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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熄了灯的屋内漆黑一片, 樊长玉躺在床里几乎贴着墙壁,她虚着眼瞟了一眼躺在边上的人。

嗯,谢征就差睡床弦上了。

她两眼一闭, 也懒得管他睡得舒不舒服,她都已经再三声明自己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了, 给他也留了足够的位置, 他上了床却一言不发, 依然选择沾个边睡。

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不活脱脱怕自己贪图他美色吗?

樊长玉侧过身子面朝墙壁睡, 心说就他这身臭脾气, 就是长成个仙男她也不稀罕!

“仙男”谢征正闭眼假寐, 躺在里边的人突然一侧身, 他本就只搭了个边的被角瞬间全被卷走了。

夜色里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襟直往皮肤下钻,谢征掀开眼皮,朝里看了看, 樊长玉的身形在厚被下隆起一个不大的轮廓, 大半被子全都铺在床铺中间。

要想盖到被子,就得往里稍微挪动些,但那必然会惊动樊长玉。

她的呼吸声很浅,显然还没睡着。

谢征收回视线,重新合上了眼。

有一年他领兵出塞,遇上雪崩, 被埋在雪下三天都熬了过来, 这点寒意他还没放在眼里。

两人中间隔了至少三尺远, 但大概因为底下躺的这东西是床, 所以心下总是不自在的。

同胞兄妹晓事后尚不可同房而居, 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

世间能这般同床共枕的, 唯有夫妻。

而此刻在他卧榻之侧酣睡的,便是这女子。

谢征被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搅得半点睡意也无,听到身侧樊长玉呼吸绵长时,他没来由生出一股气闷,索性半坐起来,靠在床头思索眼下的局势。

樊长玉睡得久了,也换了个平躺的姿势。

谢征听到动静,眸光淡淡扫了过去。

她当真是生了一副极具欺骗性的面孔,这张脸睡着了看,怎么都是温良无害的。

偏偏她使坏时,也是一脸老实巴交的神色。

随元青……就是被她这副样子给骗过去的吧?

想到这个人,谢征眸色便冷沉了几分。

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他以为只有他看上的一株野地里的花草,竟有旁人也在觊觎着。

心口的地方似叫人用火烛燎了一下,不疼,但烧得慌。

他一瞬不瞬盯着睡梦中的樊长玉,眸色隐匿在暗夜中,愈发叫人瞧不清。

樊长玉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满嘀咕一声:“不稀罕……”

谢征没听清,皱了皱眉,问:“什么?”

樊长玉含糊回了句,连个字音都听不清,谢征只得附耳过去细听。

他身上的寒意让樊长玉在睡梦中也躲了躲,翻身时唇浅浅擦过他耳际,谢征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有人靠得太近了,陌生的气息裹着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樊长玉还是有些警觉,眼睫颤了颤就要醒来,谢征微凉的手指在她颈侧的穴位一点,她眼皮没来得及睁开又沉沉睡了过去。

谢征起身,烛火都没点,借着屋外雪色映进屋里的微光,去桌前倒了两杯冷茶喝下。

他喝完茶,也不再去床上睡,只坐在桌边,拧着眉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那团隆起的弧度,似在思索着什么。

夜空里似乎隐隐有鹰唳声传来。

他撩开眼皮,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出了房,翻出王家的院子,走到远一些的街巷后,才把指节放到唇边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海东青送信若是寻不到人,便会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唳叫,听到哨音了,才会循着声音俯冲下来。

不消片刻,一只纯白的海东青便从夜里中掠了过来,谢征伸出右臂,海东青铁钩一样的爪子稳稳抓在他臂膀上,扇了扇翅膀稳定身形后便合拢了双翼。

谢征取出海东青脚上的信件,借着月色看完后,信纸在他指尖化作了一片碎屑。

-

蓟州府衙此夜亦是灯火未熄。

郑文常从大牢出来,将审讯出来的供词呈给贺敬元时,垂首道:“确如大人所言,是长信王的人截杀了咱们的人,假扮征粮军官前去清平县征粮,马家村那几十口人也是反贼的手笔。下官猜想,泰州闹出的征粮打死人的事,只怕也和崇州反贼脱不了干系。”

贺敬元负手望着檐下一排暖黄的灯笼和飘飞的大雪,答非所问:“文常,你说,那二十万石粮食,经了赵姓商人之手,会送往何地?”

郑文常不知自己的上司兼老师为何又突然问起粮食的事,如实道:“下官一开始猜测的是商人逐利,但泰、蓟两州征粮,也不见那商人高价出售那二十万石粮食。依如今的情况看来,倒也像是反贼从中作梗,下官以为,只要查抄那赵姓商人,必能查出几个反贼的据点。”

贺敬元摇头:“你太轻敌了些,明日且瞧瞧,整个蓟州府还能找到多少赵家的产业。”

郑文常羞愧低下头:“下官若能早些察觉,抄了赵姓商人的家,便不会闹出清平县这样大的事了。”

贺敬元说:“不怪你,反贼能钻这个空子,有老夫之责,若非老夫上了反贼的当,一心想逼出那买粮之人,放任魏宣强行征粮,反贼放再多耳目在蓟州,也掀不起大浪来。”

郑文常没懂他话中的意思,不解道:“大人怎能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下官瞧着,一开始买粮就是反贼设下的套,魏宣好大喜功,他仗着身为西北节度使,夺了大人的官印,也不是大人能左右的事。”

贺敬元长叹一口气,并不言语。

他这个门生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正直死板,看到什么,便信什么。

许多事,他终是不能说的太明白。

若非那赵姓商人故意留了尾巴,让他猜到那二十万石粮是武安侯买的,他又岂会误以为武安侯买粮只是为了给魏征使绊子。

上位者的斗争,苦的永远是底层的百姓。

他放任魏宣征粮,是想让武安侯看清他为了一己私仇底层百姓付出的是什么,也想知道武安侯是不是那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之辈。

正是他的这一放权,才给了反贼可乘之机。

百姓被逼到了这份上,是武安侯不得已“现身”,让燕州旧部送来调军令,调走魏宣,停止征粮。

他居于幕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做了反贼这计划里的推手。

今日前往青州,见到那力挽狂澜的青鬼面具人时,贺敬元忽而想到一个问题。

若是他一开始就猜错了,武安侯并没有打算拿泰、蓟两州的百姓作为扳倒魏宣的筹码,那他征那二十万石粮是为何?

他长闭了许久的一双眼倏地睁开,道:“锦州!”

郑文常不明所以:“大人,锦州怎了?”

贺敬元快步走回书案前,取出西北舆图铺开,指着锦州,神色罕见地凝重:“长信王于崇州造反,西北内乱,武安侯又战死,这对关外的北厥人意味着什么?”

郑文常想通其中利害关系,只觉头皮都快炸开了,他道:“此乃进攻大胤的最好时机。”

贺敬元负手在案前来回踱步:“锦州乃大胤门户,其后才是徽、燕两州,呈三角之势稳着大胤门庭,但粮草补给都得朝廷下拨。崇州一反,阻断了粮道,徽州尚无粮,锦州又哪来的粮食?是老夫糊涂了!那被买走的二十万石粮哪里是为了设计魏宣,这是替锦州未雨绸缪啊!”

郑文常听贺敬元这么一说,也是大惊,再结合他前边的话,总算是弄清了其中关键,“您的意思是,那二十万石粮,是侯爷买的?侯爷当时在崇州战场战败,就想到了锦州日后要面临的险境?”

贺敬元缓缓点头。

郑文常道:“侯爷高瞻远瞩,非我等能及也,如今反贼的奸计破除,徽州固守,锦州有粮,当是喜事,大人又何故愁眉不展?”

贺敬元叹道:“若是外忧内患叠一块去了,此局又怎破?”

这话让郑文常也陷入了两难。

还有些话贺敬元没说。

魏严那边必是留不得武安侯的,上一次他能在崇州战场上做手脚,这次要是北厥人和崇州反贼腹背夹击武安侯,朝廷又刻意卡军粮,他真担心十七年前的锦州惨案重演。

贺敬元负手站了好一阵,才对郑文常道:“继续封锁清平县,力图把反贼的耳目拔干净。漕运的河道冬季枯水,也正是清理泥沙的好时节,文常,清平县的事解决了,你便带人去把蓟州到崇州的河道疏通。”

若是走水路,多少东西都能运送。

郑文常心头一跳,领命退下了。

书房内仅剩贺敬元一人了,耳房的门才叫人推开,一鹤发鸡皮的老者走出来道:“你说,那姓魏的若是知晓你如此阳奉阴违,你还有多少日子的活头?”

贺敬元只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贺某无愧于天下百姓,足矣。”

老者摇头失笑,道:“老头子下回来找你吃酒下棋时,且盼你还活着罢。”

贺敬元说:“随时恭候太傅大驾,不知太傅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老者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用根木簪邋里邋遢束着,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伸了个懒腰道:“长信王小儿隔三差五又派人来草庐扰我清净,烦得紧,老头子先四处走走看看。”

贺敬元垂下眼皮道:“我还当太傅是听闻侯爷战死沙场,这才出山的。”

老者嗤了声:“老头子没多少本事,但这辈子也只教了这么一个徒弟,这世上能要了他命的那人,还没出生呢,不然他就得多个师弟了。”

贺敬元听着老者的话,但笑不语。

陶太傅辞官归隐多年,长信王造反后多番派人去寻他,说是想请他当幕僚,实则是想请他教导膝下二子。

这老头最后那句话,便是言再收徒,只会收资质胜过武安侯的。

想来是长信王那两个儿子,未曾入他眼。

贺敬元明知故问:“崇州一战后,长信王世子素有小武安侯之名,太傅也没瞧上?”

陶太傅面色不善道:“那臭小子十岁那年,我教他的一册棋谱,都能落到长信王幺子手上,你说长信王打的什么主意?”

贺敬元面色沉了几分,小武安侯,长信王这是在把幺子照着武安侯教养?

-

清平县。

鸡鸣声叫第一遍的时候,樊长玉就醒了。

天才刚蒙蒙亮,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滚到另一侧后惊觉床榻凉得惊人,一下子被冻醒了。

樊长玉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爬坐起来,想起昨夜明明是和言正一起睡的床,抬眼朝着桌旁看去,不出意料地瞧见言正撑着头在桌旁睡着了。

依着床榻这一侧的温度,他怕是一宿都没在床上睡。

樊长玉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个什么感觉,大概是几分好心做了驴肝肺的恼怒?

随即又困惑自己生气做什么,他这般守礼,她应该高兴,再觉着他是个君子才对。

她尚在纠结时,单手撑着额小憩的人听见鸡鸣声也醒了,同樊长玉视线对上,他微怔了一怔,才淡声道:“醒了?”

樊长玉点头,抓了抓头发说:“早知道昨晚就直接回镇上了,害得你又一宿没睡。”

谢征道:“夜里起来了一趟,见天快亮了,就没再睡下。”

樊长玉含糊应了声,也没跟他在这事上过多扳扯。

本就是单纯补个觉的事,他爱咋咋,反正又不是她一晚上挨冻没睡着。

在王捕头家中用过早饭后,樊长玉便带着俞宝儿跟谢征一起回了镇上。

长宁昨夜跟着赵大娘睡的,见樊长玉回来差点哭鼻子,瞧见俞宝儿后,倒是怕丢人,硬生生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两个孩子在一起有了伴,折腾得就差没上房揭瓦了,唯一让樊长玉欣慰的,大概是俞宝儿没再提过找他娘的事,长宁似乎也忘了矛隼。

清平县为了抓余下是贼子同党,依旧是全城戒严,不过王捕头派人来她家走了一趟,竟是县令暗地里赏了她五十两白银。

那日在县令府上,她说她是王捕头的人,想来是县令贪了功后,为了笼络人心,特意给的好处。

樊长玉深谙闷声发财的道理,名不名气的,于她无用,反而还会招徕祸端,不如真金白银实在。

送走官差,樊长玉笑眯眯去屋里藏银子,碰上谢征,她大方道:“分你一半?”

这家伙想跟她划清界限是一回事,但当日解清平县之围的主意是他想的,在城楼上,她也被他救过,账目还是得算清楚。

谢征只觉回来这两日,樊长玉待他似乎梳理了不少。

她见到他,虽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笑着打招呼,但又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同从前不一样了。

他压下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快,问:“官府知我身份?”

樊长玉摇头:“我没告诉旁人你是谁,县令想贪功,连王捕头的名字都没提及,想来也不会主动说起你。”

她自己都不愿暴露出来,怕被那拨人记恨上,言正出现在城楼上时,甚至还戴了个面具,樊长玉便猜到他肯定也不想暴露身份。

毕竟得罪了那些当官的,等着她们的只有无尽麻烦。

谢征便道:“这些赏银都是你得的,为何要分与我?”

樊长玉说:“主意不是你出的么?”

谢征垂眸:“县令给你的这些赏银,也不是因你守住了城门,是你救他脱困,还绑了贼子,与我无甚干系。”

樊长玉说不过他,拿着银子回屋后,片刻后抱着一堆东西出来:“你之前就说你要走了,只是不巧碰上封锁县城,才又多留了这么几日,我陆陆续续也帮你备了些东西,这两身衣裳你带着路上换着穿。这鞋子是双线的,耐穿。对了,我还帮你换了五十两银票,你带身上方便些……”

她絮絮叨叨,仿佛是个要送游子远行的老母亲:“和离书我也写了,就差你按个指印。”

休书只需一方写,和离毕竟与休弃不同,是和气结束这段姻缘的,得两方都签章按个指印。

谢征这些天就堵在心口的那口闷气,听她说起这些时更不顺了些。

他抱臂靠着门框看了她片刻,忽而笑了笑,刻薄道:“劳烦你替我想得这般周到。”

樊长玉没跟他斗嘴,只说:“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中,能准备齐全些就尽量准备齐全些,在外边遇上什么难处,就没人能帮衬你了……”

心口处翻涌着些莫名的情绪,谢征脸上那一丝刻薄的笑也挂不住了,他别开眼看向院墙上的积雪,忽而问了句:“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樊长玉好笑道:“你之前不是问过了吗?只要清平县能继续太平下去,我准备把猪棚办起来了……”

谢征凤眸半抬:“我是说,你是打算嫁人,还是继续招赘?”

这个问题把樊长玉问住了,她把那一堆东西放到桌上,走到门口的台阶处坐下,看着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梨树想了一会儿,说:“成亲肯定还是要成亲的,至于招赘还是嫁人,到时候再说吧。”

谢征手上捻着小石子,漫不经心往梨树上掷去,惊走停在上面的几只雀鸟,“喜欢什么样的?要是将来没人娶你,也没人入赘给你,我替你物色物色。”

樊长玉听他挖苦自己,不由恼道:“反正不会是你这样一身臭脾气的!你这张嘴损成这样,你还是担心自己娶不到娘子吧!”

谢征半曲着一条腿坐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似嘲非嘲的笑说:“我也不会娶你这样的,我得娶个温柔娴淑会掌家的。”

手上仅剩的那颗石子,掷得格外远,飞过院墙不知落到了哪儿去。

樊长玉看了一眼他精致的侧脸,垂眸时扯了扯嘴角,坦然道:“我喜欢斯文秀气的,最好是读过好多书,有才学,又谦逊,脾性好,还爱笑。我娘在世时就说,我性子太咋呼了,得要个斯文些的管着我,这日子才能长久过下去。”

心口有一丝莫名的涩意,樊长玉觉得大概是想起了母亲的缘故。

她说:“咱俩好歹也患难与共了这么久,你都要走了,也别咒我往后没人要了,我祝你今后娶个温柔娴淑的娘子,你也祝我能找个斯文秀气的郎君吧!”

谢征说:“好啊。”

他笑得当真是好看极了。

他起身时,甚至好心地向着樊长玉递过来一只手,樊长玉坐得久了,腿有点麻,见他递到跟前来的手,没多想就把手搭了上去。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樊长玉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得扑进他怀里,扼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腕的力道,大得几乎是要将她那只手腕也生生拗断。

他攥着她下颚,垂首近乎暴.虐地堵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注:“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这句话是对《论语·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句的演化。

不出意外,下一章谢某人就要被当壮丁抓走了~

第 53 章(捉虫)

樊长玉傻了。

唇上传来刺痛时她才反应过来, 羞恼之下另一只手本能地朝着他脸上挥去,他却早有准备一般,轻易截住了她那只手, 将她更用力地扯向自己,硬邦邦的胸膛和一双铁臂紧箍着她。

樊长玉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 她用蛮力去挣, 却都被对方用巧劲儿化解。

她气急干脆把力气全用在牙上了, 一口咬下时, 谢征轻嘶了一声, 分开时唇上见了血, 他皱眉:“你——”

一句话没说完, 樊长玉已一个迎头狠撞了上去, 脑门正好撞到了他鼻梁,他鼻根酸涨,不得已抽出一只手捂住, 下一瞬, 樊长玉得空的那只手对着他眼角就狠揍了一拳。

谢征吃痛却并未松开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用力往后一带将其反剪住双手抵在了墙上,直接用身体顶着她背部,语气有些冷:“就这么委屈?”

樊长玉一口咬死他的心都有了,手腕之前受了伤的缘故,一时间竟也没能挣脱他的束缚。

她喝骂道:“你发什么疯?你要找女人勾栏瓦舍多的是愿意做你生意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谢征猛地抬起头, 黑眸幽沉:“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樊长玉被他摁住动弹不得, 羞愤之下眼底几乎要迸出火星来:“你以为你刚才是在做什么?乘人之危!”

谢征大概是怒急了, 竟然低笑了起来:“乘人之危?我真要乘你之危, 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他松开她退后一步, 嘴角的弧度冷冷的:“就这么放不下你那前未婚夫?将来再找都得寻个跟他相似的?一点记性不长?”

樊长玉才被他轻薄了,此刻再听他一副挖苦教训的口吻,心下恼得厉害,反应过来时已向着他脸上又挥了一拳过去,“我放不放得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征不闪也不避,生生受了她这蛮力十足的一拳,唇角都被打得破开,半边脸泛起的绯色在他那张冠玉般的脸上出乎意外的昳丽。

樊长玉打完也愣了一下,她自己下的手,当然知道这力道有多重。

他……怎么都不躲的?

谢征用舌尖抵了抵唇角破开的地方,尝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后,偏过头看向樊长玉,问:“不继续么?”

樊长玉说不清这一刻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她手指节都还有些细微的疼意,他脸上只会更糟。

但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道歉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抿紧了唇转身就要往屋里去。

却不防一步开外的人突然鬼魅般逼近,樊长玉只看到他那双黑得令人心惊的眼,就被扣住后脑勺再次吻住了。

她头皮都要炸开,却因失了先机处处受制,推搡之间,整个人都被按到了墙上,他攥住她两只手举过头顶,借住体型的优势紧压着她,垂首时的不同于平日里清浅的吐息喷洒在她面门,吻得比前一次更加野蛮粗暴。

樊长玉气极狠咬了他一口,他很快钳制住她下颚,不知怎么用的巧劲儿,让她没法再咬下。却又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反借着这机会强行抵开她齿关,在她口腔内来来回回扫荡了好几遍。

结束时樊长玉气都喘不匀,脑中一时缺氧,竟忘了再给他一拳,只难以置信瞪着他。

谢征松开她,食指拭去唇上的血迹,说:“现在是乘人之危了。”

那股被冒犯被轻薄的怒火直冲樊长玉脑门,她在谢征松开对自己手脚的禁锢退开时,直接拔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剔骨刀抵在了他脖子上:“你以为你是谁,想欺辱我便欺辱我?”

谢征斜倚着木柱,被她用刀抵着,面上也无一丝异色,只在听到樊长玉这话时,才抬起眸子,神色罕见的认真:“比起你眼光不好,将来继续找个白眼狼,你不如跟着我。”

这句话说出来,不止樊长玉,谢征自己都浅愣了一下,随即又有一股理智被强行击毁的麻痹快意。

是了,比起她将来另嫁他人,把她留在身边不好么?

开了这么个口,后面的话似乎好说多了,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在外边有个很厉害的仇家,我可能会死在他手上,也有可能是他死,我活着。只要你愿意,且等我两年,我要是死了,会有人来给你送信,到时候你另嫁不迟。”

樊长玉冷冷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宋砚是个白眼狼,你自己又比他好到哪里去?轻薄于我,再告诉我,你是对我有意?”

她收了刀,被冒犯的恼怒一时压过了其他情绪,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唇:“我打了你,也算是两清了,东西都在桌上,等城门一解禁,你就走吧。”

谢征看着她回屋的背影,嘴角连一丝冷峭的弧度都挑不起来了。

所以,他这是被拒绝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在崇州战场上吃过一次败仗的人,这一回,又在别的地方尝到了败的滋味。

他没拿堂屋桌上的东西,自己靠着廊柱站了一会儿,出了樊家院门。

因为前几日清平县反民围城闹事,眼下官府又戒严的缘故,临安镇街头也萧索得紧,几乎不见乡下农人来赶集。

谢征漫无目转悠到了镇外那片沿河的松林里,地上覆着一尺来厚的积雪,河水源于高低起伏的地势,水流湍急,河面上昨夜刚凝上的一层薄冰已碎裂开来,只听得半山的泉水叮咚声。

他在缓坡处就着积雪躺了下来,一条胳膊枕到脑后看着远处隐约可见个轮廓的临安镇发呆。

崇州战场上被设计命悬一线他没慌过,侥幸捡回一条命,被死士追出百里余地他也没惧过。坠崖被江水带到蓟州,他从江岸边上醒来,忍着满身的刀剑伤和风寒高热去寻村落,晕倒在野地里,被那女子捡了回去。

那时,他谋划的也不过是如何稳住西北大局,再一步步向着魏氏父子复仇。

是什么时候开始舍不得离去的?

那小小的屋宅里,总是吵吵闹闹,烟火气十足。他见过太多被苦难压弯的脊梁,但那女子,纵使天塌下来了,也会挺直瘦弱的脊背去扛。

或许……只是太久没有人那样纯粹地对他好过了?

喝药时的陈皮糖、新年的红封……一抹嘲弄的笑爬上谢征嘴角,有一瞬他想到了“摇尾乞怜”四字。

她大概就是太好心,哪怕那日被救的不是他,换做任何一个人,她也会那般尽心尽力照顾,买糖,包新年红封……

因为他可怜,所以她对他好,并非是对他有什么情意。

他那句跟着他,委实也成了个笑话。

骄傲了半生的人,并不太愿意承认这场笑话一般的挫败。

天际,海东青一边盘旋着,一边唳叫,似在寻什么人。

谢征这次迟迟没有吹哨,他微微偏过头,瞧见靠近河畔积雪化了大半的岸边,有一株嫩绿的草芽顶破积雪钻了出来,翠生生立在一片雪色之中。

冰销泉脉动,雪尽草芽生。

这是他当初写给她的新年对子。

他看了一会儿,敛眸半坐起来,扯断那草芽,扔进湍急的水流中,静静看着河水卷着那草芽远去。

乱了心扉,拔掉便是。

天际盘旋的海东青终于也瞧见了他,俯冲下来时,谢征并未抬手接它,海东青落地站了一会儿,不见谢征取信,不由歪头看他,走近用鸟喙轻轻啄了啄他手背。

谢征抬手替海东青顺了顺头顶的羽毛,视线仍落在远处的水流处,好一会儿才取下它脚上的信纸。

一目三行看完,信纸在他指尖化作碎屑,他最后再望了一眼远处的临安镇,说:“走吧,是时候回去了。”

-

蓟州。

一封从锦州来的急报送到了蓟州府衙,整个州府的官员看了,无不大惊。

“北厥人果真攻打锦州了!”

“还好武安侯并未身陨崇州,锦州有武安侯坐镇,想来北厥蛮子听到武安侯的名号,便闻风丧胆了!”

坐在议事厅上方的贺敬元面沉如水,尚未出一言,又有侍卫在议事厅外禀报:“卢城告急!长信王麾下大将郭信厚领兵五万围了卢城!”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一众官员更是哗然。

长信王世子带着一众死士假扮农人,挑唆清平县民造反的事才过去多久?

若是清平县的暴.乱没被镇压下来,百姓们当真反了,卢城又是蓟州同崇州接壤的第一道军事重防,后边挨着的就是清平县,届时卢城当真是腹背受敌。

一名官员大骂道:“反贼这分明是早有预谋!锦州告急,武安侯屯于徽州的重兵必会调去锦州,根本无力再拖反贼!反贼是要借此时机,侵吞西北之地!”

一名武将道:“眼下之急,是反贼已兵临卢城,咱们得怎么守住蓟州。”

卢城一失,蓟州就没了屏障。

一片吵嚷声中,贺敬元道:“郭信厚是员老将,善用兵法,卢城我亲自前去坐镇。”

“大人,万万不可!卢城眼下凶险,反贼五万大军压境,卢城只有两万兵力,您若有什么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贺敬元在一片不可声中,抬手示意底下官员不必再多言,他道:“我去凶险,卢城守城的将士们便不凶险了?我去了,反贼忌惮于我,卢城反倒没那般凶险,尔等也能有足够时间再向民间征兵。”

议事一结束,便有骑兵带着征兵令一路纵马奔向各地郡县。

-

临安镇。

樊长玉因为谢征的孟浪,生了一下午的闷气。

她翻开桌上的书,想看看书分散注意力,瞧见上面密密麻麻批注的小字,一口气又堵在了心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书上的批注,都是他那些日子熬夜写上去的。

怒气慢慢消下去后,想到他说的他可能会死在仇人手上,樊长玉心底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直说要走,是因为背负了大仇吗?

她走出房门,路过堂屋时,见自己给他备的那一堆东西都还在桌上放着,和离书也在,两张都只落了她的名字,他并未签章,心下不由更复杂了些。

长宁和俞宝儿跟着巷子里的孩子一起出去玩去了,还没回来。

樊长玉走到南屋房门口,踌躇片刻,还是敲响了门。

里边没人应声。

樊长玉抿了抿唇,又敲了两下,出声道:“言正,你在吗?”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寂。

樊长玉思及自己当时气急说了重话,言正可能不告而别,用力推开门,瞧见里边他自己的东西也什么都没带走,心才一下子落回了原处。

那他大抵是出去散心了?

樊长玉合上门,正打算回房,却听见巷子外一片吵嚷啼哭声和兵卒的叫骂声。

“军爷!军爷!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

“反贼就要攻打蓟州了,儿郎不上战场去,等着反贼打过来了血洗蓟州吗?”

樊长玉心头一跳,打开院门往外瞧去,就见披甲执锐的官兵直接挨家挨户闯进去抓男丁。

坐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便是康婆子。

她抱着自己儿子不撒手,却还是敌不过几个身强力壮官兵的力气,他儿子被官兵押走。

康婆子哭嚎道:“儿啊,你莫怕,我这就去宋家找宋举人,让他去县令那里求个情,放你回来。”

樊长玉一见这些官兵穿着的是蓟州府的兵服,便知求去县令跟前也没用,除非县令舍得放下身段去给负责征兵的官兵头子套个近乎,许些好处。

她当即担心起言正来。

一旦被抓去征兵,仗什么时候打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返乡,更多的是死战场上,连个埋尸骨的地方怕是都没有。

在外边玩的孩子们见着这番动静,也不敢再淘气,各自往家跑。

长宁带着俞宝儿跑到家门口,齐齐躲到了樊长玉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看着闯进巷子里的这些官兵。

长宁紧张地仰起头问樊长玉:“阿姐,燕子家大哥被这些官兵抓走了,姐夫也会被他们抓走吗?”

樊长玉心中也没底,这也是她头一回瞧见征兵。

从前听赵大娘说,是可以用银子抵一个征兵的人头的,但这次瞧着好像不成。

她把两个孩子往院子里赶,说:“你们先进屋里去。”

她刚合上院门,就见巷子里的什长带着官兵到了自家院门口。

本朝律法,民间都是以五户为伍,十户为什,征税、征兵都以这相邻的十户为单位,若有包庇者,十户连坐。

什长面色讪讪的,对着官兵将樊长玉家中的情况如实相告:“这便是这家的户主了,姓樊,叫长玉,她招赘了一个夫婿。”

官兵听说是招赘的,不由意外,一看只有樊长玉一人在外边,院门还闭得紧紧的,面上便已不太好看,喝道:“你夫婿呢?”

樊长玉抿紧唇角,这种时候她若说她跟言正已经和离了,而屋里的和离书言正又还没按指印,无疑不是把其余九户人家往火坑里推。

可若是让言正被带走,这于言正又是无妄之灾。

樊长玉思索再三,如实道:“他不在家中。”

那名官兵似乎已听惯了这套说辞,面色不善抬脚就要踹门,边上那个捧着文书的官兵约莫是识字的,已经在临安镇名册上找到了樊长玉的名册,忙叫住同伴:“慢着。”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名册,再瞧向樊长玉:“樊长玉是吧?”

樊长玉不卑不亢道:“正是民女。”

那名识字的官兵跟同伴道:“她夫婿已在征兵名册上了,想来是刚才在路上抓的那批人里就有她夫婿。”

樊长玉心口狂跳,忙问:“我夫婿已经被带走了?军爷你当真没看错?”

识字的官兵看了一眼名册道:“你夫婿不是叫言正?”

听到这个名字时,樊长玉最后一丝希翼也没有了。

她哑声道:“是我夫婿。”

什长带着官兵继续去下一户敲门,樊长玉手脚发凉蹲坐在了院门口。

以言正的功夫,他要走官兵是不可能拦下他的。

他读了那么多书,还精通律法,是怕连累那九户乡邻,才甘愿被官兵押走的吧?

樊长玉想到屋中桌上她备的那一堆东西,还有前不久二人的不欢而散,心口愈发闷闷的难受,不知是愧疚还是其他的。

她枯坐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问那正在敲门的官兵:“军爷,我夫婿现在何处?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他是在外边被带走的,我想给他拿些东西。”

官兵看了樊长玉一眼,道:“路上抓的那批已经押往县城去了,正要跟着大军前往卢城,你现在赶去还能不能追的上,就不知道了。”

樊长玉一听,道了谢,把长宁和俞宝儿托付给邻家大娘后,冲进屋里拎起桌上那一包东西,又往里边塞了两包陈皮糖,急急忙忙就往县城去。

她嫌牛车慢,直接找人借了一匹马,赶去县城门口时,却还是晚了一步,县城里先征的那一批兵已经随驻军往卢城去了。

除了征兵名册上的人,闲杂人等依然不能轻易进出清平县。

雪下得极大,樊长玉拎着那一大包东西牵着马站在城门口处,望着城门孔洞外边延伸向远处的官道。

心口的地方闷得厉害,她牵着马一言不发往回走。

路上被人撞到,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樊长玉沉默着一样一样捡起来,捡到那两包陈皮糖时,她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她想,还好没追上,买的这两包陈皮糖太酸了,不如之前的甜。

便是给言正了,他大抵也是不喜欢吃的。

收拾好东西,樊长玉把包袱挂到马鞍上时,却把头抵在了马鞍上好一会儿。

怎么是这样收场的呢?

她是恼他的,可是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被征兵抓走,她总觉得好像自己亏欠了他。

回镇上时,正好遇上第二批押着新征上来的兵卒往县城去的官兵。

亲眷们一路哭哭啼啼相送,被征兵征上去的人一个个也是眼眶通红,连声让自家人别再送了。

樊长玉发现一把年纪的赵木匠竟然也在人群里。

她没忍住喊:“赵叔,怎地你也要去卢城?”

赵木匠皱巴着一张老脸,嘴里发苦道:“怪老头子选错了行,年轻时当兽医,年老了当木匠,那些军爷说,我去军中,能给战马看病,还能造城防器械。”

官兵们拿着鞭子驱赶着人群快些走。

樊长玉怕赵木匠一把年纪光是赶路就累死在路上,稍作犹豫便道:“赵叔,你把这马牵去!”

官兵见樊长玉走近,本要驱赶,一听说她是要送马,立马睁只眼闭只眼了。

马可是好东西,能驮人又能驮货物,一旦遇上袭击,骑马跑得快指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赵木匠推拒:“这马可金贵着呢,哪里使得?”

樊长玉把马的缰绳递给了赵木匠,“您带上吧,包袱里的东西是我给言正准备的,我没追上他,赵叔你若是去了卢城,见到言正,帮我把这些东西给他。”

赵木匠一听,也不在推拒,心中也替这对小夫妻难过,说:“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一定把东西给你送到。”

樊长玉目送赵木匠走远,才徒步走回了镇上,取了银子结了买马的钱。

去赵大娘家接长宁和俞宝儿时,赵大娘听樊长玉给赵木匠买了匹马,一面哭一面对樊长玉说着感激的话。

征兵若是自家带去的马匹,那就是兵卒的私有财产,去了军营里,大多会被编入骑兵营。

便是身体差些的,不能去骑兵营,也不会被亏待。

樊长玉安抚了一番赵大娘,带着长宁和俞宝儿回家后,两个孩子似乎也因为家里少了个人,不闹腾了,樊长玉被这片寂静裹挟着,愈发觉得家里好像变得怪冷清的。

真奇怪,明明言正也不是话多的人。

为什么他不在了,突然哪哪都不一样了?

樊长玉去南屋收拾屋子,发现他用过的书案都很整洁,几乎不用她怎么整理。

书案一角放着一对皮质护腕,旁边还放着锉刀之类的工具,底下压着一张纸。

瞧着护腕大小,也不像是言正的。

樊长玉拿过一看,纸上只写了八个字“生辰欢喜,长乐无忧”。

之前言正问她生辰的记忆涌上心头,樊长玉突然觉得手上这双护腕似有千斤重。

她垂眸细细打量着,发现其中一只似被重新打磨过,扣到手腕上时,皮革的贴合度极好。

樊长玉再去解开护腕上的挂扣时,不知是手在轻微地发抖,还是往言正脸上狠揍了一拳的指节在隐隐作痛,以至于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把护腕给解下来。

她索性不解了,靠在椅背上,看着手上的护腕发呆,心口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