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追查玄武湖的枪手,吕鹏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了。这天早上,他一边喝着泡得极浓的苦丁茶,一边拆分发室送来的信件,其中大多是一些事务性的内容,不涉及机密,他也只是草草看过,但到其中一封时,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
牛皮纸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摁邮戳,但是却写着他的名字。
市内寄信再快也需要两三天,而且邮戳会暴露寄信人的地址,所以吕鹏判断,这是有人将它直接放进了保密局的分发室,目的是尽快让自己收到。
他立刻放下信封,从抽屉拿出一副手套戴上。这么做是为了不给这封信增加更多的指纹,尽管他知道,从分发室到自己的办公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经手这个信封了。
但起码,信封里面的东西还未可知。
他自信地用刀片划开封口,然后从里面倒出两张纸来。一张是一份从南京到济南的通行证,实效期截止在半个月前;另一张则是照片——新街口的浙江兴业银行门口,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是样貌仍可分辨。
吕鹏认得这张脸。是盯梢组正在监视的重点对象之一。如此,这封信的目的立刻昭然若揭,是一种并不少见的揭发行为,告诉他这个保密局行动处长,照片上的人有问题。可是,虽然常有人匿名举报,但是能悄无声息把信混进保密局内部,却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他立刻把通行证和照片都送到技术科检验指纹,看着检验员在上面撒上药粉,等待着一个结果。检验员倒是很乐观,说:“搞不好是热心市民,直接把这人抓来审不就完了?”
但吕鹏却没有因为这从天而降的“馅饼”而感到高兴,相反,他感到,自己这些天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过去,他一直以为枪手只有一个人,但是在梁洲现场搜到的那把步枪上,技术科检查出了不止一个人的指纹,这反而叫他豁然开朗。不仅是因为联系到此前已经发生的几次暗杀,确实并非一个独狼式的人物单打独斗能完成的,更是因为人越多,越会露出破绽,一个团伙里,很难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完美受控的。
接着,他又在李鹤林的提示下,开始将那天出现在玄武湖的嫌疑人和与银行有关的人士做交叉对比,但是设在首都的银行一共六十多家,除了少数的外商,其余在中秋节又都放假一天,因此两项条件重叠出来的范围其实并不小。在盯梢组人数不够覆盖的情况下,他想出一招引蛇出洞的办法,先分批逮捕几个目标人物,然后观察其余的动态。
无论真正的嫌疑人是在重叠范围以内还是以外,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互相联络,那么运气好的话,他就能将那伙人一网打尽了。
然而突然出现的这张照片,则将他的目标一下又重新收缩为一个人。
等指纹检测的结果,也是他最不想要的那个:照片和通行证上面很光滑,本该最容易挂指纹的相纸,实际上除了布的纤维,其他什么都没有。显然,寄信人为了隐藏自己,已经把他经手过的东西都地仔细擦拭过了。
有一瞬间,吕鹏的直觉告诉他,应该假装没收过这封信,继续按兵不动,但是,如果照片上的人就在他犹豫期间跑了,他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更重要的是,那张通行证可比照片还要紧些。通行证的持有者在半个月前去过济南,举报者把这个东西同时寄过来,是想说明什么呢?
为了揭露这个保密局已经掌握了的嫌疑人的名字,便还有另一种可能——吕鹏想到在济南开战后临阵倒戈的吴化文,难道这个彭永成还曾去与他接洽吗?
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做的决断,于是便带着这两样材料,去了局长办公室。
要不一些资深的军统特务会在私下议论毛人凤是个情报方面的庸才,这位保密局局长一听照片上的人可能跟吴化文的变节有关,便立刻要吕鹏把他交给自己——济南现在能不能支撑到二十天都是个问题,万一未来结果不好,那么这个彭永成便是自己可以用来跟国防部做人情的筹码。
每每面对这样的状况,吕鹏的心里就会难得地生出一些怨气。在保密局,尽管已经坐到他这个位子,但是情报人员永远是要为政客服务的。不过好在,在把人交给毛局长之前,总还是要在他手里过一遭的。
于是,半个小时后,他带着行动处的特务走进了兴业银行。
总经理已经吓得直哆嗦,怎么隔天就有自己的员工被抓,今天还直接来到了他们银行大厅?当局可别把他们这里当做共党的窝点来针对啊!而真正被宣布缉拿的彭永成却显得平静,他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从台阶上走下来,与背着手姿态倨傲的吕鹏四目相交。
“彭先生的腿脚好了?中秋那天负责公园内安保的警察可是说,看到你入园的时候,是拄着拐杖的。”
原来保密局早就把他的动态摸得一清二楚,彭永成这样想。紧接着,他便毫无抵抗地让特务们上前,将自己的双手拷在身后,然后押解上车。
保密局专用的黑色福特牌汽车在白天的中山大道上也行驶得目中无人,甚至在国防部的挂牌车时也毫不犹豫。
而正在驾驶着这辆国防部汽车的,是也要去保密局的任少白。他在前一天晚上给吕鹏打了电话,说自己受人委托,去打听一个他们最近抓的嫌犯的情况。吕鹏当时还是一如以往的谨慎,不在电话里透露任何机要信息,而是让他第二天到保密局来,他当面说明。
现在,两辆车几乎一前一后地停在了洪公祠一号大楼的外面,任少白从驾驶座里出来,还未关上车门,便看到了前面那辆车的后座里,被特务推搡着出来的彭永成。
他仿佛整个人被扔进了冰窖里,呆立在那,手还搭在车门把手上,可是四肢已然被冻僵了,后脊发凉,动弹不得。下一秒,彭永成扭过头,也看到了他,眼睛里或许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是紧接着就被押解他的特务掐住后脖颈——
“看什么看!”特务把他的头狠狠往下一按,然后推进保密局的大门。
这时,从福特车的副驾下来的吕鹏,也看到了站在后面那辆车旁边的任少白。
“哎。”吕鹏懊丧地一仰头,“我忘记告诉你,我早上临时有行动,应该叫你别来的。”
任少白眨了下眼睛,强行把自己在前一秒几乎崩溃的精神聚拢起来,抬了抬下巴,回应着吕鹏的话:“看样子行动挺成功,那什么人?”
吕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简短地说:“你可以告诉魏宁生,他打听的那个人没什么事,这两天走个流程大概就能放了。”
“真的?”
“嗯,本来上一批抓人就是为了制造点动静出来,让真正的嫌犯坐不住。”
“噢,引蛇出洞。那你怎么还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吕鹏看着任少白,抬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小子,眼睛不要这么尖。”他终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又道,“蛇不是我引出来的,而是有人寄了照片和证据,揭发出来的。”
任少白一愣,下意识问:“谁揭发的?”
吕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匿名的啊,不过不匿名我也不能告诉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规定……哎,今天不好意思,我没空招呼你,改天请你吃饭吧。至于刚进去那个……我现在没法多说,不过也要不了两天,你回头就知道了。”
“行。”任少白点点头,也善解人意似的说道,“那你忙。”
他目送着吕鹏走进了保密局,自己重新钻进了车里。一脚油门踩出去,一直开到主干道以外的地方,才又猛地刹车,然后双手搭在方向盘,俯下身,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彭永成被押回保密局的第一件事,就是按手印,拿去对比指纹。吕鹏没有立即对他展开问讯,而是把他一人留在审讯室里。
“给他高压灯。”吕鹏说。
在审讯室里,彭永成在高压强光猝不及防地亮起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而是眯起眼睛看向单向玻璃的方向。吕鹏看到,他甚至像是在微笑。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用长时间的强光来刺激被审讯者的神经,是一种强化审讯的技巧,为的是在真正提问开始之前,就让被审讯者迅速变得疲惫甚至脆弱。很显然,吕鹏是想要在局长介入之前,尽快从彭永成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从彭永成的反应来看,吕鹏毫不怀疑,他的确是个训练有素的共产党特工。这么多年,他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哪些被审讯者是好对付的,哪些是不好、甚至不可能对付的。现在眼前的这个,大概率是属于后者的他双手抱在胸口,在高压强光之下闭上了双眼,静静地坐在那里。
吕鹏开始怀疑,这样一个人,在是共产党的同时,还会是那个因为对军统怀着莫名仇恨而策划了一场接一场秘密刺杀的杀手吗?
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当看到彭永成两侧的鬓角开始被汗湿,吕鹏终于站起了身,走进了审讯室。
最强烈的那束灯被关上,四周的光线顿时柔和下来。吕鹏坐到彭永成的对面,也不急着开口,而是等着他自己慢慢地睁开眼睛。
当彭永成失焦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便看到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就是他曾经在阿莽的照相馆发现的被偷拍的其中一张。
“你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吗?”
彭永成不语。
“我觉得是你的某个同伙。”
彭永成还是不语。
“我觉得是因为他害怕了,觉得下一个被抓的就是自己,所以把你供出来。”吕鹏盯着他的眼睛,“都这么具体了,你还想不出会是谁吗?”
彭永成偏过头,继续沉默。
吕鹏便转过身,冲身后的单向玻璃做了个手势,然后一道正对着彭永成脸的光忽然亮起,吕鹏满意地看到他的身体往后一缩,想要避开似的。然而,怎么可能躲得开呢?
吕鹏又做了一个手势,灯光熄灭,彭永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你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吗?”吕鹏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当落照化为一片血红冷凝在天边,却正是桃源村这样的居民区最热闹的时候。楼房的窗户里飘出各家做饭的香气,和南腔北调的说话声一起,构筑起最普通又最珍贵的偏安一隅。兰幼因则穿过这些与她无关的人间烟火气,独自一人,踏上单元房的楼梯。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入这个曾经也被称作“家”的地方。
然而刚一进门,兰幼因就感到了骤然而来的杀气——藏在门背后的人手握一把枪,冰冷的、熟悉的枪口指向了她的额头。
——砰。
是房门轻轻地被关上,与此同时,还有任少白拉开保险的声音。
兰幼因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寒意的任少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他说。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去告发彭永成,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换回阿莽吗?还是说,你根本也不在乎阿莽,你只是想保全你自己,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先是利用所有人,然后牺牲所有人,让其他人为你的错误埋单,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任少白的声音在颤抖,但是握着枪的手却纹丝不动,他看着兰幼因的眼睛里透出冷硬的光,在得知彭永成被捕是因为被人寄了照片告发后,他就没想过第二种可能。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战栗,心里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懊丧,他怎么能相信兰幼因,他怎么会相信兰幼因……
兰幼因在听完他一连串的质问后终于明白了此刻的情况——彭永成被保密局抓了,任少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现在,已经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不是我。”兰幼因镇定地说,“给保密局寄照片、告发彭永成的人,不是我。”
“你撒谎!”任少白几乎是低吼道,手里的枪更用力地顶住兰幼因的脑门心。
兰幼因皱起眉,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听不进解释的人,道:“那好,就当我在撒谎,是我告发了彭永成,你要怎么做?杀了我?现在这枪可没装消音器,左右邻舍都在家,都能听到动静,你以为你能逃得过?而就算你逃过了,之后要怎么办?这把枪、这枪里的子弹就是在告诉吕鹏,除了彭永成,他还有同伙在外面。那样的话,你这个共党间谍还要不要继续潜伏下去了?”
任少白浑身一震,再看向被自己拿枪指着的兰幼因,竟目光灼灼,比任何时候都要坦然。
“你理智地想一想,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在还没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把船掀了有什么好处?”
“……真的,不是你吗?”
兰幼因摇头。
任少白的眼神泛起迷惘,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保密局的审讯室里,彭永成喑哑着嗓子开口:“我不知道这照片是谁照的,我也没有同伙,只有我一个人。”
当狼群遭到围猎,其中一头狼选择自投罗网,他的同伴就能够有机会,重新隐藏进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