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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家主子, 也同魏严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赵询天生一双笑眼,给人几分亲和好说话的错觉,不过那双眼里, 又带着疏离:“接近侯爷,并非是想借侯爷之势, 只是我家主子觉着, 侯爷若知晓十六年前锦州之战的真相后, 应当也会想手刃魏严的。先前特意隐瞒身份, 也并非故意为之, 我家主子只是想等时机成熟后, 再向侯爷示明身份。”

谢征眸底一片冷锐, 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却还是问道:“你家主子是何人?”

赵询道:“十六年前东宫那场大火里侥幸活下来的人。”

谢征嘴角冷峭挑起:“皇孙?皇孙若还尚在人世,不该去找李太傅一党合谋么?何至于等到今日,才来找我这么个平阳败犬。”

赵询面露难色:“您也查过关于十六年前锦州之战的蛛丝马迹, 应当知晓魏严那老贼做事一向斩草除根, 不留任何把柄,当年太子身死,东宫失火,先帝让刑部和大理寺联手彻查,都没能查出个结果,何况是物是人非的今昔。李太傅是朝中清流之首, 却也不会为了我家主子拼上一切同魏党抗衡, 侯爷不一样, 谢将军战死沙场, 被北厥挂在城楼曝尸三日之仇, 也有魏严一份, 侯爷不想报此仇么?”

谢征五指收拢,一身血戾之气像是从骨头缝隙里渗出来的一般,让这算不得逼仄的雅间都变得令人呼吸困难起来,“说说,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询道:“我家主子蛰伏多年,也没能查到半点关于锦州之战的线索,当年东宫失火,刑部和大理寺彻查后归咎于值夜的宫人睡着后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但据我家主子身边的忠仆所言,当年有刺客夜闯东宫。太子妃命忠仆带着小殿下出逃,自己同殿下的玩伴留在了寝宫,大理寺从寝殿里找到的那具尸体,便是殿下幼年的玩伴。”

“承德太子殿下亡故,先帝驾崩,唯有他魏严挟天子以令诸侯十余载,当年的锦州一战,很难不叫人怀疑是魏严的手笔。谢将军一同战死,无非是替他魏严洗清嫌疑罢了。”

谢征墨色的眸子半抬,眉宇间已压了几分不耐:“本侯要的是证据,不是你这番猜测。”

赵询嘴边露出一抹笑来:“长信王于崇州造反,身边有一谋士是我家主子的人,向长信王提出了‘清君侧,除魏党’的旗号,为了在民间造势,又散布谣言说当年的锦州惨案是魏严一手策划的。后来的事,想必侯爷也知晓了,侯爷不过是重查锦州一案的卷宗,魏严便对侯爷动了杀机。”

谢征长眸眯起,目光锐利,冷笑道:“看来本侯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赵询面色微僵:“侯爷言重了,我家主子只是想拉拢侯爷这个盟友。”

见谢征神色不虞,他很快又道:“那魏老贼被这么一炸,委实也露出了马脚,他手中死士跨越一京十七府,杀了十余人,其中一些我家主子已查明了身份,都是曾经替魏严做事,后来归隐的家将。”

谢征问:“那姓樊的屠户一家,想来你们也查清身份了?”

赵询面露愧色:“那姓樊的屠户,身份实在是捂得滴水不漏,我家主子几番派人细查,不管是樊家祖籍之地还是这镇上,暗访出来都有这么个人,甚至关于他十几年前在外走镖时的押镖记录官府都有,瞧着像是官府中有人特意帮忙掩去了过往的身份。”

谢征脑中浮现出樊长玉同他说自己爹娘过往时的样子,有片刻失神,一片飞雪落在他手背,雪花融化的凉意让他瞬间收拢了思绪。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一条手臂搭在黄梨木太师椅扶手上,最散漫的姿态却给人最极致的压迫感:“仅凭你一番话就让本侯相信你背后的人是十六年前命丧于大火中的皇孙,未免可笑。”

赵询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就听他道:“十六年前锦州一战背后的真相本侯会自己去查,本侯不管你家主子是真皇孙还是假皇孙,若不想这场结盟到此结束,最好还是让他亲自来见本侯。”

赵询面色难看,却也只能拱手道:“赵某会将侯爷的话带到的。”

谢征起身时,眼皮微微往下一耷,懒散道:“顺便让他想好这二十万石米粮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赵询本就微躬的身形更低了三度:“是。”

谢征离去时,将原本示作结盟信物的那枚玉环也放到了黄梨木几案上。

同这姓赵的虚与委蛇这么久,无非是想探清他究竟是哪路势力,皇孙这个答案委实是令谢征意外的。

他并不担心掌握不了对方动向,让姓赵的去买粮时,他便已让自己的人暗中留意赵家名下的情报暗桩了,从这些地方剥丝抽茧去查,就算他幕后的主子不现身,他也很快就能把人揪出来。

他同魏严的确有仇,可在尘埃落定之前,就有人敢算计于他,只为了让他成为对方的一大助力,委实把他想得太良善了些。

-

谢征出了书肆,见樊长玉姐妹还没找来,眉头轻拧,往王捕头住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便碰上了樊长玉和长宁,长宁嘴里塞着糖果,腮帮子鼓鼓的,一蹦一跳走着,樊长玉牵着她一只小胖手,脸上亦是明朗又朝气的笑容。

看到谢征,她脸上的笑容也半点没减,隔得老远就先挥了挥手,走近后道:“咱们今晚先不回镇上了。”

谢征看着她脸上的笑,心底的阴霾和不快少了几分,问:“为何?”

樊长玉道:“俞掌柜在县城里也开了一座溢香楼,有个员外的儿子娶亲,把酒席订在了这边,明日要备大量的卤肉,俞掌柜怕来不及,让我明儿一早去楼里帮忙制卤。正好今年城里办了灯会,晚间咱们还可以去逛逛灯会。”

谢征道:“那先找个客栈落脚?”

樊长玉摇头:“俞掌柜已经替我们寻好了住处,溢香楼里的帮厨小厮平日里不仅吃喝由楼里包了,就连住的地方也是俞掌柜在附近租了一片民巷,免费让他们入住的。”

谢征眉尾轻挑:“这位掌柜倒是个奇人。”

樊长玉笑道:“那是,俞掌柜人可好了,楼里的伙计都信服俞掌柜。我听灶上的李厨子说,之前县城里有其他酒楼掌柜眼红溢香楼的生意,想挖走俞掌柜一手提拔起来的酒楼管事,对方开出了比溢香楼高两倍的价钱,那位管事都没走。”

谢征只道:“有些时候,情分确实比银钱好使些。”

樊长玉兴致勃勃同他说了一堆俞浅浅的事,他反应淡淡的,她便也打住了话头,瞧见他手上并未拿东西,问:“你不是去买纸和墨了么?怎空着手回来的?”

她想到一种可能,神色复杂道:“该不会是你给宁娘买东西,把身上银子都花光了吧?你银钱不够了应该同我说一声的……”

谢征微微一哂,从书肆出来的阴霾算是退了大半,道:“不是。”

在樊长玉狐疑的目光里,他说:“县城书肆里的东西太贵了,回镇上了再买。”

樊长玉问:“那你在书肆呆这么久?”

谢征答:“看了些书,忘了时间。”

樊长玉好奇道:“你看这么久的书,不买东西,书肆掌柜不会给你脸色?”

谢征眸光扫了过去:“谁同你说的?”

樊长玉想说从前宋砚就是这样,因为只去书肆看书不买,被书肆掌柜给了脸色,以至于回来后好些天都板着个脸,后来再提起此事,他也会嘲讽一句那书肆掌柜满身铜臭。

但忆起言正提起宋砚那张嘴就毒得不行,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嘀咕道:“我猜的。”

谢征扫了她几眼,樊长玉后颈皮下意识一紧,生怕他下一秒就吐出什么杀人诛心的字句来。

还好这一路都没被他嘲讽。

天色已晚,都决定暂住在这县城一晚了,樊长玉还是决定带着谢征和长宁晚间去看花灯,便没回俞浅浅给她们安排的住处,先去下馆子吃了个宵夜。

大年初一会在外边吃饭的,都是家中还算宽裕的人家。

邻桌一对年轻夫妻约莫是用完饭了,店小二前去结账时,脸上带着笑对那男子道:“这位公子,一共是一两二钱。”

那男子身板看着就斯文单薄,神情也有些唯唯诺诺的,似乎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的样子。

坐他身旁的女子道:“他身上没钱,我来。”

女子嗓门颇大,引得店内不少食客都看了过去。

有人低声议论:“一个大男人,在外边吃饭还要女人给钱,真他娘的丢人!”

“啧啧,怕不是个小白脸吧!”

“那人我认识,是安家的赘婿,就是个吃软饭的,也不知那安家娘子看中那软蛋什么了!”

男子面皮躁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子结账后,他几乎是低着头逃一般地走出了店门。

谢征早已用完了饭,神情冷漠看着方才的闹剧。

坐在他对面的樊长玉刨完第三碗饭,桌上的菜盘子也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才心满意足放下碗筷,冲店小二喊了一声:“小二,结账。”

樊长玉饭量大,今晚又是年夜,点的菜还是丰盛,不过没点酒水,贵不到离谱的地步去。

店小二清点一番后道:“八钱银子。”

樊长玉准备掏钱时,跟尊玉雕似的坐在对面的谢征道:“我来。”

他和樊长玉容貌都极为出众,在这小小的饭馆里,本就分外引人注目,这会儿说话,更多人时不时地往这边打量一眼。

樊长玉见他要付钱,想起方才那对夫妻的事,便也停了掏荷包的动作。

谢征一只手伸进怀里摸索时,脸色却微微变了一变。

樊长玉见状,忙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片刻后,谢征收回手,看向樊长玉:“你来。”

作者有话说:

小饭馆八卦:

吃瓜众人:惊!一天之内竟然看到了两个小白脸!

谢侯:……

长玉(小声):原来是真的没钱买纸墨……

第 38 章(大修)

等着收钱的店小二和店内其他用饭的食客都愣住了, 显然没料到竟然会来这么一出。

方才讥嘲那安家赘婿的几个汉子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樊长玉先是傻眼,随即错愣道:“你荷包方才在路上叫人给偷了么?”

又招呼店小二:“我来付钱。”

逢年过节的,街上人多, 扒手本就容易下手。

有了樊长玉吼的那一嗓门,齐刷刷盯着她们的一屋子人才又各吃各的去了, 还有人议论:“一会儿去看灯会, 街上人挤着人, 身上物件更容易被偷, 可得警醒着些!”

也有人小声道:“我瞧着那男人生得比女人还好看些, 会不会也是个小白脸?”

边上的人反驳他:“怎么可能, 他方才还抢着付钱呢!”

“见安家那赘婿出了丑, 做做样子谁不会?不过长着那样一张脸, 吃软饭倒也够了……”

樊长玉在谢征发作之前,一手捞起长宁,一手拽着他飞快走出了饭馆。

到了大街上, 她才喘匀一口气问谢征:“荷包当真被偷了啊?”

谢征冰冷的神色有一瞬间僵硬, 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以他的身手,还不至于被人贴身摸走了物件不被察觉,他的确是如樊长玉之前所言,给小孩买了太多东西,没注意到自己身上钱不够了。

毕竟他从前出门买个什么物件,压根没考虑过银钱不够的问题。

樊长玉想着他先前还去过书肆, 觉着那边东西卖得贵了才没买, 应当知晓自己身上还剩多少钱, 不至于提出要结账了才发现自己没钱, 叹了口气:“一定是方才路上人多, 叫小偷把荷包给摸了去。”

她拿出自己的钱袋子, 数出两块银角子和一大把铜板递给谢征:“这些钱你收着,一会儿灯会上看中什么要买也方便。”

长宁也大方地道:“宁娘的压岁钱也给姐夫!”

那笑眯眯的样子仿佛他们当真是一家人。

谢征心里升起几分异样,皱眉道:“不用,我不买什么东西。”

“你这人怎么这么墨迹,身上带点钱,要做什么也方便。”樊长玉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拿自己钱,直接拽过他一只手,把银钱放他手心里。

她的手无论何时都是暖烘烘的,拽过他手时,手上的暖意也跟着传了过来,似能透进皮肉,传到更深的地方。

在她收回手后,谢征看着掌心的一把铜板和碎银,指尖微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随即遮掩什么一般收拢了五指。

暮色四合,大街小巷的灯笼都已亮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切出他侧脸的线条,他看着樊长玉,那双墨色的凤眸里,神色愈发叫人瞧不清了:“谢谢。”

“谢什么,反正你也给长宁买了那么多东西,况且,你还有四十两在我这儿放着呢……”樊长玉没当回事。

谢征只静静听着,在她说完了,才说了句:“糖钱是糖钱,不一样的。”

樊长玉微愣,远处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朝那边看去,才瞧见是街上变戏法的在喷火。

也不知那变戏法的汉子是怎么做到的,小小一根燃起来的竹棍叫他拿在手里,经他用力一吹,火苗瞬间就能变成一股大火,吓得围观的人在被火苗扫到时,都惊呼一声往后退,随即鼓掌叫好。

长宁对这些很是新奇,当即就拽了拽樊长玉的衣角:“阿姐,宁娘想看喷大火。”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街上人又多,樊长玉怕长宁被绊倒或被人撞到,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对谢征道:“灯会瞧着已经开始了,咱们去那边看看吧。”

谢征扫了一眼表演喷火戏法的那伙人,淡去了眸底所有思绪,对樊长玉道:“我来抱吧。”

樊长玉一身蛮力,当即就回绝了:“不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彻底呢……”

谢征说:“抱个小孩还是不妨事。”

顿了顿,又道:“我瞧着这街上其他孩童,也是由父兄抱着的。”

樊长玉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带了小孩出来看花灯的,若是有父母陪同,好像都是由爹爹抱着的。

她和言正带着长宁,也容易叫人误认成是一家三口。

言正生得又高大,她抱着长宁,已经有不少路过的行人打量上他们几眼。

不知情的偶尔还会对言正指指点点。

樊长玉想起方才饭馆的事,稍作犹豫,还是把长宁递给了谢征抱着,叮嘱道:“你若是手软了,就把宁娘给我抱。”

谢征淡淡应好。

他比樊长玉高出大半个头,长宁趴在他肩头,伸着脖子反能看得更远,路上一会儿指这里让他们看,一会儿指那里让他们看,整个人兴奋得不行。

樊长玉和谢征并肩走着,手上还拿着书生给她们画的那副画,脸上也难得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街上不少行人看到了,都由衷地称赞好一对璧人。

一对中年夫妻带着稚儿出来看灯会,妇人抱着小儿子,瞧见樊长玉一行人,立马把儿子塞给了自己丈夫,板着脸道:“瞧瞧人家小郎君多会体贴媳妇,你个死人,看不到我手都快累断了!”

汉子两手抱着孩子,被揪着耳朵头偏做一边,哎哟哎哟地连声认错。

樊长玉一面忍俊不禁,一面又因为那妇人的话心底有些不自在。

她抬眼偷偷打量谢征,怎料对方正好转过头来,二人视线在阑珊灯火里相撞,他问:“怎么了?”

樊长玉干咳一声,正好瞧见了远处挂着五颜六色花灯的灯楼,道:“我瞧着那边好像有猜灯谜的,咱们去猜灯谜吧!”

长宁也远远地瞧见了那边各式各样的花灯,兴奋道:“宁娘要买一盏猪猪灯!”

樊长玉笑道:“好,咱们先去看看。”

谢征问:“她属猪的么?”

樊长玉还没回来,长宁就已经用力点头了,她扳着胖乎乎的手指数:“阿姐属虎,宁娘属猪。”

谢征眼神怪异地扫向樊长玉:“你只长你妹妹九岁?”

樊长玉道:“准确来说是十岁。我寅年正月出生的,我妹妹生于亥年腊月末。”

她看向长宁,目光柔软了下来:“去年腊月一过,宁娘也六岁了,镇上的习俗,父母丧期内未免孩童折寿,不可明着过生辰,这才生辰礼都没给宁娘备,只给她煮了碗面。”

她说着看向谢征:“你也吃过,就是那次煮的肥肠面。”

谢征:“……”

那实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

不过她生辰在正月,这个月她便十六了?

谢征微敛了眸色。

樊长玉忽而问他:“你属什么?”

谢征不答。

她胡乱猜测道:“你属狗的吧?”

这有点像骂人的话,擦肩路过的行人没忍住回望他们一眼。

谢征一道眼风朝着樊长玉扫去,樊长玉很想收敛自己脸上的笑,却还是没绷住。

她说:“真要属狗还挺符合你性子的。”

她脸上那个笑容实在是肆意又灿烂。

谢征侧头看她一眼,问:“什么意思?”

樊长玉轻咳一声:“听说属狗的都特别记仇,骂人也很厉害。”

话没说完就收到了一记凉飕飕的眼刀。

樊长玉莫名心虚:“你自己那张嘴有多毒你不知道?”

谢征嘴角轻扯:“我也没在旁的事上多说你什么,不过是说你挑男人的眼光差了些,一个宋砚就让你念念不忘至今……”

樊长玉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自食恶果,当初为了不让他误会自己对他有不轨之心,鬼扯了个自己对宋砚一往情深的谎话,现在好了,这人逮着机会就要对她一番鄙视嘲讽。

她忍不住道:“我何时对他念念不忘了……”

“噗——”

挂满条幅和花灯的灯墙后传来一声嗤笑。

樊长玉抬眼望去,就见几个猜灯谜的公子哥撩开条幅,从灯墙后边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宋砚。

“宋兄果真是深藏不露,县令千金为宋兄的才学所折服,就连这成了婚的前未婚妻,都因宋兄同夫婿不合!”一杏黄长衫戴冠的男子用合拢的折扇指了指樊长玉,脸上一派轻浮的笑意。

显然方才在灯墙后边嗤笑出声的也是他。

樊长玉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怎么也没料到那灯墙后竟会是宋砚和他的一众同窗。

她唇角瞬间抿紧,让那姓宋的误会自己还喜欢他,可没有比这更让她膈应的事了。

谢征见过宋砚,对他尚有几分印象,冷沉又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朝那几个风流仕子扫去时,在宋砚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宋砚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大冷天的手上也拿了把折扇,接触到谢征的目光,与之对视后便下意识回避开了去。

他的几个同窗倒是不以为意,觉着他们一个个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上了公堂都可不跪,何至于怕这么一个屠户女的赘婿。

那黄衫男子当即就讥嘲道:“这位兄台,你也别沉不住气,宋兄乃清平县乡试唯一中举之人,你家娘子念着宋兄也是情有可原。”

他边上的另一男子打量樊长玉许久后突然抚掌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年这位小娘子还特地来县学给宋兄送过冬衣,那时我还问宋兄这是何人来着,宋兄答是家妹!”

“看来这小娘子对宋兄的确是情根深种,也无怪乎那位兄台提起宋兄就气急败坏……”

这会儿灯会上正热闹,几个人这一唱一和的,引得不少行人都驻足看热闹,好事者对着樊长玉指指点点。

“原来这就是宋举人那退了婚的未婚妻。”

“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样,可这都成婚了,还念着宋举人作甚,果真只有上门女婿才忍得下这样的气……”

“怎就这么巧在这儿碰上了,莫不是知晓宋举人今晚会来这灯会,特地前来就为了见宋举人一面?”

宋砚听得这些,目光扫过樊长玉,收回视线后对同伴道:“走吧,这灯谜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猜的。”

樊长玉听着那些议论声,再接触到宋砚那个眼神,只觉一股窝火从心口顺着血液烧进了四肢百骸,浑身都犯恶心。

谢征看了她一眼,瞥向几人:“站住。”

语调懒散却是命令的口吻。

有了他这句话,围观的人脸上更兴味盎然了些。

宋砚一行人止住脚步,他的同窗回头看来时脸上带着高人一等的戏谑和神气。

那黄衫男子调笑道:“这位兄台还想跟我们动手不成?咱们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你动了我们一根汗毛,这辈子怕是都没好日子过。”

谢征嘴角嘲意更甚,冷冷道:“你们读了十载的圣贤书,礼义廉耻都读狗肚子里去了?非议一女子便是你们读书人的做派?”

几人顿时有些讪讪的。

他薄唇冷戾吐出两字:“道歉。”

唯独那黄衫男子道:“我等何时非议了,不过是述以实情罢了。”

谢征眼皮懒洋洋一挑,说出的话刻薄且凉薄:“你考科举的题卷上,写的莫不也全是些议论妇人长短的话?君子之礼不记得,搬弄口舌倒是有一套,南风馆出来的?”

众人哄笑开来。

甚至有人大声道:“说得好!一群读过圣贤书的人,跟个长舌妇似的议论一女子也不害臊!南风馆的兔儿爷都没他们会嚼舌根!”

黄衫男子听着这些起哄声,一张脸瞬间气成了猪肝色,指着谢征:“你……你……”

他边上的同伴帮腔道:“尽是些无耻下流之言!有辱斯文!”

谢征轻嗤一声:“斯文?你们配得上这二字吗?读了几天书眼睛就长脑袋顶去了,焉知北雁南飞,遍地凤凰难下足?”①

他说这话时,淡薄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宋砚身上,明显是这话是对宋砚说的。

几个读书人惊愕谢征也是个读书人后,顿时面露愤愤之色,他最后那句分明是羞辱他们,想辩驳却又想不出个能对回去的对子,一时间脸色煞是难看。

宋砚在谢征说出那话后,面上神色变幻莫测,终是作揖道:“方才是宋某的两位友人口无遮拦,冒犯了樊姑……樊家娘子,宋某代友人向二位道歉。”

其余几人见宋砚都表态了,心中再不愿,也还是跟着作了揖:“方才是我等不对,在此向二位赔罪。”

谢征没做声,看向了樊长玉。

樊长玉知道谢征文采不错,但没料到他能以一己之力怼赢这几个书生,短暂的惊愕后,当即冷着张脸道:“我同我夫婿玩笑几句,要你们几个读圣贤书的来说三道四?我夫婿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我一不傻二不瞎,为何要对别人念念不忘?”

这话让围观的不少人都笑了起来。

宋砚面上青红交加,作揖交叠的五指指尖都绷得笔直。

谢征则是懒懒一抬眸,虽然知道她说的那些话大半都是为了找回面子,不过还是怎么听怎么顺耳。

毕竟……他也不觉得那是假话。

樊长玉找回了场子,握着长宁的手轻哼一声:“我们走。”

谢征淡淡扫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几个读书人,闲庭散步般跟了上去。

宋砚和他几个同窗只觉面上躁得慌。

围观的人还在指指点点:“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那宋砚考上举人后就退了这门婚事,当街碰上还要带人讥嘲樊家那闺女一番,当真是下作!”

“我瞧着樊家那赘婿文采还比这些人好些,不知他去不去考科举,要是也中了,樊家的日子往后可就好过了!”

宋砚听着这些,隐在灯影暗处的脸上一片阴霾。

他的几个同窗为了找回脸面,嚷嚷道:“一个入赘的小白脸,真要有那考科举的本事,也不至于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依我看啊,他去考科举,怕是童生都考不上!”

宋砚听着这些,冷凝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只道:“今日且到这里吧,改日再聚。”

他都发话了,其余人丢了这么大的脸,也不好意思再这灯会上继续逛,当下各回各家。

-

谢征落后樊长玉几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静默了片刻他忽而道:“方才的事,是我失言在先。”

若不是他先提起宋砚,也不至于叫那几人在灯墙后听了去取笑她。

樊长玉脚下微顿,说:“没什么的,你已经帮了我,何况是我先骗了你。”

谢征抬眸:“骗我什么?”

樊长玉薅了薅头发,有点难为情道:“之前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什么心思,故意说没放下他。”

谢征听到此处,眸底多了几许其他情绪。

他道:“我以为……你在难过。”

樊长玉丢给他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

二人已经走出了办灯展的那条街,四下突然冷清了下来,偶尔路过的巷子也黑黝黝、阴森森。

谢征问:“这是去溢香楼的路?”

“不是。”樊长玉说完就把长宁塞给谢征抱着:“一会儿你捂着宁娘的眼睛带她躲远些。”

谢征沉默了一息,问:“你要做什么?”

樊长玉找了个阴暗角落带他一起猫着,掏出刚刚离开集市时买的麻布大袋和锤衣棒,龇了龇嘴边的小虎牙:“那个穿黄衫的嘴那么贱,当然得扁他一顿才解气!”

作者有话说:

谢侯:……早该想到的。

注:①“北雁南飞,遍地凤凰难下足。”为清代清代才子宋湘所作,意思是北边的大雁飞来了南方,这里全是凤凰连下脚地方都没有。

第 39 章(捉虫)

月落霜天, 寒星点点。

一杏黄衣衫的男子出了办灯会的街,一身郁气朝花街走去。

灯会那边人声鼎沸,灯火照不到的其他街巷, 则像是黑夜中静静蛰伏的猛兽,诡异中透着危险。

不过好在仅一街之隔, 就是高挂着红灯笼的花街了, 灯火重新旖旎起来。

黄衫男子从离开灯会的这条必经之路上走过时, 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 阻隔了视线, 黄衫男子吓得刚要大叫, 腹部就挨了一记重锤, 那股剧痛让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到了嘴边的喊叫声也一下子泄了力。

紧跟着臀上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跌进一旁乌漆嘛黑的深巷里,棍棒雨点般落到了他身上。

黄衫男子被打得哭爹喊娘, 在麻袋里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好汉别打了!别打了!我有钱, 我身上的银子全给你们,好汉放过我吧!”

没人应声,反倒是脸上隔着麻袋又挨了几拳。

黄衫男子叫得更凄惨了,路过的行人听到黑黝黝的巷子里传来的惨叫声,怕惹祸上身压根不敢上前帮忙,跑远了才喊一声:“快报官, 那边巷子里有人被打了!”

樊长玉一听, 未免落下作案证据, 收起锤衣棒后, 极为谨慎地把套在黄衫男子上半身的麻布袋也一把扯了下来。

只不过这扯得太用力了些, 黄衫男子直接被这股力道带得脸砸地, 门牙都崩断了一颗,那惨叫声凄厉得远处的花街都能听见。

樊长玉愣了一下,听见街口已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巷子另一头跑去。

为了蹲人,她特意选了一条两头临街的暗巷,方便逃跑。

谢征带着长宁等在巷尾,两人打了个照面,一句话没说,就极为默契地先快步离开了这事发之地。

走出两条街后,谢征才问了句:“你把人怎么了?”

听着那凄厉的惨叫,不像是只把人打了一顿。

樊长玉说:“我没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太蠢了,我扯麻袋的时候他一个踉跄脸朝地崩断了一颗牙。”

谢征侧首看她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她这套说辞。

樊长玉:“……我真没骗你。”

谢征问:“其他几个还教训么?”

樊长玉心说这人把自己当啥了,道:“不了,一天之内把他们几个都扁一顿,无非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是我干的,这个嘴巴嘴不干净,今天先揍他一顿解气,其他几个逮着机会再慢慢教训。”

与此同时,还躺在巷子里嚎的黄衫男子总算是被赶来的官差扶了起来。

他两只眼都被打淤青了,磕断了一颗门牙满嘴都是血,鼻下也挂着两管鼻血,借着火把的光,总算是看清了地上自己那颗断掉的门牙,哭天呛地道:“牙都断了,我今后可怎么入仕啊!”

他是县令的亲外甥,对着一众捕快大呼小叫:“还不去给本少爷查!把殴打本少爷的歹徒捉拿归案!”

今日当值的捕快擦着额角的汗问:“公子近日可有结什么仇家?”

黄衫男子仔细想了想,因为疼痛咧着嘴道:“前些日子王家那小瘪三在风月楼里跟本少爷抢粉头,叫本少爷羞辱了一顿,极有可能是他!还有刘家那儿子,自诩清高会试又没中,被我嘲讽过,也有可能是他,还有李家……”

捕快听他数了一堆跟他有过节的人,头都大了。

黄衫男子说到最后,总算是想起今晚灯会上的事,道:“今晚本少爷还替宋兄讽刺了他那前未婚妻。”

这件事说起来不太光彩,毕竟灯会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县学的几大才子被一个赘婿怼得哑口无言,他打住话头问:“宋砚兄他们可有被歹徒所伤?”

捕快一摇头,他就立马道:“一个屠户女和她那病恹恹的赘婿,本少爷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你们仔细查本少爷前边说的那几家去!”

捕快们追查去了,他才哎哟哎哟地由人搀扶着去附近的医馆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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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长玉到溢香楼安排的临时住所时,管事婆子还没歇下。

见了她们笑问:“灯会好看吗?”

长宁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趴在谢征肩头睡着了,樊长玉因为打人的事尚有几分心虚,只含糊道:“好看,到处都是人,挺热闹的。”

管事婆子引着她们去一间房,打开了房门笑道:“只有这间屋子还空着了,你们先将就一晚。”

樊长玉道了谢,又要了一壶洗漱的热水,简单给长宁擦洗完手脸后,便把人放床上去睡。

她自己洗了把脸,发现水壶里的热水没剩多少了,又不意思大半夜的再让那管事婆子帮自己烧一壶,把洗脸后的水倒进了泡脚盆里,将就着泡泡脚。

谢征用壶里剩下的热水洗完脸时,她两只脚还踩在泡脚盆里,见谢征要把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忙道:“你倒脚盆里吧。”

谢征迟疑片刻,端着水木盆走了过去。

樊长玉见状便把脚抬起来,放在了木盆边缘,方便他倒水。

许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她那双足极白,在烛火下呈现出暖玉一般的色泽,脚踝处有一颗黑色小痣,莫名扎眼。

谢征只瞥一眼,便垂眸遮住了视线。

在京中,女子被人瞧见双足无异于失了清白,这边陲小镇,民风比京中开放不少,河堤旁捣衣的妇人也经常赤足,似乎并未把裸足当回事。

她性子一向大咧,此举也算不得出阁,谢征心头却还是微微有些异样。

樊长玉见他倒完水后就坐得远远的,问:“你不泡泡脚?”

谢征说:“你先洗,一会儿我去外边用冷水淋一下。”

樊长玉把眼一瞪:“这大冷天的,你要冷水洗脚?明儿不得染上风寒?”

相处的这一月多里,她也发现了言正是个爱干净的人,以为他是不想洗自己用过的水,道:“我们家以前都是一盆水泡脚的,我忘了你有洁癖的事,等会儿我去找管事大娘说一声,再去厨房给你烧壶水。”

谢征皱了皱眉,终是道:“不用,将就这水就好。”

樊家人都很爱干净,鞋袜换得勤,这水用过了瞧着也不脏。

是他心中有些乱。

把脚放进水盆里时,瞧见盆沿的水痕,脑中下意识浮现了她搭在上面的一双足。

谢征眉头瞬间皱得更紧,脚刚伸进去,就忙起身去倒水。

樊长玉坐在桌边,见状张了张嘴,等他回来后心情复杂道:“你有洁癖也没什么的,我没觉着你是在嫌弃什么,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谢征看着烛火下她那双诚挚又明澈的眼,好看的眉宇间多了几许自厌的情绪,只说:“不是你想的这样。”

只有一张床,被子也只有那一条,他把木盆放回屋内后往房外走:“你早些歇着。”

樊长玉觉着这人有些怪怪的,问:“那你呢?”

总不能去外边坐一夜吧,方才那管事婆子就说了只剩这一间房。

谢征道:“我去问问,看能不能跟溢香楼的伙计挤一晚。”

直到他离开后房门重新合上,樊长玉面上都还有些懵。

怎么突然就把她当洪水猛兽似的?

套麻袋吓到他了?

还是那盆洗脚水的伤害太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