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下旬,逐渐有行政官员从济南出逃到首都,带来一些看似是彼此矛盾,但实际却能反应出战场之混乱的消息。
有人说共军太厉害了,宛如从天而降,从外城的商埠区开始,一路纵深到省立医院、德国领事馆、邮电大楼……摧枯拉朽,打进内城只是时间问题;也有人说共军伤亡惨重,城墙下全是尸体,许世友的部队元气大损,等国军从南线派来的的援军和飞机到了,他们就会更加被动……
当然,也有人把重点火力放在吴化文的倒戈上——早就听说他其中一个老婆是个左翼分子,肯定早就在私下跟共产党暗通款曲,这才导致了济南城西的阵地被共军兵不血刃地拿下……
当《中央日报》也写不出来什么正面积极的战报之后,国防部面临的压力就从怎么打胜仗变成了战败之后该怎么把责任分摊出去。
这一天,李鹤林面色不善地挂了电话,思忖片刻后找来了任少白和沈彤。
“刚刚保密局毛局长告诉我,玄武湖的主犯抓到了,是个共党,并且查出他还在半个月前去过济南,疑似是代表中共华野去济南联系吴化文的。”
任少白和沈彤没有立即说话,像是各自在消化这两个信息。
“毛局长给您打电话的意思是?”任少白问道。
李鹤林道:“济南要是沦陷,这个人就是一块遮羞布,意思是我们战前提供的情报虽然有疏漏,但毕竟破获了共产党在后方的谍报网。”
“怎么听他的意思,倒像是就等着济南守不住一样?”沈彤尖锐地问道。
李鹤林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任少白,后者略显犹豫,但还是说:“毛局长是想卖您一个人情吧……”
“这算什么?”沈彤睁大了眼睛,“难道一开始不是我们提供了线索,他怎么搞的一副人是他们保密局凭一己之力抓到的样子?”
李鹤林道:“大概是我心急了,让保密局觉得二厅想要急着扩张业务范围,反倒弄巧成拙了。”
“说不定也有那个吕处长的原因。”沈彤嘀咕道,“您好意向他抛橄榄枝,他却指不定转头就告诉他们局长了,还把那个共党当做制约我们的筹码。”
李鹤林顿了一下,道:“你这是对吕鹏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
“我当然不是对您有意见了!”沈彤一下涨红了脸,“我是觉得那个吕鹏……”
“行了。”李鹤林厉声打断她,责备道,“说话没轻没重。”
沈彤噤了声,但是脸上仍带着不甘心的神色。
任少白暗自一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身旁的这位敢同李鹤林这样说话,不禁叫他觉得这已经不仅仅是出身好的年轻女孩个性直率、胆子大的缘故了。不过,现下他来不及多想,而是要问李鹤林:“毛局长是要把那个共党给我们?他得有什么交换条件吧?”
李鹤林颔首,显然,他问到了点子上。
当初成立国防部,二厅的构成是总统府里那位美好的愿望,希望能和保密局形成一种亲密的兄弟间的关系,互相支持、友好竞争。但是,亲兄弟之间也会有龃龉。而且两个机构都曾被共产党的间谍渗透,双方都对彼此存在不信任,认为对方并不可靠。
“他要我们厅共享资源,包括拦截的信号情报和人力渠道获得的情报。”李鹤林说道。
两年前,保密局这两项相关的电讯侦察业务和军事系统的谍报参谋业务都转移给了二厅,现在,对方显然是想要回去了。
沈彤目瞪口呆:“用一个共党就想要换这么多?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着?您没同意吧?”
李鹤林不语,他想,即便现在不同意,搞不好最终,真的是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
因为几天以后,济南就改弦易帜了。
这么一个重要的城市,王耀武的10万精兵,守了总共不到九天。
国防部统一口径,把战败的重要因素归结于前线士兵的心态上,倒戈的倒戈、投降的投降,坦克车上挂白旗,从将官到小兵谁都没有共军那种鲜血洒在城墙上的信念。
此刻掌握在保密局手里的彭永成便当真成为了遮羞布一般的存在,用来佐证,不是他们国防部的作战情报和计划不到位,而是后方有共产党暗度陈仓,用一个立场不坚定的吴化文对其他守军造成了负面影响。而现在,二厅功过相抵的地方,就是抓到周恩来派去联络吴化文的特使——一个代号是“养蚕人”的共党间谍。
同时,第二厅上下也没有任由三厅的人像过往一样指责他们的情报不准确,而是反将一军,再准确的情报不被好好使用,能有什么办法?就像三厅当初对他们弄来的共军作战计划采取那么轻视的态度,他们的情报人员拼死拼活,却被参谋专家们大手一挥,抹杀掉了全部的辛苦。
而这其中,最委屈的人是谁呢?
国防部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前一阵单枪匹马闯匪区、九死一生取情报的是二厅的机要秘书任少白,结果现在济南城丢了,他就像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外来媳妇,白干了。
这当然是任少白通过最擅长打听并传播部内“小道消息”的魏宁生放出去的风声,同时得益于任少白平日里积攒下的好人缘,在舆论上占领了高地。
去保密局交接“养蚕人”,是沈彤跟李鹤林要来的差事。她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双手被拷、脚步虚浮地被押出来,心里竟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普通人,当真能成为决定一场大型战役成败的因素吗?国防部用这么一个人来归因济南战役的失败,是不是太自欺欺人了?而且——
“他不是什么都认了吗?你们还对他用刑做什么?”沈彤脱口而出,但是话刚一落地,自己便也觉出不妥,保密局审犯人,哪有不见红的?
吕鹏看了看她,却理解似的道:“李主任也是,怎么让你一个女孩来做这种事。”
沈彤愣了一下,她不确定吕鹏是说来交接共党犯人这种事,还是更笼统的,进入残酷情报机构工作。她没有接茬,只是问:“其他嫌疑人呢?”
“该放的自然都放了,沈小姐不必担心。”
彭永成被塞进车里,沈彤走过去,打开他一只手的手铐,转而固定在副驾驶的靠背上。
一路上,她继续通过后视镜打量着这个一直垂着头的男人。时间久了,对方也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视,微微抬起了眼皮,目光相交之间,似乎也震惊于她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
沈彤忽然就觉得,前些天还兴致勃勃要靠自己独立抓共谍的劲头,一下就消失了。
按照李鹤林的指示把养蚕人送到老虎桥监狱之后,沈彤碰到了四厅的魏宁生。魏宁生说自己是好奇,来看看这个引起了轩然大波的共产党。
“好奇什么?”沈彤问。
“我没见过共产党。”魏宁生皱着眉说,“看上去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沈彤一怔,心想他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魏宁生又道:“我有个认识的人因为不巧也在那家银行工作,所以之前也被保密局逮捕了。”
“噢。他还好吗?”
“昨天给放了出来,但还是受了不少皮肉伤。”魏宁生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显然,保密局的人不会因为他只是‘有嫌疑’而下轻手。”
沈彤感到自己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不知道阿莽怎么样了。
她去一厅找兰幼因,可是却被告知,向来全勤的兰幼因今天请假了。
随即,吕鹏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该放的自然都放了。
沈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还有不该放的?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去了通讯总台,一问便知道,根据保密局提出的共享条件,最近几个月所有录载的监听记录,都在几天前被拿走了。沈彤心下一沉,因为她知道,那里面有着阿莽之前从照相馆给兰幼因打电话的记录。
其实在抓到彭永成以后,包括阿莽在内的其他嫌疑人都已经没有了再扣押下去的意义。可是吕鹏还没有签署释放文件的时候,又鬼使神差地翻出了彭永成的那张照片来看,看着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是站在哪个位置呢?
他开车去新街口兴业银行附近转悠,很快便发现一件惊奇的事。当他站在街对面某个位置的时候,视线里的浙江兴业银行和手里照片上的角度是一模一样的。转过身,只见身后的店铺大门紧闭,旁边钉着的乌木门牌上写着“芙蓉照相馆”——这不就是,那个鹿阿莽的照相馆吗?
吕鹏亲自拿着照片再审阿莽,与此同时,要求手下调集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很快,他们就查到了阿莽的照相馆在搬到新街口之前,原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评事街。又得益于毛局长给谈下来的资源共享,他们从二厅通讯总台的记录里,找到了每一通曾在那个地方打出去的电话。
顺着每一个号码找,兰幼因的名字便出现在了吕鹏的眼前。
他对于桃源村兰幼因家的地址已经是熟记于心了。第一次来,他带走了乔鸣羽;第二次,他拿着养蚕人的密码来找兰幼因破解。这回是第三次,他选了一大早上,出其不意地挡在了兰幼因准备上班的路上。
兰幼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吕鹏拉开车门,对她说:“兰科长,耽误你半天时间。”
兰幼因在原地停顿一下,目光所及就已经能看到其他保密局特务在街边的部署,她无路可走,只得上车。
“吕处长,劳驾帮我给我们厅请个假。”
“自然,兰科长不用担心。”
于是,便到了保密局大楼行动处长的办公室里。
兰幼因心下放松几分,不是直接进审讯室,应该不是最坏的那种猜测。
“兰科长喝哪种茶?”待兰幼因在他的办公桌前方落座后,吕鹏走到靠墙的柜子边,别人都好摆军功章的位置,他却全部用来摆茶具。
“不用了,没这个习惯,吕处长请便。”
“是吗?那我就自顾自的了。”吕鹏说着,还真开始背对着兰幼因,慢条斯理地烧水泡茶,“我记得乔处长也不怎么爱喝茶。也是,现在人都爱上咖啡馆了,我是落伍了。”
兰幼因没有说话。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水“咕嘟咕嘟”烧开,又被“哗啦哗啦”倒进茶碗里滚一圈倒出,再“噗噗噗”地浇在茶叶上的声音。
“兰科长是第二次来保密局了吧?”吕鹏忽然问道。
“ 何必明知顾问。”此时的兰幼因已经稳定了心神,用一贯的平静语气开口,“吕处长,这回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吕鹏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还是端着两杯茶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将一杯推向兰幼因。
“起码的待客之礼还是得有。”他绕到桌子后面,放松地坐下,先是抿了一口茶,然后弯腰从下面某一层的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又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兰科长,这张照片你认识吗?”
——正是他收到的彭永成在兴业银行门口被偷拍的照片。
兰幼因点点头,道:“嗯,我拍的。”
吕鹏没料到她会这样承认,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兴业银行对面有个照相馆,老板是我认识的熟人,有一回我去的时候,他给我介绍一款新相机,我就随手对着外面按了几张,这就是其中一张。”
“……随手拍的,兰科长也能记住?”
“因为洗出来看了,这个角度的街景还挺好看,我拿了两张走,哦对,底片我也留着了。”兰幼因停顿一下,反问道,“但是这照片吕处长怎么会有?”
吕鹏飞快地皱了一下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可是那里的老板却说对这照片没印象。”
“他一个开照相馆的,每天经手那么多照片,哪能每一张都认得。怎么了,吕处长,这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吕鹏盯着兰幼因的眼睛,指着照片上的彭永成,道:“这个人,就是策反了吴化文的共产党,跟日前在玄武湖发生的枪击案也有关系。”
“是吗?”
“兰科长看起来并不惊讶。”
“都到吕处长这儿了,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再离奇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吕鹏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道:“兰科长,真是每回见都叫人觉得惊奇。”
“吕处长是什么意思?”
“上回在这里,兰科长带来的关于乔鸣羽的材料帮了我们大忙,弄得这回我也以为,这张照片也是兰科长寄来的。”
兰幼因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道:“吕处长,不会因为我偶尔拍了张照片,照到了一个共产党,保密局就又要派人跟踪我大半个月吧?还有,那照相馆的鹿老板听意思也在保密局扣着?你们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但凡跟共产党沾上边的都格杀勿论,那我说句不好听的,蒋总统还跟毛泽东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过呢!”
一刻钟后,吕鹏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兰幼因和鹿阿莽一起走出了洪公祠一号。一会儿,技术科的人敲门进来,问:“处长,指纹收集到了吗?”
吕鹏转过头,看向办公桌上的茶杯和照片,摇了摇头,道:“一路非常小心,什么都没有碰。”
不过——
技术员说:“啊?那也太刻意了吧。”
吕鹏的目光再次看向窗外,那二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角。
是啊,越是小心,越是疑点重重。这个兰幼因,他可要一查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