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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琳琳的选择

许教授离开协和后,没人再像当年的林巧稚一样住在医院旁边,一个电话就能从家赶到病床边。国营单位分房福利取消后,北京的房价翻着倍地往上涨,医生都住到四环五环通州顺义去了,产妇再不寻常的喊叫也无法把医生从几环外吸引过来了。有了电子监护仪后,再不需要把耳朵贴在孕妇肚皮上听胎心了,很少有医生再去拉产妇的手或者擦汗了。产科仍然不提供在欧美国家已经运用得非常成熟的无痛分娩,撕心裂肺的惨叫仍然每晚从产房传出。

但协和仍然是协和,而且越来越紧俏,建档制度逼迫备孕女性还没停经呢,就跑去买试纸条验孕,一旦有两条红杠出现,哪怕其中一条极其微弱,就得赶紧挂号建档,才有机会争到一张九个月以后自己分娩时候的床位,这让在协和生孩子活生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那以后,接连又发生了几件事:医生给一个胎位不正的孕妇手转胎头时发生了百年不遇的脐带脱垂,几分钟孩子的胎心就没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做了剖宫产可能就没事的巨大儿,医生没有做手术,结果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同时,协和之外也不消停,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产科引产古法——蓖麻油炒鸡蛋,导致产妇发生子宫破裂,最终人死了,医院败诉。第二天,协和产科临床用了好多年的蓖麻油炒鸡蛋引产法,还有产科实验室进行了多年的基础研究,并且先后成全几位博士研究生顺利拿到学位的“蓖麻油炒鸡蛋引产的作用机制”,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那以后,协和产科的剖宫产也不再控制得那么严格了。因为,我们确实无法保证每一个孕妇都能顺顺当当地生出来,我们也确实无法保证不让每一个试产的孕妇遭受二岔罪。再后来,一些常用的助产方式,例如手转胎头,甚至低位产钳,渐渐地都失传了。医生再也不死命为难产妇,严防死守剖宫产手术指征了,差不离的都拉去剖了,反正大多数家庭就生一个,剖了也就剖了。再者说,人家孕妇也有道理,你们协和不给我们提供无痛分娩,我们就是怕疼怎么了?我们就是不生,我们有选择自己分娩方式的权利,你们大夫做不了这个主,医疗是服务行业,我们选择剖,你们就该为我们提供医疗服务。

再以后,大教授在不值班的时候,也很少主动过问产房里七零八碎的小事了,值班表上该谁负责就谁负责。社会越来越快地向前发展,每个人都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活质量,谁又愿意生命中的每一个24小时都充斥着工作呢?况且,这工作除了技术上的惊险,还充满人性上的惊吓。

这也锻炼了我们后辈异常顽强的战斗能力。

35岁那年,我开始值长三线夜班,就是每隔一晚上值一个夜班,单号我值,双号琳琳值。我身在中国,执行的却是完全的美国时间,这种工作,我俩一干就是小一年,终日时差颠倒,满脸蜡黄。白天,世人神采奕奕朝气蓬勃上班去,我则带着满脸困倦逆着城市上班的滚滚洪流赶回家睡觉。晚上,世人倦鸟归巢,我却要吻别女儿,接过整个妇产科白天的一大摊子事,工作才刚刚开始。三线是夜间整个医院里所有和妇产科相关事物的总指挥官和执行官,好在有什么重大事件还可以和四线商量。最怕的就是周末,个别四线不仅不在医院,还不在北京。碰到个别的教授就更惨了,他们白天霸着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床位和手术台,只收熟人、有关系的病人做手术,对于聘了主治大夫甚至是副教授的中层医生,一律以能力不足为借口挡在专业组之外,而在夜班来了又穷又急又没后门病情又重的“滥病人”时,他们一律在电话里对你委以重任,说你没问题,说你什么手术都能做,你就放手做吧,然后挂上电话接着睡觉或者继续在外头不是讲课就是开刀,在迈向个人幸福的康庄大道上卖力奔跑。

在经历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是惦记东堂子胡同那个清瘦的老人,那个一生都准备随时听从病房呼唤的老人,还有一群大猫,是否安然依旧,是否于漂泊乱世依旧宠辱不惊。

许教授走了,琳琳也走了。

在成为主治大夫和副教授以后的若干年里,在经历日复一日的煎熬和历练之后,在终于练就了一把手术刀之后,琳琳仍然在协和没有一席之地,或者说就算论资排辈,还仍然轮不上她。

还是千禧年夜里我们在玉兰树下说过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还刚到沙滩上,岂容小字辈如何怎样?

琳琳说,她不能让这把手术刀闲着。

每个星期五,她都穿过臭气烘烘的候车室,挤过自己前胸贴别人后背的检票口,坐上散发着各种人类的体味还有频率不同的大小呼噜声的绿皮火车,从首都北京祖国的心脏赶到二级城市、三级城市甚至是偏远小县城看门诊、做手术。

我问:“找你做手术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那还用说,中国最基层的贫苦老百姓,穷人呗。来协和切子宫,协和收一万,但是这一万以外的花费根本无从计算,病人和陪护家属的往返路费、误工费、吃喝住行哪样不需要钱啊?而且经常是病人住在北京一个礼拜了还没挂上专家号看到专家什么模样,就算你花1000块找号贩子买个专家号也没用,五分钟看病,说你要手术,助手给你开了住院条,你就等着吧,等床位至少一两个月,个别教授,你不托人找关系根本没法住院。达不到最终的目的,所有这些钱都算白花。在当地医院找外聘专家做手术,按照当地医院的资质收费,肯定比北京三甲医院便宜,只要给我会诊费就可以了,病人守家在地看病做手术多好啊,家里人护理到位,亲朋好友探视方便,手术后消消停停,拆了线再回家,不用像在协和一样,线还没拆,就弯着腰捂着肚子被赶出院,不放心的还得接着住旅馆,再大包小裹地回老家,全世界估计就中国病人这么苦逼。”

“这么看,你确实是在干一件大好事,不光施展了才华,还赚了钱美好了生活,真是太有魄力太牛X了。”

琳琳说:“赚钱是一方面,辛苦我一个人来回坐火车,就不用家属陪着病人来回坐火车了。而且我一个人能同时养活几个小医院的妇产科,那种成就感你没体会过,是不会理解的。我给他们带来病源,帮他们提高手术技术,做完手术要是有时间,我还给他们免费讲课,都不用排练,幻灯片都是现成的,这些对于咱们来说,还不跟玩儿似的。当地医院有上进的,想来协和进修的小大夫,我尽最大能力帮忙联系,学好了回去开展新业务,我再保驾护航,多带劲儿。”

琳琳先后买了车和房子,整个人不再愤青,也没有时间颓废,似乎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自信。她的宝马很快就开到几十万公里,廊坊、大同、保定、秦皇岛这些短距离的医院,她都自己开车去,有时候一个周末走好几家医院。

2012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琳琳开着宝马带我到国贸三期顶楼吃饭。

她说:“我打算走了。”

我问:“为什么?”

“其实我早知道,在外头做手术就是玩火,常在河边走,总有一天要湿鞋。手术并发症谁也躲不过,干三年没事儿,干五年没事儿,第六年的时候,概率就找上你了。”

“遇到麻烦了?”

“出了一个并发症,碰上一个刁民,赔20万还是不依不饶。原来找我看过病的一个大姐,黑道中人,找人给摆平了。这年头就得亲自当流氓,碰到刁民你是什么道理都讲不通,你想对他好,想办法安排他老婆来北京接着看病,他甚至豁出去自己老婆的病不治,也要跟在你身后,就为了讹钱。我觉得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累死也就是个码着计件赚钱的臭知识分子,只不过是在协和看一个门诊10块,到外头看一个门诊100块而已。老老实实回归协和也不是办法,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可咱又不能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协和妇产科现在的中层人才太多,我们就像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没有出路。我打算和几个投资人合伙开医院,开一家让病人有尊严,也让医生有尊严的医院,你来吧。”

我不说话。

琳琳也不说话,她拿出一根古巴出产纯手工卷制的高希霸,夹在指间,透过落地玻璃窗,从80层高处俯瞰国贸远处的夕阳,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她。

[1] 通液:输卵管通液是利用美蓝液或生理盐水自宫颈注入宫腔。再从宫腔流入输卵管,根据推注药液时阻力的大小及液体返流的情况,判断输卵管是否通畅。通过液体的一定压力,也能达到使轻度梗阻的输卵管恢复通畅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