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彤走进洪公祠一号的大楼时,仍然感到一头雾水。直到从单向玻璃里看到阿莽,才恍然大悟,扭头对吕鹏说:“对,就是上回那个制作假英国护照的,怎么,共党要办假证又找到他头上了?”
吕鹏反问:“你怎么能确定,他是无意间替共党做了事,而非原本就是共党组织的成员呢?”
“上回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弄清楚了,原先就是开照相馆的,后来不赚钱才另辟蹊径,算是个江湖手艺人,没有其他背景。再说,他要真是共产党,已经被盯上了一次,他的上级还不指示他跑路?”沈彤说得理所当然,又疑惑道,“你们究竟为什么抓他?”
吕鹏盯着隔着玻璃后面、在审讯室里坐立不安的阿莽,道:“前几日玄武湖发生的枪击案,他也在现场。”
沈彤稍一挑眉,问:“会是巧合吗?”
“你相信巧合?”吕鹏反问。
沈彤再次看向他,停顿了一下。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反问,而是包含着对她专业能力的质疑,好像实际在说:你怎么会认为,这个两次出现在关键场合里的人,是无关人员?
沈彤可受不了这个。
她接到保密局的电话,说请她帮忙,由于二厅近来跟保密局的合作增多,所以沈彤怀着跟兄弟单位搞好关系的心思去了。到了便见到了吕鹏——她舅舅李鹤林曾经在私下透露想要挖角的保密局行动处长。沈彤原本对此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之后,李鹤林又说,吕鹏似乎对他抛过去的橄榄枝并不感兴趣,大概还是对军统有着类似愚忠的情结。
沈彤心里便生出的几分不满,一来是想,不过是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组织,这个吕鹏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二来是不服气,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让一向鲜少肯定人的舅舅这样看重?
因此,即便是接触不多,沈彤就已经对吕鹏其人有了几分抵触,如今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碰上,还被他阴阳怪气地质疑业务水平——这哪能忍?
“吕处长,带着结论找证据,是最容易出错的。”她毫不客气地指出。
“所以沈小姐确实可以替他担保,他跟共党并无瓜葛?”吕鹏问。
“担保?”沈彤皱起了眉头,给她打电话的人说得含糊,只说要帮忙,可完全没有提到“作保”这件事。因此,她刚刚看到阿莽,还以为只是找她来确认身份的。
“我们发现他家里有反监听的干扰设备,他说这是因为从你这里学了一课,才特地在黑市上找人买的。”吕鹏复述着阿莽说的话,“因此,他声称自己不是做贼心虚,主动提了沈小姐你的名字,说你给他证明,他并非共产党。”
“叫我给他作保?他怎么……”——不叫兰幼因?
沈彤想,兰幼因在国防部的资历职位远高于自己,跟阿莽关系也更近,但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因为忽然意识到,知道阿莽与兰幼因关系匪浅的,从来便只有自己一人。于是,她话锋一转:“那他倒还挺有脾气,大概是吕处长你手下的人待他不那么友善,他觉得自己是上过国防部白名单的人。”
“这么说,是国防部查过他,没有问题。”吕鹏并没有接“不友善”的茬,还是只关注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沈彤皱了下眉,道:“吕处长,万事都没有百分之百,他当时的确没问题,可现在有没有,就是保密局的分内事了。”
二厅的言下之意都很不客气,都是在说如果这个阿莽并不单纯是个做假证的,那么都是对方所在情报机构的失职。
“那中秋节当天,沈小姐人在哪儿?”吕鹏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也跟玄武湖枪击有关?”
吕鹏笑了,只是典型的笑不达眼底,嘴角是看似礼貌的弧度,一双眼睛却仍盯着面前的人,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例行问题而已,沈小姐难道不便回答?”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沈彤冷冷地回应他的审视:“中秋家里设宴,我自然在家里。”
“可有人证?”
“当然是我家里人可作证。”
“直系亲属,还有别人吗?”
——他还真是怀疑起自己来了?!沈彤不可置信地看着吕鹏,一瞬间简直有点血气上涌,她自小到大可还从没被这样质疑过。
“噢,是家宴,不应该有外人在。”吕鹏又作善解人意状,“沈小姐别介意,玄武湖的枪手配备的是军用武器,来路不明,沈小姐又是国防部的,我们调查自然是要严格一些……”
“所以这也不是什么替别人作保,而是对我的审讯了?”沈彤尖锐地问道。
此刻再环顾四周,看似是能够观察隔壁的小房间,但是房门紧闭、墙上无窗,桌子上录音机转动,吕鹏跟她兜了半天的圈子可不像是临时起意,活脱脱是提前准备好的另一间审讯室。看来,在那鹿阿莽说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吕鹏就已经在心里将他们一同归为嫌疑人了。
“只是随便问几个问题,沈小姐不必这么警惕吧?”吕鹏故意说。
沈彤一张小脸崩得紧紧的,微微抬着下巴,强压着心中的恼火,却又抬高声调:“你不就是怀疑我中秋节下午也在玄武湖吗?我说我在家里,却没说是我父母家,而是我舅舅家,就在总统府旁边的板桥新村,你去找他作证吧!”
“你舅舅?”
“国防部二厅李代厅长。”
——她终于忍不住,到底还是搬出了舅舅的名号。
吕鹏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是很快又消失。他的脑海中迅速划过此前对沈彤这个人的印象,年纪轻轻,却能独立执行外勤任务,在国防部二厅的重要会议上也说得上话,原来是跟李鹤林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总不会,你也要问他,中秋当日是不是去过玄武湖?”沈彤讽刺道。
吕鹏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原来如此,那是吕某人误会了。”他走到门边,拧开门把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道,“沈小姐,耽误你的时间了。”
沈彤则指着隔壁房间的阿莽问道:“那他呢?”
“有沈小姐作证说明,自然洗脱了几分嫌疑,等我们抓到了真正的嫌疑人,他自然也会平安无事。”
沈彤最后不满地看了吕鹏一眼,然后离开了保密局。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刚刚吕鹏说的每一句话和其潜台词:阿莽没有被释放并不意外,吕鹏估计就是那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风格,但如果到那时,阿莽会不会说出兰幼因的名字呢?兰幼因可不像她一样背靠大树,到时候吕鹏不由分说也给她扣上共党的嫌疑,她又该如何脱罪呢?
如此想着,沈彤决定,等回到国防部一定得去给她的幼因姐提个醒。
可叹沈彤一腔真心向着兰幼因,却不知道阿莽故意喊她来给自己担保,正是来自于几天前兰幼因的嘱咐。
在他们行动之前,兰幼因就告诉阿莽,万一在之后出了事,就用沈彤的名字来拖延时间。就像只有沈彤知道她和阿莽的关系一样,也只有她知道沈彤和李鹤林的真实关系。而无论是警察还是特务,但凡盯上了阿莽,就一定也会盯上他声称的担保人,这样一来,水就很容易被搅浑了。
至于尹文让,则更好办一些。本来徐州剿总那边就催得紧,他正好可以跟着他接收到的美军资助药物离开南京。
只是在离开之前,尹文让得知她对阿莽的安排,几乎脱口而出:“那位沈小姐知道你就是这么利用她的吗?”
兰幼因看他一眼,道:“下回要是你陷入相同处境,我一定袖手旁观,绝不为救你利用他人。”
尹文让道:“如果你不是执意要利用我们所有人杀吕鹏,阿莽就不会因为迟迟等不来任少白而无法准时撤退。如果事前的计划不止是出儿戏,我们都应该在玄武门被封之前成功撤离。是你让我们陷入现在这个处境的。”
“不是我们。”兰幼因平静地说,“只有阿莽,没有你。你是徐州剿总军医处的专员,马上就要去徐州了,南京发生的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尹文让看着她,知道她这样说,并不是为着自己刚刚的话而在置气抬杠。
“事到如今,我们三个,你是处在重要位置上的人,离我们最终的目标也最近。如果需要把我跟阿莽都搭进去来保全你,我也会毫不犹豫。”
这才是兰幼因的真心话。
于是,尹文让张了张口,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对了,我上回说需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兰幼因问道。
尹文让点点头,从随身行李里摸出一个纸袋递过去。兰幼因接过,低头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两支透明的吗啡溶剂。
沈彤回到国防部,本想直接去一厅找兰幼因,可是刚走进办公大楼,就看到李鹤林和任少白从楼上下来,要去憩庐开会——原来,任少白到底还是凭借着自己不久前跟共区的华野部队有过接触的经历,被李鹤林带去了最机要的军事汇报会议,研讨济南的军情。
此时,沈彤和他们迎面碰上,李鹤林见她神色匆匆,特意停下脚步问道:“上午听说你被保密局叫去了,什么事?”
沈彤支吾了一下,又看了眼任少白,欲言又止。
“怎么?有什么事是保密局能知道,我们反倒不能了?”
“不是,是吕处长……”沈彤便把吕鹏抓了鹿阿莽、鹿阿莽又找自己去做担保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其中略过了她知道兰幼因与阿莽的关系,也略去了吕鹏竟然从阿莽而怀疑到自己,让她不得不搬出李鹤林是她舅舅来压他。
毕竟,任少白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所以她刚刚才显得为难,她不明白自己舅舅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非要自己当着任少白的面说话?
“那个做假证的?”李鹤林笑了一下,“那他还挺有个性,你曾经查过他,他现在反过来用你来将吕鹏一军。”
沈彤撇撇嘴,道:“我看是吕处长病急乱投医,什么阿猫阿狗都去抓。”
李鹤林则看向了任少白,问:“你觉得吕鹏是个病急乱投医的人吗?”
任少白笑了一下,回答道:“我觉得不是。”
“我也这么想。”李鹤林又对沈彤说,“我看你只是不高兴自己被遛了一圈,不过保密局向来就是这么我行我素的,需要人配合,你就配合一下。你以为他只是在抓阿猫阿狗,焉知他不是在利用这些阿猫阿狗,想引出一条藏在跟深处的狼来?”
沈彤告状不成,却被一通教育,只得立正站好,心里却在嘀咕:怎么一个两个对吕鹏的评价都如此之高,她怎么看不出来,那个人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
“行了,去工作吧。”李鹤林走过她,朝大楼外走去。
任少白立刻跟上,虽然刚刚还能笑着应对,但是心里却是狠狠一沉:阿莽被抓了,不知道彭永成又如何?阿莽会不会供出自己?但如果他供出自己,兰幼因势必也会被牵扯进来。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不利,可是他现在还不能贸然去见彭永成……
“你中秋节那天在干嘛?”
当二人快到憩庐的时候,李鹤林忽然问道。
任少白一怔,停下脚步:“老师,您不会吧?”
李鹤林走在他的前面,转过身,看着他的一脸诧异,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你那天在做什么?”
任少白深吸一口气,道:“我去了烈士陵给我老爸上坟,然后回西家大塘跟我妈以前的陪嫁巧姨吃饭,还给香港打了电话,电话局有记录随时待查。噢,烈士陵没有记录,但是有门房守陵的,您派人去问好了。”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李鹤林这才摆了摆手,道:“好好好,算我多余问,真是,脾气还越发大了。”说罢,他重新迈开步子,踏进了憩庐的大门。
任少白落后半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轻轻握了下拳,又松开。他一定,不能让彭永成也落到保密局的手里。
而与此同时,沈彤则站在兰幼因的面前,告诉了她阿莽现在的处境。
“不过——”她自以为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只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共党枪手,阿莽就会没事了。我不信保密局,不如我们自己干,我知道舅舅之前派人在新街口一带排查电台,阿莽的照相馆不也在新街口吗?我猜这就是那个吕处长调查的方向……”
兰幼因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着她自信满满的脸。她想沈彤未必真的能比吕鹏先查出什么,但是自己却有一样如果交到保密局,就能帮助他们找到“真正的共党”的东西。
日前,彭永成虽然发现了阿莽拍摄他在新街口兴业银行门口的照片,但是事后,那组照片的底片,却被她留了个心眼拿去了自己家中。
现在,只要她拿出照片来,那么阿莽是不是就能获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