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游子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贪婪和兴奋,却又好像有点失望地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是‘祖神’?怎么又扯到她姥姥头上去了?她没有跟你说过这‘鬼修’术的具体内容吗?”
张连义摇摇头,伸手拿起身边的那个木人箭手,叹口气说:“那倒没有,不过听她的意思,好像这种‘鬼修术’跟‘鬼门’还有这些木人箭手有关。至于‘祖神’嘛,其实应该就是那位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什么‘护家仙’。”
天游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张连义一阵紧张:“可惜什么?”
天游子显得非常无奈:“可惜如今咱们先机已失,贫道现在可以确定,那座‘鬼门’已经被你妻子藏起来了。而且现在的‘鬼门’必然是出于开启的状态!你妻子现在已经完全被那位‘护家仙’控制,成为了那位‘护家仙’本体的守护者和傀儡。她所说的修仙,只是那位‘护家仙’的修行而已,并且那位‘护家仙’功成之日,便是你妻子魂飞魄散之时。可怜!可怜!到那时你妻子不但会尸骨无存,而且连再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的魂魄会被那位‘护家仙’所吞噬!恐怕你所说的那位姥姥,就是这样一个牺牲品。”
这下子张连义可真的慌了。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果妻子和女儿再有什么闪失,那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家族的秘密,将自己从五爷爷那里继承得来还有自己负气签订‘仙契’时所见到的景象向天游子和盘托出,然后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如果俺照着‘护家仙’的要求把他们带回双乳峰,这件事会不会得到解决?”
此时的张连义心神大乱,他可没有注意到自己叙述过程中,面前的这位天游子脸上那种变幻不定的精彩神情。听他说完,天游子毫不犹豫地把手一挥:“此事万万不可!你家的这位‘护家仙’本是妖仙,身死之后便是妖鬼,加上她当初蒙受奇冤万般无奈之下将自己和丈夫的魂魄封印在‘鬼门’之下隐身修行。图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日后能够借体重生。如若不然,就算她能以妖鬼之身回到双乳峰又有什么意义?施主可莫忘记,那位‘护家仙’身边还有她丈夫的魂魄在!如果你听信了她的指使,恐怕那双乳峰下,便是你夫妻二人双双殒命之地!贫道那日跟随你回家时便曾经说过,这临祁县乃是一处难得的太极双鱼风水宝地,河东为阳,河西为阴,而你们张家庄则正好处于河东阳极阴生的鱼眼之上,也就是说,此地乃是极阴之地,乃是这块宝地上的阴煞之源,也就是阴门。而你们家的那块骷髅石板贫道虽然没有见过,却也知道那必定是用特殊材料雕刻而成用来吸收阴煞之气的。这千载之下,那块骷髅石板已经将阴门化无形为有形,所以能够自成一界:这鬼门所对应的,其实就是一个独立的阴煞世界,而那位‘护家仙’则是这个世界中当仁不让的主宰。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所做的那些梦是梦也不是梦吗?那就是因为你其实是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被摄入了那个阴煞世界。如果刚才你真的进入了真正的阴间‘烊铜渊’,嘿嘿,你以为单凭贫道那一卷经文和还魂香就能把你救回来吗?!”
张连义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却听明白了一点:那块骷髅石板是妻子藏起来了,至于藏在哪里呢,不光是他,就连天游子也很难找到。而妻子藏匿石板的目的就是要修习‘鬼修’之术。当然,按照天游子的说法,这‘鬼修’最后的结果并不好,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可是,作为亲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女儿坠入深渊而无动于衷?而且就算他能够狠得下心肠,以目前的形势看来,他也绝对做不到独善其身。
事到如今,所有的后路都已经堵死,张连义知道,就算是人鬼殊途实力悬殊,自己也只有硬着头皮一条道跑到黑了:拼尚有一线生机,坐以待毙只能是死路一条!
但是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争取最大的主动呢?或者说,怎样拼命才能将自身的危险降到最低,并且使利益最大化呢?他的目光慢慢从河面粼粼的水波中收回望向了天游子:“道长,你说,俺现在该咋做?”
天游子眼中一片悲悯:“唉!本来这件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贫道是不想再管的。你家的‘护家仙’千年神通,本就难敌,再加上有你妻子插手其中,贫道投鼠忌器,此事更是难有作为。不过修道之人讲究的是除魔卫道和一个缘法,这件事贫道既然碰上了,那就不能不管。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贫道,那就把这个木人箭手交给我。这木人中隐藏了一缕千年阴魂,贫道可以用‘炼魂’之术拷问出他们的弱点,如果运气好,可能还可以通过它进行‘锁魂’,先剪除你身上的威胁,那时候咱们再一起对付‘护家仙’,可就省了一多半的力气,你看如何啊?”
这些木人箭手本就是张连义避之惟恐不及之物,闻言之下想也不想就说:“没事!就算道长不想要,俺也不会再把这凶恶的玩意带回家。你想要,尽管拿去。”
第109章 大厦将倾
天游子双目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他看似毫不在意地从张连义身边取过木人,随手放入包裹。但鼻翼翕张,呼吸急促,还有脸上的一抹红晕却似乎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然而此时的张连义心乱如麻,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心机深沉的角色,察言观色本就不是他的强项,所以对于天游子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明显的反常居然也视而不见。甚至他从未想起来问一问,这天游子整个一下午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在他梦入‘烊铜渊’的最后关头将他救出?这一切看似偶然的巧合联系在一起,其实是很容易引起别人疑心的。只可惜他已经被天游子有意无意地惑乱了心神,根本没有心思去观察和思考这些问题。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怎样才能打破妻子跟‘护家仙’之间那种看起来已经牢不可破的联系,消除她对于‘鬼修’成仙的幻想,把她们娘俩从这种死亡幻境之中拉回来。
他心里一直在这么想着,嘴里可就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天游子微微一笑,却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像当初的五爷爷一样,给他讲起了故事。
早年间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他的父母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从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逐渐发展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然而,由于年轻时过于辛苦俭省,不但身体被拖垮了,而且还落下了不大不小的残疾。
要说这个年轻人呢,应该是属于那种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并没有像其他一些富家子弟一样因不知稼蔷辛苦而挥霍成性,也没有因为父母的宠溺而变得任性纨绔。他为了不辜负父母的厚望,努力读书,生活上也非常简朴。因为他知道,自己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倾尽心血而来,他没有资格不劳而获,享受这些自己从未付出过一星半点的东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早一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甚至是当官发财、光宗耀祖,以此来回报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虽然后来这个年轻人也确实学有所成并金榜题名,做了官,但他的父母却早已因积劳成疾而撒手人寰。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他此时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富贵荣华,他的父母也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了。
于是这个人非常困惑也非常伤心,他觉得老天对他非常不公:尽管父母当年创业阶段也难免会有偶尔那么几次做点违背良心的事,然而他们始终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更何况自从他们有了家业之后,也一直尽心尽力地扶助乡里、行善积德,甚至到临死那几年还一直在吃斋念佛。那么为什么他们从来就没有摆脱过病痛的折磨,而且还那么短命?反观自己,一向是对乡亲邻里谦恭有礼、对父母亲人孝顺真诚,从来不曾恃强凌弱,也从来没有暗室亏心,可为什么上天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父母深恩有所报答?
他想不通,所以觉得非常痛苦。就在他的这种困惑和痛苦日积月累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的时候,有一天他的朋友向他推荐了一位据说是非常高明的禅师,希望能够对他进行开解,打开心结。
本来这个人是从不信佛的,但他沉浸在痛苦之中太久,已经感觉快坚持不住了。于是他就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看的心态,到寺庙里找到了这位禅师。
他问了禅师两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年轻时那么辛苦、到老来积德行善却不能避免病痛残疾、不能享受长寿安乐?为什么自己一心尽孝却终究抱憾终生?”
禅师用两句话来回答他:“在世修行自了难了,出世修行了却三生。”
此人恍然大悟,于是抛却人间富贵,跟随禅师出家修行并终成大道,最后渡己渡人,将自己的父母也拔出地狱,不入轮回,真正享受到了祥和安宁。
这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沉溺于红尘名利之中的时候,不管你怎么努力修持,总是会因种种执念而不断造业,比如经商者囤积居奇、为官者行贿受贿、强势者巧取豪夺、下位者巧言令色,等等等等。如同此人和他的父母一样,虽然造业的初衷并不全是为了私利,但是那些所谓的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父母,种种说法和理由,其实说穿了,还是为了自己。若真的无我,何来他人?既无他人,又何来为他?!所以这些人就算是自我完善和了断都做不到,又怎么能顾得上别人?只有断情绝欲,先跳出眼前的世事迷局,以旁观者的姿态和角度来重修规则,这样才能做到先救己,再救人。
故事讲完了,天游子闭目端坐不再说话,张连义也陷入了沉思。桥洞中烛光摇曳,渐渐地暗了下去。河风渐凉,河岸上垂柳白杨飒飒作响,河水在星光下粼粼生波。
夜渐深,东方将白,黎明就快来了。
……
张连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强子娘并未对他的夜不归宿有所不满,甚至连提都没提,只是在他‘西里呼噜’吃着早饭的当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爹,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送人的。送出去了,等以后自己要用的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他似乎有所触动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反过头来再问,妻子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接茬。有时候,这半截话能憋死人,这话说得虽说有玩笑的成分,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张连义被自己的婆娘这句话搅乱了心思,整整大半个上午,他脑子里全都是这句话在颠来倒去。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心眼小,实在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两口子之间相处有了极深的隔阂,他们从彼此身上,都看到了超乎常理的异常,而且对他们而言,自己现在都是在刻意地包容着对方——他们都看到了对方怪异的变化却自动忽视了自己身上的变化,而且他们也都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庭中唯一的清醒者和拯救者。不是他们不肯交心,而是有种力量让他们一直在互相猜忌、雾里看花。
其实,最可怕的敌人不在外部,而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
到临近中午的时候,独自一人在会计室呆呆发愣的张连义总算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说的应该是指自己用那种诡异的方式从河底得来,又随手送给天游子的那个木人箭手。想通了这一点,张连义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因为有一件事显得相当可怕——昨晚的事强子娘并没有在场更没有参与,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将木人箭手送人的?这里只有一个解释:她通过某种方式感应到了甚至是亲眼目睹了这件事的发生,甚至,很有可能她用某种自己看不见的方式也参与了这件事,比如,自己受虎子的召唤入梦,那个梦中可能就存在着妻子的影子!
用毛骨悚然来形容此刻张连义的心情那是丝毫都不为过的。他忽然明白了昨晚天游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时此刻,真正的强子娘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他所面对的,只是一具熟悉的皮囊。因为能够操控他人的梦境并且不着痕迹地潜入其中,这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范畴的力量。
而且,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强子娘显然是在利用自己甚至还有小女儿莲花,企图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联想到那天她所讲的有关姥姥的故事、以及她利用莲花代替木人箭手作为魂魄容器来对付天游子的事情,还有最后她所说的那句‘我想成仙’的话,一个出自天游子之口的词蓦地从他的脑海中蹦了出来:断情绝欲!
不错,只有断情绝欲,才能自我了断;只有自我了断,才能跳出规则;只有跳出了规则,才能真正做到救己、救人。可眼下,强子娘的所作所为,是真的为了最终拯救这个家吗?还是她的思想和灵魂已经完全被‘护家仙’所占据甚至是吞噬,只是为了牺牲自己和家人,然后成就自身?
无数念头在张连义脑海中纷至沓来,他耐心地一一梳理着。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早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家,为了自己现在仅有的亲人——妻子和女儿,他必须静下心来,想出一个自我拯救的方法。他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背负之重,同时也在心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必须去闯;哪怕是忍辱负重为人所不齿,自己也必须去忍受,因为,自己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但若是覆巢难以避免,自己这根顶梁柱的崩塌才是唯一的前提!
第110章 玉米地里的人影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不停地为自己制造迷局,入局、破局,循环往复,其实很少会有人会发现,原来这些迷局无关乎他人,只在于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还有攫取之后,难以割舍的心态。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追寻一条走出迷局的路,只可惜这迷局环环相扣,这种执着的追寻,只是让人越陷越深而已。
就像此时的张连义、天游子、甚至包括强子娘,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条通往迷局之外的路,岂不知,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而他们眼前的迷障又岂止一叶?就算是此时以大手笔千年布局的凤竹,谁又能肯定她不是在另一个更大的迷局之中?若非如此,她又何必执着于为自己和他人布局、破局?天、地、人、神、鬼,每一种存在都在将为他人布局当成破局的筹码和唯一的途径,这,其实是一个永远都打不破的死局。
然而,张连义始终只是碌碌红尘中一介稍识了几个字、稍读了几天书的普通农家汉子而已,就算相比较于周围的乡亲们而言多了些离奇的经历,那也很难使他的思维模式产生根本的改变。他好像是走出了自己所执着的那条路,却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天游子为他所划定的圈子。只是他们恐怕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些挣扎和设计,是否其实早就落入了另外一种力量的算计?
中午时分,张连义赶在莲花之前回到家里。强子娘已经把午饭做好,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闭目养神。这种情景其实是有点反常的。以强子娘的性格和以往的生活习惯,她很少会这么无所事事地呆坐。农村妇女的家务活多着呢:洗衣做饭之外,缝缝补补、洒扫庭除、纳鞋底、做鞋帮、腌点咸菜、酿点豆酱、浇花种菜、跟村里的老娘们蜚短流长,总之一个农村妇女这么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安静地坐着不言不动,这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张连义此时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笑嘻嘻地在强子娘耳边轻声来了一句:“干嘛?真修炼上啦?”
强子娘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回头看着丈夫嫣然一笑:“回来啦?饭已经做好了,你去洗洗手,等莲花一回来咱就吃饭。”对于丈夫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她轻轻巧巧地就这么避了过去,看样子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然而张连义显然不想就此罢休,他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语气随意,但神态却非常认真地问:“他娘,你还记得那次咱们从那块骷髅石板里找到的东西吗?就是那支小箭,还有那块写着字的布(丝帛)。”
强子娘显然有些警惕起来,她小心地审视着丈夫的脸,犹豫着问:“记得啊!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张连义忽然冲她做个鬼脸,意带调侃地说:“没啥,那天你不是说想修炼吗?我想那块布上写着那么多字,又是从石板里边拿出来的,这千年之前的东西,是不是里边有什么修炼的法门?咱拿出来看看,说不定会有啥用处哪!”
强子娘表情一松,脱口便说:“你想啥呢?文种那人虽然谋略过人,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士,根本不懂方术。那张‘文种书’我看过,里边就是一些治世方略、政治经济之类的学问,与法术修行没有一点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