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门诊已经下午6点,回到病房晚查房时,琳琳和老窦还在人流室埋头刮宫。
人家肿瘤病房都怕周末人手不足,对病人疏于照顾,历来把大手术排在星期一做。我们计划生育正好相反,星期五是一周里最忙的日子,因为很多女性都要求周五做人流,这样可以趁周六周日好好休息一下,周一还要继续上班。
虽然国家规定,每个女性都有14天的人流假,2天的放环假,1天的取环假,但是据我观察和不完全统计,真正找医生要病假条的人不到一半。
这其中包括很大一部分未婚先孕不敢声张的。即使已婚女性来做人流,也不是人人都拿假条休息。有人觉得做人流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不好意思找领导请假,尤其是男领导。也有为生活所迫,一天不工作就一天没饭吃的人。还有休假代价太大,个人难以承受,又或挣钱没够的,比如一天不上班损失三百三的白领,俩礼拜不上班,一个基本款的LV 就打水漂了。还有一部分人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岗位没有自己就会失灵,这其中除了一部分人确实位高权重,一部分人真的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属于没把人生到底咋回事想明白的。
她们不知道这地球离开谁都一样转,而自己的小身板,如果连自己都不好好珍惜和爱护,还有谁会真的在乎?天地对万物从未施得仁恩,也不求回报,只是让万物如刍狗一般自然走完由生到灭、从荣华到废弃的过程罢了,你还自己纠结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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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下午发生了很多事,小外勤辞掉令她“人饿屁多、人穷气大”的护理员工作,去特需病房一对一护理高干去了。原来干活按天算钱,吃住没人管,现在是按小时算钱,包吃包住出门还有公车。据说高干出院后她打算跟着回家,做一个有医学知识的私家保姆。
她的轮椅车上不再推令她厌烦的流水病人,而是一个可能在将来替她找个轻松体面工作的老干部。人就是这样,知足的做一辈子护理员,不知足的反倒能找到新的生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只能真心祝福她。
后来的一个护理员倒是虚心听话,可是做起事来,要多笨有多笨,说不完的话,费不完的口舌。人世间总是这样,什么岗位上都有好用的人手,可就是不省油。
这天下午,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小护士惹下大祸。一种口服的营养液和静脉输注营养液的外观设计极其相似,小护士愣是把口服营养液扎上输液管,倒过来挂在输液架上,再通过头皮针输到病人静脉里头去了。
这是一个避孕环异位到肠子里的老太太,我们开刀取出避孕环,因为修补了肠子,所以要禁食禁水一段时间,给予肠外营养支持。除了签字和手术那天见了她大闺女,就没有第二个亲人来看过她。这下可好,一听说出事了,呼啦啦来了好几个儿子侄子外甥,医务处来了几个工作人员,隔开哭哭啼啼的小护士和群情激奋的孝子贤孙,在交班室做解释和安抚工作。
行政单位处理这种事的方式想都不用想,赔钱、道歉、处分小护士、牵连护士长。
护士长一脸疲惫,正带领一群护士在治疗室翻腾药柜,核对剩下的口服液和静脉液,首先将它们分到两个不同的架子上,再把红色和绿色不粘胶剪成圆点,分别贴到口服液和静脉液的瓶子上,作为警示。
我问:“病人还好吧?”
“病人没什么大事儿,只输了一点就发现了,但是错误是致命的,怎么赔就看家属饶不饶人了。”
“您也别太责怪她,是人就总会犯错,再说,这两种剂型的药瓶子除了那几个字不一样,其余完全一模一样,也不能全怪在小护士身上。”
“我哪有怪她,责任在我,她昨天夜班,本来今天应该下班休息,但是最近病房人手不够,今天治疗组的一个护士,妈妈生病住院,我就让她又顶了一天。其实这孩子很聪明,干活也踏实,可能是太累了,人疲劳的时候最容易犯错。”
“您也别太自责,谁都想把工作做好的。”
“你别安慰我了,说是这么说,可你犯了错,人家受了伤,凭什么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去宽容和理解你?我就想赶紧把这事儿结了,我也不打算在临床一线干了,病房实在太琐碎太操心了,每个月多挣那千八百块,还不够将来生病买药吃的。”
后来发生的事让人又后怕,又啼笑皆非。据说病人儿子从老家招呼来三车医闹,眼看车要到北京了,却在途经河北高速路段出了车祸,侧翻一车,全翻一车,没事的那一车人本来还打算继续开往北京,此时车上的黑老大忽然开悟。据说他并不是突然明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训,而是一番掐算后说,今天不是黄道吉日,于是打道回府了。
协和医务处还是有高水平的地方,平息纠纷后,不忘找来厂家,经过一番专业论证,厂商将口服液的橡胶瓶盖改为铁皮盖加塑料垫,这回好了,即便瓶子倒过来挂在输液架上,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滴流了,彻底杜绝了护士作为行为个体犯错的可能性,从根源上避免了这一大类医疗差错的发生。
出了问题向个体问责,是传统事业单位的一贯做法,小护士被发配到妇产科门诊留用察看。别看病人趋之若鹜,门诊永远一号难求,但对于医生来讲,没人愿意长期待在门诊,那里是众所周知的冷宫。除了老弱病残孕,就是吃斋念佛拜基督的,还有个别烂泥扶不上墙的,或者不会拍马屁不受主流价值观待见的,也有个别家中背景深厚、经济阔绰,不愿意自己拼死拼活,跟同事们急赤白脸地在僧多粥少的第一线抢食儿吃的。
年轻气盛的护士小姑娘自然不会让自己就此在门诊黯淡下去,树挪死人挪活,十年后,她成了某著名品牌家具公司的总裁,开着奔驰小跑从东单疾驰而过的时候,我无从猜测她对协和怀着怎样一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