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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樊长玉跟一头呆鹅似的愣在了当场。

谢征见她傻站着没动, 说:“不必害羞。”

樊长玉微恼地瞪他一眼,顾及这是谢将军和谢夫人的墓前,还是多了几分拘谨。

她收回目光转看向谢将军夫妇的墓碑, 一想到自己前一刻还同谢征在墓前掐架呢,面上顿时就更不自在了。

她屈膝跪了下去:“晚辈长玉, 孟叔远之后, 拜见将军和夫人。”

言罢俯身磕了三个头。

她外祖父曾是谢临山麾下重将, 两家的渊源, 说来也算不得浅。

谢征听她以孟家后人的身份祭拜自己父母, 面上没什么表示, 只对着那静默在夜色中的墓碑道:“这是你们未来儿媳。”

樊长玉破天荒地红了次脸, 起身后对谢征凶巴巴地道:“你别胡说。”

谢征微微挑眉:“我这辈子, 不娶你,还能娶谁?你早晚都是他们儿媳的,如何是胡说?”

樊长玉索性不搭理谢征了, 转头看向来时的路:“耽搁了这么久, 快些下山吧,不然忠叔在在山下该担心了。”

那只打翻的灯笼早已燃尽,借着月光,依稀能瞧清她红透了的耳垂,像是被白雪覆盖的火棘树上缀着的火棘果,红艳艳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谢征眸光微深地盯着樊长玉的耳垂。

樊长玉说完那话一回头, 便对上谢征暗不见底的一双眸子, 她微微一愣, 下意识捏住了自己发烫的耳垂, 催促道:“走了。”

言罢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谢征望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浅浅提了下唇角, 不急不缓地迈步跟上。

-

戌时一过,丞相府所在的大街便是一片死寂,犬吠都难闻一两声。

魏严的车马在府门前停下,冷风一吹,长街两侧榆杨树梢枯黄的霜叶便铺落一地,凄清萧索。

魏严方踩着杌凳走下马车,魏宣便大步从府门踏出,面色焦急地迎上前:“父亲,您可算回来了……”

魏严苍老却威严更甚的一双凤眸瞥向自己独子,开口便是训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魏宣在人前狂妄,惧怕魏严,却似已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咬了咬牙,有些难过地道:“母亲病了,您……”

魏严抬脚迈上府门前的石阶,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老仆:“魏全,拿我的令牌,去太医院请胡太医。”

魏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魏严进了府,又是往他书房所在的方向去,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终是朝着魏严的背影吼了一声:“您就不能去看看母亲吗?”

这一声,他是在为自己的母亲鸣不平。

但随行的下人明显都头皮一紧,大气不敢再喘一声。

魏宣也是头一回顶撞自己孺慕的父亲,他倔强地盯着魏严的背影,哽咽道:“大夫来看过了,说母亲是忧思成疾,母亲不让我来找您……她说,不能给您添麻烦,您去看看她吧……”

魏宣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了一把眼,他在外人跟前嚣张如霸王,但在魏严跟前,无论何时,都还束手束脚如稚子。

魏严顿住脚步,只冷冷瞥了魏宣一眼,一语不发地朝书房去了。

一众侍者忙跟了上去,只余魏宣立在原地,自嘲又难过地咧了咧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管家魏全在人都走完后,才上前道:“公子莫要忧心,老奴已遣人去太医院请胡太医了,相爷近日事多如牛毛,实在再无精力处理内宅之事。”

魏宣颈下青筋凸起一条,死死咬着牙关道:“是不是我没谢征出息,父亲不喜我,便连带着也迁怒母亲了?”

魏全忙道:“公子休要胡言,这话传进相爷耳中,公子又要受罚了。”

魏宣哈哈大笑起来,眼底全是不甘:“受罚便受罚,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我每次做错事,他责罚我时,才会正眼看我。我比不上谢征,也比不上他手底下那些得意门生,我身上除了流着他的血这一条,还有什么值得他多看我一眼的?”

魏全眼神复杂地看着似哭非哭的魏宣,只说:“公子莫要妄自轻贱,坐在相爷那个位置,所思所虑之事太多了,无暇顾及后宅也是情理之中,老奴送公子回去吧。”

魏宣何尝不知魏全的话在理。

有时候他也不知自己是在怨魏严,还是在怨他自己。

魏严除了他母亲这位正室夫人,再无旁的姬妾。

但从魏宣记事开始,魏严几乎就只有吃年夜饭时,才去他母亲的院落用个饭,晚上也不留宿,这十几年里,他都是住在书房。

魏府的下人都极为规矩,从来没人敢给他们母子脸色看,一品诰命夫人该有的尊贵,他母亲都有。

但魏宣越长大,还是越替自己母亲难过。

魏严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他母亲,他似乎天生就不喜女色,唯爱权势。

可他母亲家世平平,外祖家靠着魏严扶持,才当上了个五品京官,终于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魏宣从前为了让魏严多管束自己,屡屡犯浑,留宿秦楼楚馆,豢养歌姬这些混账事他都做过,至今他院子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不通父亲眼里既然只有权势,当年为何又要娶毫无背景的母亲。魏家乃百年世家,魏严年轻时,甚至同谢临山并称“文武双壁”,他要娶妻,整个京城有的是名门贵女任他挑。

既娶了他母亲,这么些年,身边也再没过旁人,魏宣想魏严年轻时大抵对她母亲也是有感情的。

只是自己让他失望了,他才连着母亲一起冷落了。

魏宣在旁人跟前脾性一向浑,只有在魏全这个他父亲身边的老仆跟前,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他坐在石阶上,抬手覆在眼前,苦涩道:“我要是谢征就好了,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父亲大抵便能高兴了吧?”

他母亲吃斋念佛,提起魏严,语气中也都是敬重有加,同他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要好好念书,好好习武,成为有本事的人,为他父亲所用……

但魏严似乎不喜欢孩子,从小魏宣就怕他,因为母亲和外人对魏严的态度,他又对他满心孺慕之情。

小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要把什么都做到最好,从魏严那里得一两句嘉奖。

但在谢征来到魏府之前,魏严偶尔还会对他和颜悦色,指点功课时虽严厉,却也不会过多苛责。

谢征来了之后,他便再也没见魏严对自己笑过了,他和谢征同吃同住,魏严每每见他们,面上都是一片阴沉。

谢征总是很聪明,不管学什么,先生一教他便能学会。

偶尔魏严抽考他们学问时,谢征就算害怕,也能举一反三答出来,反之他在魏严跟前答问时,只要魏严那双凌厉的凤眼从书卷上移到他身上来,他便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怨恨谢征让自己丢脸,也怨恨他把自己衬得像个草包,让魏严看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过了赞许之色。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世上没有谢征这个人就好了。

所以幼年时,他不留余力地欺凌谢征,有那么一两次叫魏严知晓了,他被罚跪了祠堂,事后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在谢征身上讨回来,谢征便连告状都不敢了。

但他并没有感到多开心,一开始他往谢征被褥里塞蛇虫,还能吓得谢征惊惶大叫,后面谢征只会眼都不眨地捏死他放进去的蛇虫。

严冬他往谢征的床上泼冰冷刺骨的井水,谢征把湿透的床褥扔到地上,合衣就着光秃秃的床板睡上一夜,第二天发着高热,依旧能在演武场上赢他。

他在书院里带着一众捧高踩低的官员之子,把墨水倒满谢征的书桌,在假山后领着人痛殴他一顿,踩着他的脸碾进泥水里,讥诮道:“谢临山的种,也就这样。”

他希望谢征能就此变成那样一滩烂泥有多好。

可谢征从来不求饶,他被他的喽啰们按着手脚,被他踩着脸摁进泥地时,看他的眼神也只是冷冷的,黑漆漆的让人瘆得慌。

后来谢征便去了军中,再相见时,他从沙场归来战功赫赫,愈发把他比得什么都不是。

也是一个雨天,他被谢征打断几根肋骨,踩着脸碾进滂沱雨地里,冷冷嘲讽:“魏严的种,也不过如此。”

他曾经给谢征的,谢征都一一还回来了。

从那时起,他就愈发恨谢征,知道谢征死在崇州战场上时,没人知道他有多高兴。

可就算谢征“死了”,他去了西北,也没能接管好他手中的军队,反而还把整个西北搞得一团糟,让魏严又被李党抓住了弹劾的把柄。

时隔多年,魏宣终于肯承认,其实他就是嫉妒谢征,嫉妒到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

魏全听到他的话,只说:“侯爷是侯爷,公子是公子,公子无需同任何人比较。”

魏宣垂首苦笑,望着倒影在地上的竹影,也不愿在魏全跟前多说,继续丢人现眼了,他起身道:“我回去陪母亲。”

魏全颔首恭送他远去。

到了魏夫人所住的院落,魏宣还没进房便听见了里边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想起魏严冷漠离去的那个背影,心口愈发酸涩,见丫鬟端着刚煎好的药从小厨房那边过来,道:“我给母亲送去。”

丫鬟明显有些惧他,不敢推辞,恭敬递上端药的托盘。

魏宣皮糙肉厚,直接端起了上边那只描金边的青瓷药碗,大步走进了房内。

“母亲,喝药了。”他一进屋,便有仆人端上一张圆凳放到了床边。

魏夫人在病中,气色并不好,她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美人,相貌平平,只是多年吃斋念佛,眉宇间透着一股慈悲。

她宽慰独子道:“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我躺几天就好。”

魏宣垂首用汤匙搅着碗里褐色的药汁道:“父亲听说您病了,也很忧心,只是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朗,父亲那边还有诸多大臣在议事,实在走不开,这才没来看您,但已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魏夫人一听魏宣说这些,原本平和的眸色就变了变,她问:“你去找相爷了?不是同你说了么,这等小事,莫要去扰相爷……”

魏宣道:“不是我去找父亲的,府上就这么大,您病了要请大夫,哪里瞒得住……”

魏夫人咳得更厉害,看着儿子有些吃力地开口:“休要瞒我,你怎么……”

她似有些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就是不听为娘的话?”

被母亲识破谎言,魏宣有点难堪地垂下首,捏着药碗的手用力扣紧:“母亲,是不是儿子没出息,让您觉着无颜去找父亲?”

魏夫人掩唇低咳几声,虚弱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

魏宣眼眶通红地抬起头:“是儿子没本事,不得父亲喜欢,才让您也跟着受冷落。”

魏夫人微微一怔,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温声道:“别瞎想,相爷是做大事的人,大丈夫不会拘泥儿女情长,你可莫要去相爷跟前说这等话。”

魏宣恨声道:“可这些年里,父亲只有你年节才来您这里吃个饭,母亲您就不委屈?”

魏夫人神色间有一瞬间的怅然,似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只说:“傻孩子,莫要这般想,为娘从来没觉得委屈,相爷是为娘的恩人,你要有出息,像你谢表弟那般,好生替相爷分担肩上的担子。”

魏严同谢征的决裂,魏夫人一不管事的后宅女子还不知晓,只当谢征是在北地,才几年未曾归家了。

魏宣敏锐地抓住了魏夫人话中的一句,问:“母亲为何说,父亲是你的恩人?”

魏夫人垂眼没立刻答话,掩唇咳了好一阵才道:“生做了女人,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为娘当姑娘时,因是家中庶出,衣食用度样样得看人脸色。嫁入相府这二十多年,相爷待我不薄,为娘知足了。”

魏宣知道他母亲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伺候魏夫人喝药,沉默着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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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长玉和谢征从谢氏陵园回来时,已将近亥时,城门已关,樊长玉只能等第二天城门开了,再回进奏院。

好在她出门前,已交代了谢七,她便是一夜未归,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谢忠驾车带着他们回了城外的庄子,马车刚至门口,便有血衣骑的人候在外边,呈上一封信件:“主子,长公主从宫里递出来的消息。”

谢征抬手接过,撕开信封后,借着门口的灯笼光一目三行看完信纸,眸色陡然森寒。

樊长玉听他同长公主竟有书信往来,心中刚觉着怪异,见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谢征将信纸递给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魏严曾私通后妃!”

樊长玉还没来得及看信,但闻言心里也是一个咯噔,魏严曾私通后妃,是不是说明,他策划十七年前的锦州一案便有迹可循了?

作者有话说:

第 137 章(捉虫)

樊长玉展开信纸, 看完信上所写内容后,眉头不自觉拧起。

长公主帮忙查关于十六皇子的事,但十六皇子死去多年, 贾贵妃也在十六皇子死后不久随先帝一起驾鹤西归,原本的宫殿都早已住进了齐昇的宠妃, 宫里的宫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想找到个当年的知情人实在是艰难。

长公主暗查了多日, 才查到冷宫当值的一名老宫女乃是当年贾贵妃宫里伺候的人, 只不过十七年前就疯了, 被赶到了冷宫去自生自灭。

长公主的人靠着送吃食送衣物, 与那疯癫的宫女接洽了多日, 隐晦察觉到那宫女是装疯的, 但那宫女很警惕,不肯对长公主的人卸下防备。

长公主的人寻了个恰当时机问起十六皇子的事,那宫女情绪明显异常激动, 借着装疯卖傻道出一句:“死了, 都死了,我也会死的……魏严私通后妃,知道的人都得死……”

长公主的人没能再多问出什么,冷宫的管事嬷嬷就进院来了。

宫里个个都是人精,长公主的人突然隔三差五往冷宫跑,还给一个疯癫的宫女带好东西, 是人都会起疑心。

长公主的人给了冷宫那位管事嬷嬷不少孝敬, 谎称自己是偶然路过冷宫, 看到那疯宫女捧着碗发臭的馊饭吃, 于心不忍, 这才接济了一二。

冷宫的管事嬷嬷虽没追究什么, 但保险起见,长公主的人短时间内也不敢再去冷宫打探消息。

樊长玉看向谢征道:“为今之计,我们得先弄清楚魏严私通的是哪位后妃……”

谢征知道她在怀疑什么,魏严在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死后,扶持了毫无根基的十九皇子继位,十九皇子的生母最为可疑。

他道:“不可能是小皇帝生母,小皇帝生母只是一宫女,被先帝醉酒后临幸,生下他后便难产而去了。”

魏严扶持齐昇继位,最大的原因,想来还是他年幼又无外戚,好掌控。

那唯一的突破口,就只剩冷宫那疯癫的宫女了。

他眸色凉薄如雪:“我亲自潜入冷宫一趟。”

樊长玉回想当日进宫受封时在午门外看到的那高达十余丈的城台,道:“皇宫戒备森严,寻常日子无诏进宫只怕不易,我听唐将军说,不久后宫里还要办一场庆功宴,不若那时再探冷宫,也免得打草惊蛇。”

谢忠担心谢征安危,也点头道:“云麾将军思虑周全,侯爷且先部署一二,等到宫宴那日再去。”

谢征思量几许,缓缓点了头,一语不发迈步进院。

樊长玉看着他清冷孤绝的背影,眼底浮现出几分浅忧。

原本还觉着魏严一手设计锦州惨案有待商榷,加上私通后妃这一条,似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从前她以为魏严于谢征只是单纯的仇人而已,但今晚的谢氏陵园之行,让她意识到谢征对魏严的感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当年的真相每深挖一步,似乎就是把一柄抵在他心口的刀往前多推进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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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到大半夜,但樊长玉等人还晚饭都没用。

谢忠命厨房备了饭,朱有常旧疾缠身,已入睡,用饭的便只有樊长玉和谢征,但谢征自从回房后,便再也没出来,只吩咐底下人好生安置樊长玉。

谢忠命下人单独往谢征房里送一份过去,但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谢忠明白谢征的脾性,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挥退送饭的血衣骑,对樊长玉道:“将军且用饭吧,让主子自个儿静一静。”

樊长玉想起自己赶去陵园时,看到的谢征站在谢将军夫妇墓前的那道落寞背影,道:“我给他送去。”

谢忠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但想到谢征对她的诸多特殊之处,面上露出几分宽慰的笑意:“那便有劳将军了。”

面对谢忠那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樊长玉端起托盘上的饭食后,只能赶紧问谢征的房间在何处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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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檐下的灯笼在房门和石阶上照出道道竹影。

樊长玉看着透着一片暖光的屋子,单手托着雕花的木质托盘,抬起另一只手敲了敲房门。

屋内隔着一段距离传来谢征冷沉不耐的嗓音:“说了不用送饭,退下!”

樊长玉道:“是我。”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响起那道清冷低哑的嗓音:“门没上栓。”

樊长玉推门进去,第一眼并没在外间瞧见人,只有净室隐隐传来水声,她本想过来宽慰谢征一两句的,此时忽地生出几分不自在,背对着净室那边道:“我把饭菜给你放桌子上了,你洗完出来记着吃。”

净室那边没再传来话音,连水声也没再响起。

樊长玉心中困惑,又怕谢征出了什么意外,只得又唤了声:“谢征?”

还是没人应声。

樊长玉转头瞪着那边道:“你再不应声,我去找人进来看了?”

里边终于传来一道低醇微哑的话音:“帮我把床边换洗的衣物递进来。”

樊长玉耳际染上一层浅粉,她转身道:“我去让忠叔帮你递。”

净室里响起了动静颇大的水声,里边的人道:“罢了,我自己出来取。”

随即传出一声闷响,跟着是什么陶器被打碎的声音,隔着一道布帘子,樊长玉都闻到了酒味儿。

净室里怎么会有酒?

樊长玉担心谢征是喝醉了,出浴时不小心摔了,怕他扎到碎瓷片,也顾不得其他的,忙掀帘进去:“你没事吧?”

看清里边的情形,樊长玉忽觉手脚都有些无地是从。

天气冷了,整个净室都氤.氲着一层朦胧雾气,谢征靠在浴桶边缘,清隽的脸上阴沉又透着几分微醺,肩背处磕红了一块,他俊秀的眉有些不耐地轻皱着,显然是方才跌倒时在浴桶边缘撞的。

浴桶外打碎了一个酒坛子,看洒出来的酒量,大部分应该都是被谢征喝了,边上还摆着一个倒着的空酒坛。

竟是喝了两坛酒,闻这酒气应当还是烧刀子,无怪他瞧着似有些醉了。

见他没受伤,樊长玉心便收回去了一般,只是他这样子……也太惑人了些。

半束的长发被水沾湿了大半,贴在他肌肉弧度隆起明显的肩背,俊美和力量感并存,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丛林中的猛兽,危险又矫健。

长睫如扇,上边沾着细小的水珠,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还有一个她出门前咬上去的牙印,突然就给人一种这头乖戾漂亮的野兽也可以被驯服的错觉。

哪怕明知不合时宜,樊长玉还是感觉热气全在往自己脸上涌,她赶紧背过身去:“我……我去叫忠叔……”

脚下刚迈出一步,身后便响起一道低哑的嗓音:“不必。”

谢征按了按隐隐抽痛的额角,面上的不耐之色更多了些,生成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他便是做出一副怒容,也是极好看的,他道:“我自己可以。”

水纹波动,他撑着浴桶边沿强行起身,只是身形明显不稳,险些再次跌倒,好在樊长玉听到了动静,及时扶住了他。

感受着他大半个身形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樊长玉愤愤咬牙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倔的!”

因为他没着衣,樊长玉尽量抬着头,都不敢乱看。

谢征额前沾湿的碎发滴落的水珠坠到她脖颈上,微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樊长玉想到他的衣物还在外边,摩挲着按住他肩膀,想把人先按回浴桶里,“你先在里面等着,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物过来。”

半醉的人微微垂首盯着她一行一合的红唇,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只在她转身又要走时,就这么把人扣进了自己怀里。

他身上的水珠浸透樊长玉的衣物,樊长玉一颗心都在刹那间提了起来,他却只是埋首在她肩窝处,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阿玉,我只有你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唤自己,太过亲昵的称呼让樊长玉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

离得太近,他身上又滚.烫,樊长玉只觉从颈侧到半个耳廓都又热又麻,心底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踩在了云朵上,飘乎乎的。

樊长玉僵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了拍他后背,安抚道:“我一直都在的。”

掌心接触到的他后背的肌肤并不平整,明显能感觉到疤痕隆起的细微弧度。

想起谢忠说的他曾受的那一百零八鞭,樊长玉眸色微动,语气里带上几分哄意道:“你坐下,我帮你擦擦背。”

这是平日里樊长玉绝不会主动提的,谢征似乎真要听话坐下了,因为喝了酒,大脑思考变得迟钝,他眼尾带着几丝红意,原本清冷的面容甚至透出一股惑人的妖冶,但不知残存的那点清醒让他又想起了什么,他抓住樊长玉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说:“下次。”

随即轻晃了一下在酒精作用下刺痛的头,试着自己撑着浴桶边缘站起,却被樊长玉大力摁住了肩膀,她已绕去他身后,看到了他纵使落了痂,依旧疤痕交错的后背。

樊长玉怔住。

亲眼看到那些扭曲交叠的鞭痕,她才知道何谓谢忠口中的“没一块好肉”。

从前她也给他后背的伤上过药,那时他落魄如一只街头野犬,身上的伤尚且没眼下狰狞密集,樊长玉几乎不敢想象他这一身伤血淋淋时,是如何模样。

心口揪疼得厉害。

那道斜贯了整个背部的刀伤,是他当初为了取血祭刀划的,开裂了无初次,疤痕尤其宽,狰狞可怖。

樊长玉指尖抚上去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颤意。

她喉间发涩,哑声问他:“你这一身伤,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