不幸。
  “先解决我们眼前的不幸吧。”元绪带着智障的工人也来了。开采山石、营造聚落,他们必须设法糊口。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一节 猎鲸从头再来第一步:矢志不移
  仲雪再次去看虎鲸骨架,洁白坚硬,前肢的骨节就像人的手指,他们也具有灵性。仲雪原以为猎鲸是一件容易的蠢事,事实打消了他轻取的念头。换上丝绵夹衣,吃霜打的微甜菜芯,又一季过去了。
  “越国多年来没捕过鲸,把鲸骨抬到海边抚摸,就表示祓除不详,可以胜任护法了,会稽山塞满了马虎而贪吃的护法。”神巫从一群打稻谷的年轻人中走出来,向仲雪吐露真情。
  “因此您认为我可以献祭一头真的鲸鱼,一扫会稽山的虚假?”仲雪问。
  “三十年前,你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她能做到,你也能做到。”神巫简短地说。
  对母亲的追思,使仲雪奋发,“她的捕鲸队还有人活着吗?”
  “刽子手平水。”
  “我无法绕开平水。”仲雪苦笑。
  “人们为各种各样理由而来,名誉、利益、好奇、冒险!他们也因各种理由离去……最后留下来的,就是亿万粗砂中砾出的黄金。能与他们并肩击桨,将是你最宝贵的经历。”
  透过神巫威严的肩线,仲雪看到快乐的年轻人坐在金色稻谷中,搓一口又粗又沉的稻绳——拔河用的长绳,不由问神巫:您冬天也拔河吗?
  不,春天才开始,不过我希望你现在就开始练习。
  驾车、射箭、渡舟、拔河,都是简单的技能,只要听从师傅的教导,专心致志,就有所得;但捕鲸比这些全加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冬天的阴雨临近,宛如悬浮山顶的黑色波涛,仲雪微笑着离去,神巫又叫住他,“你们有人在恋爱吗?”
  “哎?”
  “捕鲸队员必须禁欲,因为海神是女神,如果她发现出海的男人在恋爱,就会妒忌得搅动大浪。”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二节 猎鲸重复第二步:伐木造舟
  他们丝毫不怠倦地准备,不喝酒,不恋爱,每天锻炼身体……时光飞速地滚落忘海。
  公元前五八八年的冬天非常冷。雪紧黏树的北面,压实成冰,任由东南枝冻裂苍白的树皮,大浦回来了。他从吴国船宫返回,一路走深山小道寻找巨木。他和小浦静静地用手语交谈,然后对阿堪肃穆地说了什么,阿堪去了三天。
  第四天,天蒙蒙亮,阿堪敲响仲雪的卧室门,“第一次捕鲸,我们用借来的船,船灵并不是我们供奉的,所以连船也背叛我们,我们必须自己造一艘。”
  最初的几位成员,连同元绪等后来者,除了生意缘故不能离开的稻秋。带上猎狗在雪中跋涉了两天一夜,见到那株千年古柏,在海侵使东海群岛没入海底之前,在久远的祖先渡过黄河、扬子江与浙水来到越国之前,它已破土而出,远眺晨光与夕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