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我带着满腔热血和一肚子现学的热乎知识,赶回病房给乙肝产妇一个交代,要知道,产后尽早让孩子吸吮乳头,对于母乳喂养至关重要,我要告诉她,根本不用退奶,大三阳的母亲照样可以母乳喂养。
一进病房,正赶上她在送别几个老人模样的探视者,屋里只剩保姆。我想时机正合适,家人都走了,保姆也容易支走,正好可以和她探讨一下乙肝和喂奶的问题。
“别退奶了,我查了国内外很多资料,即使是大三阳妈妈,也可以给宝宝喂奶。”我没太多时间,于是单刀直入。
“这些我都知道。”她淡然地坐在床边,不像一般披头散发身材臃肿的产妇,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施粉黛的脸干净漂亮,除去产后的虚胖,没怀孕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退奶?你不知道母乳喂养的好处吗?”
那时候我自己已经成为母亲,晚婚晚育加上剖宫产,再把爱人俩礼拜产假也算到自己头上,好不容易休了5个月,就回医院上班了。妇产科在院内向来以劳动强度大、工作时间长著称,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女医生一上手术台,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台,门诊一看,照样是整个上午,连厕所都没时间去,在单位挤奶,再背奶回家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寸土寸金的东单,医院把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改成病房,仍然供不应求。在房屋利用方面,永远是朝阳的一面做病房,背阴的一面或者四面不透风的小黑屋做教授或者主任的办公室,根本不可能有女员工的哺乳室和挤奶室。环境不好可以克服,实在不行还有卫生间,最难的是没有挤奶时间,我想尽一切办法,总算喂了8个月的奶。终于轮转到轻松一点的岗位时,人世间最悲催的事情发生了,挤奶的时间有了,可是奶没了。
每次看到国际母乳协会关于“母乳喂养最好坚持两年”的建议时,我都会对女儿产生愧疚。从那时候起,不论从医生还是母亲的角色出发,我都是母乳喂养的坚定拥护者,经常不分时间地点人物场合,近乎传教一般地唠叨喂奶的各种好处,自然不会放过眼前这位轻易就要放弃母乳喂养的产妇,更何况她还正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我知道孩子出生后只要立即打针,就能喂奶。我是怕过于密切的接触,会把病毒传染给孩子。我查过HBV-DNA,我的病毒复制很厉害,我怕孩子像我一样,成为一个人见人怕人见人防的乙肝病人,那种异样的眼光我受够了,我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她淡淡地回答我。
“您自己的乙肝病毒多,不代表奶里的病毒也多,目前所有研究都没发现哺乳本身会增加小孩乙肝感染的风险。没有乙肝疫苗之前,大三阳妈妈的孩子90%会被传染乙肝,接种疫苗后,小孩的感染率已经下降到5%,而这5%是乙肝疫苗无能为力的,它可能来自胎儿期的宫内感染或分娩过程,和喂奶没有关系。甚至有学者认为,母乳不但不会让孩子感染乙肝,反而可以刺激小孩的免疫系统,增加免疫保护的水平。”我说。
“我在网上查过,很多医院都能检测乳汁中的病毒滴度,如果正常就喂奶,过高就不喂,你们医院能做这样的检查吗?”
非医学人士在网上能查到的能看懂的医学知识,大多不是来自专业的医学网站,信息方面可能滞后,可能有盲目、偏激和不科学的地方,甚至还可能是商业性网站的科普软文。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有弊端,普通人貌似越来越容易得到信息,但实际上除了被动接收,他们几乎没有甄别和鉴定正确信息的能力。
有了医学问题,通过互联网进行学习是有必要的。浏览文章内容之前,一定要先看网站是否专业可信,对于那种不断跳出来小窗口怎么都关不掉的、承诺专家24小时在线答疑的网站要多加小心,刻意营销和商业性很强的网站信息更要警惕,带着问题咨询求助的病人,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滴着油的肥肉。
然而,就算是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疾病指南,就算是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面对公众发布的疾病指导性意见,就算是大医院好医生写的真科普,都不要轻易根据这些信息就下结论和做决定。非医学人士可以用这些知识武装自己,提高自己的科学素养,这样,在生病面对医生的时候,在医生摆出几种方案,言明利弊让你选择的时候,起码保证自己有和医生对话的能力,有提出问题的能力,有理解和消化问题的能力,最终帮助自己做出最有利于身体的决定。千万不要以为有了这些知识就能照书开方做自己的医生,有病去医院找真正的医生,才最靠谱。
“我也是刚刚查了资料,是在图书馆,查的是医学文献。即使母亲大三阳,奶水和母亲血液之间也是有屏障的,到达奶水的乙肝病毒非常少,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和其他食物相比,母乳是感染风险最低的。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的指南中都没有化验乳汁中乙肝病毒滴度的建议,您查到的那些完全是中国特色,到底有多大意义根本不清楚,可能只是一些医院为了宣传自己、增加化验项目、获得医疗收入的一种手段罢了。”我仍然在努力说服她。
“我算是久病成医吧,我知道乙肝并不通过消化道传播,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没事。但是万一我的奶水中有病毒,而孩子消化道恰好在那一刻有小破口呢?我不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有任何差池和闪失,那样我太对不起她了。”这是一个思维凌厉、多少有点钻牛角尖、苛求完美的女性。
现在的我,和之前查房的时候判若两人,那时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现在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日常生活中的亲密接触确实有可能发生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体液接触,造成乙肝病毒传染,她说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但总归是小概率事件。就算万里有一,难道忘了医生已经在最短时间内给孩子打针的事儿了吗?孩子一出生就打了至关重要的两针。一针是免疫球蛋白,立刻就会起作用,它会在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自己产生保护性抗体的这段时间内,在第一时间截获和消灭那些可能进入体内的乙肝病毒,这叫被动免疫,也叫“授人以鱼”。另外一针是乙肝疫苗,作用是诱导孩子产生自己的乙肝抗体,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他提供持续性保护,这叫主动免疫,真正的“授人以渔”。
“您看,孩子不会打渔的时候我们医生给他鱼吃,鱼还没吃光,孩子已经学会打渔的本领,之间完全没有断档,您还担心什么呢?”我真的有点着急,把肚子里不多的典故和成语都用上了。
“可是,我在妈妈群里看到,很多妈妈的乳头会被孩子吸破,然后出血,血液里的乙肝病毒可比乳汁里的多很多,那时候就不是小概率事件了。”
“正常哺乳是不会出现乳头伤口的,乳头破损是因为孩子吃奶的方式不对,如果只让孩子吸吮乳头,当然没几下子就嘬破了,正确的方法是趁孩子张大嘴巴找奶吃的时候,将乳头和整个乳晕都送入他的嘴里,这样不仅能保证孩子最高效率吃到奶,母亲也不会痛。虽说吃是人的本能,但母乳喂养是一门学问,母亲和孩子都要学习并且经历一个磨合的过程。简单说,您要学会喂,他要学会吃。科学工作者做过这样的试验,他们故意把含有乙肝病毒的母乳喂给猩猩,结果也没发现小猩猩感染乙肝。”
“你们医生真够残忍的,怎么这样折磨大猩猩宝宝?”
“这个……”
“猩猩不感染,不代表人类也不感染。”她有点咄咄逼人。
“是的,动物实验不能完全替代人类的体内情况,但是您要知道,即使含有乙肝病毒的血液随着母乳被吃进去了,孩子消化道的微环境也不是白给的呀,其中大量的免疫因子、强酸性环境都不利于乙肝病毒的生存。”
“张医生,您的话有理有据,我说不过您,但我就问您一句,您能保证我的孩子绝对不被感染吗?我真的好怕。”
“医学存在太多未知,医生永远不能保证什么,但是你到底怕什么呢?你自己就是大三阳,不是也有爱你的老公、优越的生活条件、专职照顾你的保姆,还可以住在协和的国际医疗部,一晚上房间费就800块,我们协和大夫自己生孩子都没几个人住得起哦。”
听到我的这番话,她突然放下凌厉的攻势,眼角有点湿润。她让刚刚走进屋的保姆到外面的会客室休息一会儿,对我说:“张医生,您有时间吗?我和您说点题外话。”
医生总是很忙,一堆的事儿等着做,但是看到她那楚楚动人又略带凄婉的眼神,我实在无法拒绝。不可否认,每个病人在和医生打交道的时候,都有各自不同的感染力,还有各自为了达到个人意愿而散发的各不相同的个人魅力。
我心一软,决定留下来,听听她的题外话。
她是高三时候被扣上乙肝大三阳帽子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转阴。
第一个男朋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北京,谈婚论嫁之际,她执意要把自己乙肝的事儿告诉未来的婆婆,结果老太太寻死觅活,坚决不让结婚,两个人就分开了。
“在我最诚实的青春里,这份最真诚的坦白,换来的却是最强烈的拒绝和最直接的歧视。”她平静地诉说着,好像过去的这些都像顺水漂走的枯枝落叶,早和她没了任何关系。
后来,她又恋爱了。内心一直很矛盾,告诉对方怕遭嫌弃,不告诉对方又觉愧疚,矛盾始终萦绕,日子也一刻不停地前行。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她没有直截了当,而是试探着去了解男人的真实想法。周末,她和专给《大众电影》写影评的男友一起看碟,看的是关于艾滋病歧视的美国大片《费城故事》。看完以后,男友轻松地说,艾滋病病人只要防护做得好,结婚都不是问题,社会歧视问题必须得到纠正。她的心突然就亮堂了,决定直言相告。
不碰到点事儿,你真的永远没法了解一个男人的内心,谈论别人是一回事,用手指在键盘上叨叨些个伦理道德容易,轮到自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是知识分子,男友没有说直接伤害她的话,只是再也没了消息,呼机不回,电话不接,到外地出差一走就是个把月,最终,还是分手了。
于是,她选择了隐瞒。
人总是这样,走过的路、受过的伤、流过的泪,让柔弱的身躯不再主动接触磕碰,曾经的磨难化作周身的铠甲,将她们包裹起来,她们顺理成章地长成今天这般模样。
她现在的爱人算是个小小的官二代,虽在略有权势的家庭中长大,但是为人单纯善良,对她也好。她一直瞒着自己乙肝的事儿,其实也谈不上隐瞒,只是避而不谈。
她淡淡地说:“女人真不禁老,转眼就30了,你发现自己不再像年轻时候一样什么都输得起,或者明知道要输,也要执拗地用一身的柔弱挑战世人不堪的底线,哪怕是头破血流。”
“那对你的爱人是不公平的,性生活存在体液接触,可能会造成传染,你考虑过吗?”我说。
“这个我知道,他打过乙肝疫苗,有抗体,我问过医生,他受感染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我谎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吃避孕药,结婚后一直让他戴安全套,这个也会最大程度保护他的。准备怀孕的时候,我自己在网上学着测量基础体温,买试纸条监测排卵,还算幸运,一个月就中标了。他是好人,我爱他,我会尽自己的最大能力保护他。”
“给孩子喂奶吧,你都开始涨奶了。”说话的工夫,她的胸前涌现出两处圆圆的极为对称的奶渍。
“初乳赛黄金,母乳是孩子最好的口粮,是上天赐予的,你是母亲,不能轻易剥夺孩子的权利。”我仍然在努力,希望打动和改变她。
初乳是母乳的精华,说千金难买,一点都不夸张。在产后最初的几天,初乳不仅能够满足新生儿全部的能量需求,更重要的是提供营养物质。其中富含的大量免疫球蛋白,是母亲多年来和自然界顽强抗争,积攒在体内的重要防御武器。宝宝初生,手无寸铁,通过吸吮乳汁,就能轻易获得母亲慷慨馈赠的十八般武器,足以抵御各种细菌病毒寄生虫的歪风邪气。
除了免疫球蛋白,初乳中还有宝贵的乳铁蛋白、溶菌酶、各类生长因子,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元素,含量是成熟乳的数倍。此外,初乳具有轻度的缓泻作用,可以帮助宝宝尽快排出胎便,有利于体内胆红素的清除,越是能够尽早吃到充足初乳的宝宝,越是能拉能尿的宝宝,生理性黄疸的消退也就越顺利。
“道理我都懂,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何尝不是想象着把孩子抱在怀里,看他吃奶时候的幸福模样,但是医生你知道吗?天黑以后,那情形完全变了,怀孕的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我梦见自己的奶水是黑的、有毒的,里面都是一个一个的骷髅头,让粉嫩的婴儿顿时变成沉重的铅色,突然之间就断了气,这太可怕了,我真的无法从内心说服自己给他喂奶,即使全世界的医生都来保证,说我的奶水是安全的,我也不敢喂,我不想我的女儿再走我的路。”
乙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如果可能,永远都不要去碰触才好。我没有勇气再劝下去了。此刻,在她创伤难愈的伤口上流泪和撒盐,都是一样的,都是在引起疼痛。
更何况我什么也不能保证,医学有太多的未知,100年前的医术如今证明大多都是错的,我们今天认为对的,明天可能就被证明有问题,但是我们不知道哪些会被证明是错的。
医生能做的,只能是根据已有共识对医学利弊进行客观陈述,帮助病人做出尽量正确的选择。决定是否给孩子喂奶的权利永远在母亲手里,没人能够代替她,更没人能够强迫她。
医生这个职业,注定每天都要面对万世不变的伤痛与悲苦,我们克服无知、冷漠和轻慢,希望创造奇迹,化解这些人类每天睁眼就要面对的悲剧,可是,经常,你会发现这一永恒的伤口,绝非医生一人所能承受。
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并不是重,当外力将你无情地压向大地,你反而会获取支点,得以反击。生命中最难以承受的是轻,是漂浮,是没有依靠,是无能无力,或者说无处下手。
我国健康妈妈在婴儿出生4个月内,纯母乳喂养率大约是80%,乙肝妈妈的母乳喂养率仅40%,大三阳妈妈的母乳喂养率更低,只有5%。这和病人的错误观念有关,和医生欠缺专业的临床指导有关,甚至,和整个社会对乙肝病人的偏见和歧视都有关系。
每个医生都有盲点,临床医生可以不知道最前沿的实验室研究,不懂分子生物学,不知道如何在小白鼠身上做实验,但是一些常识性问题,例如在中国这样一个乙肝大国,如何为乙肝妈妈进行科学的母乳喂养咨询和宣教,是妇产科医生必须知道并且随时贯彻到工作中的。
然而有些时候,即使医生知道,也无法改变病人的选择。医院倡导“待病人如亲人”,真实的生活中你会发现,想要扭转和改变别人,即使是自己的亲人,在很多时候都是非常艰难的任务,更何况,医学是来自陌生人的照顾。
病人最终的决定,永远不仅仅取决于医患双方两个简单因素,她身边的一切都会参与其中。偏见和歧视,就像嫉妒、贪婪和偷盗等原罪一样难以消除,过去如影随形,难以摆脱,总会在重要的时刻不请自来。曾经的过往像刻刀一样在人的心中留下伤痕,血迹干了,仍然会有凹凸的刀疤左右她为将来做出的每一步决定,甚至在旁观者看来,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躲闪和放弃。但是,此刻,我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治好一个病人,做好一个手术,医生能够享受到其他职业难以体会的激动和兴奋,但是成就感像天空划过的流星一般片刻即逝,而类似的受挫和工作中的无力感却总是不请自来,每每想起来,心头总是重重的,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我甚至想,如果放弃目前这一切貌似有逻辑有道理有证据的粗浅所知,换回最朴素和最简单的信仰,是不是会让自己的说服更有力量?在试图减少或者消除歧视和偏见的道路上,不知道我们还要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