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取过大毛巾走过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对婚姻乐观。
万中有一,也有真正相爱的夫妇。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姣好吧。
乃娟双目渐湿。
她匆匆离开中心泳池。
回到车上,才静下神来。
利家亮不止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来他还有内涵,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乃娟回办公室找资料。
谭心看见说:“我有一个朋友去年遇严重车祸,整个下腭飞脱,恐怖毁容,家人一度担心失救,可是,经过数次手术,已渐渐恢复原状。”
乃娟心一动:“主治医生是谁?”
“是华光医院的一位利医生,据说既年轻又英俊。”
乃娟点点头。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镭射打磨成下腭,替病人镶上,再重整皮肉,手术后与受伤前无异,真伟大。”
“鬼斧神工。”
“对了,就是这四个字。病人牙齿尽失,但是可种钛金属齿根,植入假牙。”
乃娟钦佩到五体投地。
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愿意教老太太们做运动。
开始,她以为自己所恋慕的,不过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还有灵魂,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
乃娟觉得她头重无比,需托上托下。
利家亮正式成为吴乃娟暗恋对象。
第二天,到她办公室来的是一对姓朱的年轻夫妇。
正确一点说,是朱先生与钟女士,他们已经协议分居。
“还有什么问题?”
钟女士说:“他缠扰我,每天五六个电邮,七八通电话,送花到写字楼,在门口等我,我想在专家面前,同他讲清楚,我们不再是夫妻或是恋人。”
朱先生是很沉实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似无赖。
乃娟轻轻说:“朱先生,这可是事实?”
“我一向这样关心她。”
“可是,你们已经离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静一下。她从来没说不再爱我。”
乃娟看向钟女士:“你还爱他吗?”
“我爱他,是,但,我不再爱他,我……”
乃娟见她有点不安,不能充分表达意愿,于是代她说话:“你仍爱惜他,但已无恋爱感觉。”
“对,对,谢谢你。”
乃娟说:“朱先生,你明白没有?”
他脸色转为灰白。
他恳求:“你叫我改的缺点,我都改过了,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但是钟女士不为所动。
她不出声,双目直视窗外。
“告诉他,说个一清二楚,这段关系,真正已经结束。”乃娟这样忠告,“别叫他有任何误会。”
钟女士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响亮清晰地说:“我与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爱你,请放我走。”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她筋疲力尽般喘气。
室内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乃娟十分残忍地问朱先生:“听见没有,你明白了吗?”
钟女士这时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双膝发软,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说:“这并非世界末日。”
他苦涩地说:“对我来说,地球已经毁灭。”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赌,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侣。”
他不出声。
乃娟说下去:“并且,会诧异当日为何痴缠不舍。”
“你凭什么这样说?”
“问得好!凭真实数据。朱先生,据统计,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后,百分之六十八的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侣。”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会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复。”
他的两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来:“谢谢你。”
“祝你快乐。”
他打开门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气。
谭心问:“朱太太为什么不再爱丈夫?”
“她没说,我没问。原因很多,爱恋是很易蒸发的一种感觉。”
“我从未恋爱,真正遗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你呢,吴小姐?”
“我比较脚踏实地。”她微笑。
谭心出去了。
下班后,乃娟仍去逛书店。
睡前没有书读,她会感到恐惧,一定要每周捧一摞小说回去不可。
角落里有一位白发洋女士读诗篇给孩子们听。
看得出是国际学校的学生,因为不论国籍,都比较活泼好动,并且知道有发问权。
女士读的正是爱茉莉·迪坚逊的最著名小诗:
我是无名氏,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小卒?
我们正好一对——别说出去。
他们会放逐你我,
做有名气的人是何等劳累!
多么公开,像一只青蛙,
把名字于生涯般长日,
诉诸倾慕的泥沼!
孩子们听罢,哈哈大笑,都听懂了。
乃娟也微笑。
这确是诗的功能,文学最终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过来招呼,可能因为他们已在闹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动走过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让出一半长椅。
乃娟坐下:“常常在书店遇见你。”
“都会的沙漠绿洲。”
“说得好。”
白发女士继续教孩子们写诗。
“今日,大家试写一首诗,韵母是ABAB,题目不拘,每组四句,一共写三组。”
拿出纸与笔,孩子们兴致勃勃,踊跃动手。
真是,嫌别人写得不够好,干脆自己动笔示范,光说不做,算什么好汉。
“这里边也许有未来诗人。”
“坐前排那个小男生长得斯文极了,是诗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说:“你可闻到咖啡香?”
从书店附设的咖啡店传过来。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没有松饼?他俩找张小桌子坐下,这才发觉天又下雨了。
“听你口音,是在英国读过书吧?”
“我考了一个奖学金,在苏格兰场读罪犯学。”
“苏格兰场!”
“可不是,一下子令人想起福尔摩斯与华生。”
李至中只希望这时间不要过去,雨不要停,咖啡不要冷。
半小时前,他尾随乃娟进书店,悄悄站她身后,留意她动静。
看她充满童真地参与诵诗与写诗,终于,她也看见他了。
这次,她居然记得他是谁,举起手向他打招呼,叫他心花怒放。
她终于与他坐下喝杯咖啡。
这是别出心裁的第一次约会,啊,这算是约会吗?
只听得她说:“我有一个朋友的十岁女儿最喜欢爱伦坡的诗。”
“我也喜欢恐怖、悲怆、绝望的《黑鸦》。”
“劳伦斯呢,艾略特呢?”
李至中脱口而出:“李白!将进酒,杯莫停,惟有饮者留其名。”
乃娟笑了。
她觉得同这个李某可以轻易聊到晚饭时间。
但是,他已有妻室,感情虽然欠佳,到底不是自由身,乃娟一向警惕。
她看看手表:“咦,我的时间到了。”
李至中脸上露出怅惘神色,依依不舍。
乃娟说:“这是一个适意的下午。”
她告辞。
雨没有停,乃娟穿深蓝色外套,不怕雨滴。
她驾车回家。
电话录音里全是碧好的留言。
“吴小姐,今日你生日,忘记了?上个月说好在我家吃饭,我们找了你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人,还不快来!”
“急煞人,乃娟你在什么地方?”
“乃娟!”
“吴乃娟请与地球联络。”
乃娟连忙打回去:“碧好,你弄错了,我生日是二十五号。”
“今日就是二十五号。”
乃娟发呆:“我马上来。”
她拿起报纸看日期,可不就是二十五号。
她叹口气,换件衬衫,赶着出门。
碧好见她出现,与她拥抱。
“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夕,永远身壮力健,一年比一年进步,还有,事事顺利,心想事成,一切都易易易。”
这样善祝善祷,叫乃娟感动。
屋里只有三四个相熟女客,马兆芝也在。
她热烈欢迎乃娟,送上礼物。
“这是我们几个人合份子送的,拆开看看。”
乃娟打开别致的盒子,原来是一只百德菲丽手表。
“太名贵了,无功不受禄。”
“乃娟,你赠我们两句就好。”
大家笑起来,乃娟把礼物戴上。
碧好斟出香槟:“哪个不在节食的举手,多干两杯。”
只有乃娟一人举手。
“乃娟,生活沉闷,有何解救?”
“滥交是否等于自杀?”
“那个人在哪里呢?我一生能否找到我的对先生。”
“真叫人沮丧,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未曾恋爱。”
“这个都会的名利熏死了所有萌芽中的爱情。”
“英国人会是结婚对象吗?”
“好歹嫁一次。”
乃娟嘻嘻笑。
她舒服地坐沙发上,惬意地听女友们发表意见。
“下辈子给你做男人,怎么样?”
“不敢当。”
“不用怀孕生子呢,也不用穿高跟鞋。”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特权,也可以弃权,像乃娟与碧好这一对就从来不穿高跟鞋。”
“一次,我让乃娟看脚上的曼乃罗勃拉涅尖头细跟缚带绣花鞋,她敬畏地退后两步,像是怕鞋会咬她。”
“哈哈哈。”
乃娟不好意思:“不适合我。”
“唉,没几个女人有智慧及勇气对流行衣饰说这四个字。”
“莫坚策可适合我?”
“陈仪刚觉得我俩应该结婚了。”
“问一问结婚专家吴乃娟他们可是好丈夫?”
佣人捧出寿面来,每人小小一碗,像担担面。
一尝:“咦,”大家讶异,“是糖面。”
碧好立刻说:“乃娟,甜甜蜜蜜。”
好话都说尽了。
乃娟无限感激。
有人说:“乃娟,花好月圆。”
“你想疯了。”
“是又怎么样呢?谁不希祈良辰美景。”
碧好整理一下字句:“乃娟,花常好月常圆。”
乃娟接上去:“人长久。”
“是,人长久,友谊永固。”
人人碰杯。
乃娟喝了颇多。
纯女生会到此为止。
众人逐一散去,佣人出来收拾。
碧好说:“待酒醒了再走。”
“我没事。”乃娟拿起手袋。
“驾车危险,你到客房去休息一刻。”
乃娟点点头,谁知一碰到床就睡着了,梦中,她深深叹息。
半夜,她在陌生床上醒来,看见厅外有灯光,正想起来告辞,却听见碧好与马礼文龃龉。
“这笔钱,你就当是我赌马输掉,好不好?”
“这些年来……”
“这些年来我也有为家庭出力。”
“用到哪里去了?”
“男人难免有追不回来的外债。”
乃娟大力咳嗽一声,推门出去。
碧好立刻说:“乃娟,你醒了,喝杯参茶。”
乃娟微笑:“我还有事,得回家了。”
马礼文说:“乃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乃娟点点头。
碧好送她出门:“小心开车。”
乃娟回头,轻轻说:“钱财身外物。”
碧好感激地说:“是,是。”
乃娟走了。
回到家中,凌晨一点多,她连忙更衣沐浴。
喝香槟绝对是纵欲的一种。
第二天,几乎起不了床。
江主任一早在等她。
“乃娟,今日你与谢淑芬一起去开会。”
乃娟觉得蹊跷。
什么会,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会。
主任咳嗽一声,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乃娟静静等主任指引。
“不需会议记录,记得,态度诚恳,谨慎发言。”
淑芬进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淑芬,你与乃娟到泽佳路三号去一趟。”
淑芬看乃娟一眼。
“有人需要辅导。”
淑芬说:“泽佳路三号的住宅主人是富商利元华。”
“正是利先生想得到辅导。”
淑芬第一个忍不住:“利元华已经六十岁。”
主任微笑:“我十八岁时,以为人到三十岁已经无憾;又如果活到四五十岁,便会自动升为智慧中年;到了六十岁,可以御风而行。”
淑芬说:“的确应该这样。”
“后来才发觉,七情六欲有时会追随人的一生。”
乃娟答:“像所有陋习,可用意志力克服。”
淑芬问:“利家大宅发生什么事?”
“利家出现年轻的第三者,已成年的一子一女已经忍无可忍离家而去。利氏夫妇与我们上司谈过之后,想由专家提供意见,决定去向。”
淑芬说:“叫我也去,是牵涉到两性生活吧。”
主任点点头。
“时间到了。”
淑芬说:“走吧。”
乃娟说:“人老心不老。”
“心态的成长速度的确较肉身缓慢。”
“君子自重。”
淑芬微笑:“你对利先生有偏见。”
“你听见主任说什么?年轻的第三者,有多年轻,十八岁、二十二岁?”
淑芬答:“当然是越年轻越好,我同你已经不及格。”
乃娟拉一拉深蓝色衣襟:“我从未参加过这类考试。”
“要是我老父如此糊涂,我也会离家出走。”
“嘘,乃娟,别有偏见。”
到达利氏独立洋房后,才知本市居住环境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样差。如果身怀巨款,一样可以找到背山面海、鸟语花香的洋房。
佣人不待按铃已经来开门,招呼她们在会客室等。
片刻,管家招待她们进房间。
淑芬一看到十分丰富的藏书,不禁佩服起来。
乃娟投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纯属装饰品吧,这屋里谁有时间看书?
书房用许多红木书架,一组皮沙发,丝绒窗帘,围着一张小小桥牌桌。
看家具装修,便知道利家并非暴发户。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佣人进来开灯。
她们听到脚步声,是利太太先出现。
她化妆、发式、衣着,都充满优雅气息,比真实年龄年轻,身形苗条。
接着,利先生也进来了,国字面,高大硕健,也一表人才,可以想象,三十年前,这是一对璧人。
利太太微笑:“两位原来这样年轻。”
乃娟欠欠身:“你们也是。”
他俩笑了,气氛比较缓和。
利氏说:“两位是专家,请予我们忠告。我们已请教过律师、心理医生、亲友,一点结论也无,渐渐人人噤若寒蝉。”
佣人捧着饮料进来。
利太太喝一口红茶,忽然说:“我最早的记忆,是三岁。我家住上海,第一天去幼儿园,老师给我一块积木,我说:‘啊,这块木头好重。’老师说:‘这叫做红木,特别重。’我一转头,母亲已经离去,我大哭起来。所以我一直不喜欢红木,坐在这书房里,浑身不舒服。”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
利先生低声说:“可以拆去,重新装修。”
“真没想到,晃眼数十年,而我也要离开这屋子。”她无限感慨。
“子女已经走了,你一搬,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一个家就此散掉。”
利太太冷冷地笑,不出声。
乃娟想,完全没救了。
利先生看着两名专程到他府上的辅导员,摊摊手:“请大胆断症。”
乃娟忘却主任忠告,把他们当一般普通的求助人士:“听说,牵涉第三者。”
室内鸦雀无声。
利先生终于答:“是,有第三者。”
乃娟说:“现代文明的婚姻,只有二人空间,三个人无论如何是太挤了一点。如果一定不愿放弃第三者,也难怪利太太要搬出去。”
这时,利氏夫妇忽然对望一眼。
利太太清清喉咙:“吴小姐,这第三者是一个男子。”
谢淑芬睁大了眼,事情越来越离奇,竟有如此取向。
利先生忽然醒觉:“你们以为我有外遇?”
“不是吗?”
“啊,不不,”利太太轻轻说,“是我,我有了男朋友,不是他。”
乃娟震惊而惭愧。
连主任在内,三名专家都犯了最大毛病,一听婚姻介入第三者,就肯定是那丈夫作怪。
没想到妻子也可以有外遇。
“我今年五十五足岁,在年轻人眼中,已是祖母级。子女劝阻无效,已经离家出走。是,我是罪魁,我叫利家蒙羞,我是社会笑柄奇谈。”
乃娟看着利太太平静泰然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