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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琵琶与鹦鹉螺

早上六点,甄爱缓缓睁开眼睛,居然看见言溯光脚盘腿坐在木椅上,清浅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虽然他莫名其妙跑到她房间里来看她睡觉这事很诡异,但甄爱并未受到惊吓,而是揉揉眼睛,不明所以。

言溯目光很微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躁,突兀地说:“你的睡相真难看。”

“我当你的意思是一句温暖的‘早上好’了。”甄爱大度地笑笑。

不知为何,一醒来就看到他,她突然不想起床。

冬末的清晨,天光依旧灰白,从古典的欧式窗里透进来。这几天又下了雪,便感觉天亮得比往常早。

玻璃窗上凝了朦朦的水雾,壁炉里还有微微的火光,这样温暖的地方,睁开眼睛还不是孤单一人,这种窝心的感觉,还真是不错的。

可是——

言溯眼中全是探究的光,因审度而犀利:“没有工作的冬天还这么早自然醒,睡梦中皱着眉心,睡醒了却平平静静好像解脱。你每天都睡眠不好,还做恶梦。建议你去看医生或者咨询师。”

“你无聊!”甄爱瞪他一眼,动静很大地直接翻个身,拿背对他。眼不见为净。

言溯愣了愣,沉默了。

甄爱缩在被子里,瘪着嘴,哼,一点点美好的感觉全让他破坏了。

几秒钟后,有人拿手推推她的肩膀,语气生硬:“喂,天亮了,懒虫起床。”

甄爱无语地扭头。

“哦,小时候,我有一个猪八戒闹钟就是这么叫的。”言溯很认真地解释,表情却僵硬,“果然毫无美感,猪怎么会像小鸟一样发出‘啾啾懒虫起床’的叫声,完全不符合逻辑美学。”

甄爱抓抓耳朵:“一早醒来就听你这番深刻且毫不幼稚的话,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言溯平静看她,“讽刺?”

“聪明!”

“……第二次讽刺……”

“嗯~~”甄爱扭回头来,背对着他缩在被子里微微一笑,略感得意。

他神色未变地垂眸,想了想,说:“我刚才分析你,是我不对。”

甄爱揪着被子不说话,唇角的笑意却忍不住持续上扬。

某人很快又较真道:“但是你说我无聊。”

原来道歉是有条件的。

甄爱瘪嘴:“你本来就无聊。哪个有聊的人会清早晨像大狗一样蹲在人的床边?”

“大狗?你的形容能力真是惨不忍睹。”言溯停一会儿,“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可以帮你解答卡片上的密码,所以快点告诉我,那个密码是用来干什么的?”

甄爱慢慢转过身来,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后明白了。学校杀人案结束后的这几天,刚好他手头上其他工作也结束了。现在,某个连睡觉脑袋都高速运转的人可以说是……无聊到爆。

他一定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想到甄爱卡片上的密码,心里上了瘾,偏偏他的原则是不解来历不明的密码,所以这家伙才那么失态地大清早蹲在她床边。

甄爱突然想逗他,便善解人意地一笑:“言溯你真好。但那是我的隐私,不能告诉你,你想帮我就解密,不想就算了。我不强求你的。”

言溯听言,清俊的脸灰了一度。

他放下腿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压不低地俯视她,眼瞳幽暗,薄唇轻抿,一点儿没了刚才别扭而柔和的姿态。

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吐出一个词:“阴险。”

说罢,光着脚没有一点声音地离开房间。

甄爱缩缩脖子,她就知道她的想法完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别扭死他。

等甄爱起床去到图书室的时候,三角钢琴的顶板被收起来平放,白衣白裤的言溯,盘腿坐在三角钢琴顶上,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准确地说,是望着虚空。旁边躺着一把寂寞的白色小提琴。

欧文立在钢琴旁,无奈地仰头望他:“S.A.,在每年最短的那个月里,你破解了全国各地101个密码,外加17个案子,其中包括3个连环杀人案。已经够……”

“够了这个词是留给能力有限的人的。”他望着天,语速极快打断欧文的话。

欧文握了握拳:“可你需要休……”

“休息这个词是为意志脆弱的人发明的,我不需要,谢谢。”再次打断。

他气势凌厉地回头,像一头暴躁的狮子,近乎狰狞地对欧文咬牙切齿:

“我需要案子,我需要密码。我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但我的脑子是精密仪器,如果不运转让它停留哪怕一天一小时,他都会生锈。生锈你明白吧?欧文,给我密码,给我案子。我需要事情做!”

欧文被他少见的心急火燎的气势吓到,出主意:“希尔教授不是请你回母校MIT做演讲吗?”

“不去!”言溯一口回绝。

“为什么?”

“我没兴趣对着一屋子智商低于我的人讲上一两个小时的课,他们会听不懂,而我会口渴。”

欧文:“……”

甄爱:“……”

欧文对自己说“别和他计较”,又建议:“你不喜欢公共演讲,可希尔教授也提议让你带逻辑学的博士生。数量少,智商高,和他们讨论逻辑问题,你难道不觉得很有挑战?”

言溯望着天,一字一句道:“我厌恶那群博士生们!”

甄爱不明所以,看着欧文。

欧文扶额:“S.A.,有人把你错认为是高中生,这不是他们的错,而且这件事过去好多年了。”

甄爱默然,很多博士都是工作后再攻读,年龄较大,言溯这种不满20岁就拿三四个博士学位的人,活该在年龄上受鄙视。

欧文仍孜孜不倦地给他的好朋友提解闷的法子:

“旅游?”

“人多。”

“运动?”

“平凡。”

“找朋友?”

“没有。”

“看亲戚?”

“无聊。”

欧文黔驴技穷,望天兴叹:“太聪明了,是一种罪过!他在折磨完身边的人后,终于开始折磨他自己了。”

甄爱不解:“言溯你为什么不看书呢?你……”

“站在你的位置,23点方向,图书室G区从下往上数第29排,从左往右数第35本书,那是这个图书室里最后一本我没看过的书。昨天晚上23点45分,看完了。”他嗓音低沉,却掩饰不去极浅的急躁,手里拿着小提琴弓,毫无规律地切割着小提琴弦,发出一阵又一阵锯木头般扰人神经的声音。

甄爱诧异,他刚才只扫了她一眼,怎么把那本书的位置记得那么清楚;最惊讶不是这个,她望一眼高高的偌大的图书室和一壁的图书,不可置信:“这里所有的书你都看完了?怎么可能……”

他猛然扭头看她,背对着早晨倾斜的阳光,眼眸幽深得像夜里的琥珀,语气很是挑衅:“你想看哪本?我现在背给你听。”

他一贯都优雅而疏离,淡漠又风度,像极了英国的绅士,很少有现在这样凶恶的一面,甄爱下意识往后小小挪了一步。

欧文叹息:“S.A.,你看书太快……”

依旧不等他说完,言溯便反唇相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不是我的错。”说完,他陡然睁大眼睛,醒悟,“Sergeant Diaz was right, I am a weirdo.”迪亚兹警官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怪胎。

默了半晌,眼瞳一暗,轻声说:“Weirdo is unhappy.”怪胎不开心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了,很忧伤地拉着小提琴。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欧文摇摇头,表示实在无能为力了。

言溯拉了一小段音乐,忽然倒在钢琴板上,发脾气地滚了一圈:“无聊,无聊,无聊死了!”

甄爱眨巴眨巴眼睛,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孩子气还真是……好可爱。^__^

欧文沉默半刻,颇为语重心长地说:“S.A.你这样发脾气,莫扎特会觉得难过。”

甄爱狐疑,这关莫扎特什么事,该不会是……

这下言溯不做声了,一点儿动静没有,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钢琴,小声说:“对不起。”

原来,这座钢琴叫莫扎特……

甄爱:“……”

她走过去,伏在钢琴边,拿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声音硬邦邦的:“别戳我,我很难过。”

甄爱微微一笑:“你家小提琴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人背对着她,还是不动,声音却有所缓和:“Elvis.”

甄爱托着腮,手指轻点着白色的钢琴架,问:“言溯,听说你什么都会,那你会写钢琴小提琴协奏曲吗?”

他歪过头来,刚好一束蓝色的阳光投影在他浅茶色的瞳仁里,他的眼瞳干净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就那样直直地看她,看得她心思微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却突然凑近她,揽住她的脖子,给了一个贴面礼。甄爱挨住他温热的脸颊,蓦然浑身一烫,他的声音清润又有磁性,吹过在她耳边:“你真是个天才。……尽管只是偶尔灵光一闪。”

甄爱全然没听到他的话,只知道脸瞬间高烧。

他却很快松开她,下一秒从钢琴上跳下来,掀起琴盖便开始试音了。

欧文总算松了一口气,冲甄爱竖了大拇指。甄爱立在彩绘玻璃窗下斑驳的阳光里,白净的脸被清晨斜斜的阳光照得微微发红。

言溯很快往乐谱架上贴好白纸,扭头看甄爱,下巴微扬,无比高傲地说:“等我写成这首协奏曲,就起名叫,致甄爱。”

甄爱吃惊看他,他早侧过头去开始定调了,只看得到阳光下他利落的短发上全是金色的光晕。

她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心思有多么的单纯,可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颤动。

甄爱在言溯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后,找了新房子准备搬家。

过去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两人相安无事。

大部分时候甄爱都在图书室里看书,戴着手套;至于言溯,他说要把他喜欢的书重看一遍,于是——

甄爱或趴在高高的环形走廊上,或坐在栏杆边荡脚时,偶尔低头一看,就会看见室中间的白色钢琴旁,他坐在轮椅里,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叠搭在琴凳上,十指交叠放在身前,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

书本都在他的脑袋里,他要是重看的话,只用打开脑海中的图书,一本本翻阅。

这种时候,他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塑像,坐在彩绘玻璃窗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玻璃窗的光线在古老的城堡里安静而沉默地走一圈,倾斜又直立,直立又倾斜,从阳光稀薄的清晨到光彩厚重的傍晚,从山水墨画的宁静致远到西方油画的浓墨重彩。

有时她爬得太高,有时她的脚步走在木制回旋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轻微一声在细尘轻扬的空气里荡开,扰乱了落针可闻的静谧。他便会极轻地蹙眉,偶尔睁开眼睛,静默望着书架高处像小松鼠一样穿梭来回的小人影儿。

默默地想:再安静的女人都是吵闹的。复而闭眼。

甄爱临走这天中午,照例她做饭;

把饭菜端到言溯跟前时,某人照例挑剔地扫一眼盘子里散乱得不成形的米饭,和糊成一团的牛肉青菜胡萝卜,皱了眉:

“我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饲料。”

“你比马牛羊难伺候多了。”甄爱拿手撑着桌子,“最后一顿,将就点儿行吗?”

言溯拧着眉毛,觉得不公平,“我每天都非常认真地做晚餐,为什么最后一顿你都不好好做?”

甄爱梗住:“……我已经非常努力了,言先生。”

“言先生”的称呼让他抬了眸:“可我没有看到。”

甄爱微怒,拿叉子在他盘子里戳戳戳:“看上去他们是糊成一团的,但事实上只是汤汁很多,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言溯抿唇沉默,看着她把自己盘子里那一团粘稠的东西分解成了糊糊,良久才道:“说你不努力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甄爱稍稍满意,大度道:“算了,我也不介意你……”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这是能力的问题。”

“……”

欧文几乎把脸埋进盘子里去。

甄爱眯起眼睛,轻轻摩着牙齿,半晌微微一笑,道:“假如我是一只小狗,那我也是一只包容的小狗。我喜欢狗粮,但也不讨厌你这块粪坑里的石头。”

欧文扑哧一声笑,言溯沉默无声看她。

甄爱无所谓地歪歪头,表示爱吃不吃。

这时门铃响了。甄爱去开门,来人是位优雅美丽的白人女士,妆容精致衣着高贵,举止高雅笑容和煦。

甄爱没来得及询问,对方淡淡微笑着自我介绍:“海丽·范德比尔特,S.A.的妈妈。”

甄爱愣住,言溯妈妈的姓氏和贾丝敏一样?

海丽脱下大衣挂在衣帽钩上,和甄爱一起去餐厅。

欧文先打招呼:“嗨,海丽!”

言溯没反应,自顾自吃东西。

海丽看见言溯盘子里一团没有任何卖相的食物,微微睁大眼睛,很惊讶她那个挑剔的儿子怎么会安之若素吃这种东西。她不经意看了甄爱一眼,后者正在乖乖吃饭。

海丽便说让介绍一下这个新朋友。

“我的厨师。”言溯头也不抬,补充,“坏厨师。”

甄爱:“……”

海丽一愣。欧文忍住笑,解释:“她叫甄爱,是我的朋友。”

海丽不多说了,目光柔和看着言溯吃饭,等到他快吃完,说:“Honey,不要挑食,把胡萝卜吃了。”

甄爱这才发现言溯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连多的米粒都没有,却剩着很多胡萝卜。

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他不喜欢吃胡萝卜。

言溯不紧不慢拿餐巾擦拭嘴唇,说:“不。”

“为什么?”

“我不是兔子。”

甄爱强忍着没笑。

海丽倒是很好的脾气,劝:“胡萝卜对眼睛好。”

“你觉得我眼神不好?”言溯微微挑眉,继而睫羽一垂,把自己母亲看一遍,道,“你早晨参加政治女性小组例会,会后霍金森太太向你抱怨她丈夫出轨,查威尔斯太太劝说你买AT通信的股票。例会之后你去了哥哥家,在那里外婆跟你说哥哥的婚礼一定要我去,然后你来了,带着请柬。”

甄爱睁大眼睛,虽然推理好神奇,但那是长辈呃。

海丽一点儿不诧异,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她打开包,把请柬递到言溯面前。

言溯看也不看:“人多很无聊,婚礼很无聊。一家人都在谈政治,最无聊。”

海丽起身拍拍他的肩,晓之以理:“honey,相信我,这次大家绝对不会谈那些你认为无聊的事。”

言溯面不改色:“政治家都是骗子。”

海丽又笑,动之以情:“honey,大家都很想见你。”

言溯:“既然如此,我更不应该抢新郎的风头。”

“……”

海丽发现,她永远不可能在辩论上赢过这个满脑子都是逻辑的儿子,遂干脆道,“honey,你不去,我就把你图书馆里我们家的书全部收回。”

言溯挑眉:“看吧,威胁和暴力,政治家的一贯手段。”

海丽满意地走了,临走前优雅地和甄爱欧文告别。

海丽才走,欧文便问:“刚才那一通分析,怎么回事?”

言溯淡淡的:“她毛衣的左胸口有别针穿过的痕迹,又短又小,不是胸针,是政治女性小组的小会徽。头发上有露水和黄色的花粉,这个时节她能去的地方,就是我外祖母的温室花圃。至于霍金森太太和查威尔斯太太的事,网上播了霍金森先生的桃色绯闻,查威尔斯家的AT通信最近高层变动股票动荡,当然希望外界多买股了。”

说完,见甄爱似乎没听他讲,而是时不时瞟一眼请柬,他伸手把请柬推到她面前,语气古怪:“你想去?”

“没有,我看到地点在汉普顿,听说那里很漂亮。”说完,人已经起身,“好啦,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甄爱东西不多,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就出门。

离开时,言溯身形笔直站在门口,也不低头,只傲慢地垂眸睨她一眼:“真好,散发雌性荷尔蒙的坏厨师要走了,再见。”

一旁的欧文狠狠杵了他一下。

言溯重新站好,顿了顿,绷着脸微微颔首,举止礼貌又优雅,像个绅士,用一种类似机器人般平稳而没有停顿的语调说:“甄爱小姐,和你住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我会想你的。”

甄爱面无表情从他跟前走过:“撒谎!”

言溯点头:“当然。”

她换鞋时,却听他很轻地说了一声,近似于低喃:“记得经常锻炼。”

甄爱的心蓦然一暖,想起这几天早晨和他一起无声地散步,唇角便含了一朵淡淡的笑颜,低低地“嗯”了一声。

推开门,门外刚好来人,竟是贾丝敏。两人在风中四目相对,甄爱平静无波,贾丝敏一脸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准备走的。”

言溯看她,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又死人了?”

贾丝敏眼睛一红:“我要死了。”

言溯漠漠的:“那你不赶紧去医院?”

狭窄的玄关里站着四个人,一片冷气中,乌鸦飞过。

甄爱立在门口,寒风吹得她的头发乱飞,她下意识拉紧领口。面前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把门一拉,冷风便关在了门外。

她顺着那白皙而指节分明的手看过去,言溯早已回头,看着贾丝敏:“有事快说。”

贾丝敏深深皱眉,慌乱又害怕:“证人调查后,你没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就想到现场血滴里的油墨可能是棒球卡上的。我猜,或许赵何是凶手,当时他的室友来警局做笔录,我就让另一个警察去暗示他……”她抬眼瞥见言溯冰冷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让他说,确定他的棒球金卡在赵何手里,成了犯罪现场的证物。还让他到时候出庭作证。”

欧文愣住:“你们和他说这些话的时间比搜查赵何储物柜的时间早,那时候警方并没有找到赵何的赃物,这是误导证人,操控取证程序。”

贾丝敏急得声音都抖了:“我怎么知道后来能找到关键证物啊,打开赵何的储物柜后,我就没打算这么做。可糟糕的是记录员把那个警察和他舍友的话记录下来,放进了公诉方的证据里,结果被辩护方的律师发现了。”

甄爱和欧文皆是一怔。

言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着贾丝敏,淡淡道:“恭喜你,拯救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结案后,甄爱回去宿舍,把江心的遗物寄回中国。

下车前,欧文说:“Ai,别害怕,没事了。”

甄爱不解:“原本有什么事?”

“你其实担心过,身边的人死了是因为你的连累吧?”他伸手过来,标志性地拍拍她消瘦的肩膀,“现在真相出来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甄爱望着他蓝色的眼眸,忽然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想过,是不是组织的人追来了,本来要杀她却误杀了江心。她很清楚,要不是欧文的要求,言溯根本不会参与这种小案子。

而她跟着言溯了解进程,从一开始就摆脱了自己带灾的想法,并没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一切,都多亏欧文的细心和体贴。

甄爱粲然一笑:“谢谢你,因为你,我这些天过得很轻松。你知道的,轻松这个词对我从来说,从来都是奢侈。”

欧文蓦然脸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甄爱真正的笑颜,从唇角弥漫到眼底,有些腼腆,有些生涩,却掩饰不住干净与纯粹。

他就知道,她真正笑起来时,很好看。

不笑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就美得让人慢了呼吸,这么一笑,只是浅浅的,就仿佛让人心都停了。

真正难得的美人,不怪有人一直追逐她的足迹。

他别过头去,尴尬地直视前方:“我让S.A.把江心和赵何的证物都看过一遍,没有发现其他的密码,也没有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所以这些你也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

他兀自脸红着,甄爱已经下车。欧文立刻摇下玻璃,接近零度的空气却怎么也吹不散脸上的熨烫。

去到楼上,宿舍门口的警戒线早已拆掉,推门进去,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甄爱关上门,才刚开始收捡江心的遗物,电话响了,陌生的号码。

“Hello?”

对方明显堵了一下,半晌之后,颇为不满:“你为什么不存我的电话?”

甄爱翻白眼:“你谁呀?”

他略微惊异而郁闷:“你竟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甄爱:“……”

“你谁呀”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谁呀”不是问“你是谁”。这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我的意思是,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电话。”

那边收了脾气,平静地“哦”了一声,这才说:“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赵何无罪释放了。”

好几天没联系,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透过电话线,竟有一种低沉的悦耳。

其实甄爱中午从欧文那里知道了结果——

虽然有视频记录赵何穿着泰勒的衣服,背着装有血衣的运动包进了体育馆,他的储物柜里也搜出了运动包,包里有血衣手套死者丢失的珠宝盒,还有沾了血迹的棒球卡(与现场的血点完全吻合)。

但陪审团依旧没有全票判赵何刑事有罪。因为公检方违反了取证过程中最基本最不可侵犯的原则——公正与真实。

贾丝敏和她的同事代表的国家一方在取证过程中,诱导证人做出对被告不利的陈词,因为这一个污点,所有的证据都蒙上了阴影,蒙上了不公不真陷害被告的嫌疑。

自从twelve angry men(十二怒人)后,陪审团的12位成员大都偏向一条定律:宁可放过可能性99.9%的坏人,不能错判0.1%的好人。

言溯在电话那头说:“谁能确定那些确凿的证据不是警察栽赃嫁祸的?”

甄爱无言,她知道其实言溯很确定,可他却能如此平和地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心理真的很让人费解……或者,是一种强大的包容吧。

“你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是不是?”

“嗯,赵何绝对会无罪释放,然后继续杀人。”

甄爱奇怪:“他为什么会继续杀人?”

“赵何在庭审现场一句自我辩护都没有。这个人没有是非观念,没有怜悯,做事从来随心所想,还异常不合群。这类人往往在受到重大刺激后会愈发偏执。而这次的杀人会成为开启罪恶的钥匙。”

甄爱意味深长“哦”了一下,窃窃地想:做事从来随心所想,还异常不合群,这不是说你自己么?

言溯声音一沉:“立刻停止你脑袋里无聊的想法。”

甄爱瘪嘴,隔着电话线都能察觉,真是神了。

甄爱忽然想到什么,故意逗他:“抓的人就这么被放走了,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又憋气?”

言溯很平静:“不会。”

“为什么?”

那边,他的声线异常的平稳而有张力:“这就是游戏规则。站在正义的一方不能用非正义的手段去打击他们眼中邪恶的一方,这是规矩,也是公平。要知道,正义是对的,但代表正义的人,不一定对。或者说,没有人能代表正义。”

甄爱默然半晌,微微一笑,是啊,是人就会犯错。

这就是人治和法治的区别?

她拉开窗户,望着远处淡淡的蓝天,含着笑,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赵何这次被定罪了,那才是法律的失败?”

“对。”那边的人字字铿锵,“他有罪,但司法要公平。”

“而且,”桀骜不驯的坚定,“下次,我照样会抓到他。”

甄爱望着天,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这个男人真的像此刻她的目光所及——广阔,干净,如天空般透明,如时空般亘古不变。

不过,天空还有另一个属性,阴晴不定:“喂,现在该你说话了。”

甄爱愣头:“啊?什么?”

那边停了停,隐忍着抗议的情绪:“我说完一句话之后,你居然不做声。哼,你应该多学学社会语言学。把维持聊天和对话的责任都压在我身上,这样不能构成一个和谐而有趣的交流。”

最后下结论:“甄爱小姐,你不会聊天。”

哦,原来他打电话是来找她聊天的。只是,会聊天的言溯先生,聊天选这种内容,真的好么……

甄爱很有使命感地接话:“嗯,你去庭审现场了?”

“当然,”他稍微提高声调,倨傲又神气,“有警察违背职业道德的案子,真是精彩。”

她就知道他的侧重点古怪。

“那,贾丝敏呢,她会不会受到处罚?”

“她的同事因为误导证词被开除了,她没受到牵连。”

这就是言溯说的“政治”?

甄爱斟酌再三,还是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平平淡淡的语气。

“可,她和你妈妈一个姓……”

“哦,想起来了,我妈和我爸离婚之后,因为我住在中国,我妈觉得孤单,就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

甄爱一头黑线,世界万物对你来说不要这么没有存在感好不好……

不过,她心里突如其来的开心是怎么回事?

她兀自偷偷地浅笑着,忘了说话。

很长的一阵沉默后,甄爱才发觉气氛转冷,该自己说话了,赶紧找话:“江心的父母好可怜,肯定伤心死了。”

说完,似乎更冷了。

甄爱抓了一下自己的头,你怎么这么不会聊天。

可言溯竟然毫无负担地接过去了:“我找律师联系了她的父母,请他们来美国打民事官司。虽然刑事法庭判定无罪,但民事法庭会判定故意杀人和巨额赔偿的。赵何如果没有钱,有生效的死亡保险。”

甄爱一怔,她差点儿忘了刑事判罪和民事赔偿是独立的。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言溯竟然会为一个陌生人做这些。

这人虽然傲娇又古怪,却也是善良正直的。

她感慨得一塌糊涂,于是又忘了接话。

又是一段诡异的沉默之后,言溯不开心了:“甄爱!”

“嗯?”

“你是一个糟糕的聊天对象,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甄爱眼珠一转,故意气他:“言溯!”

“……嗯?”傲慢的语气。

“你也很糟糕。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欧文都告诉我了,你没必要给我打电话的。哼,你提供的信息一点儿都不具有时效性,也不满足语言学社会交际学科里对话的信息性原则!”

结果,对方疑似憋屈地沉默了,真的沉默了。

甄爱说完,心里一个咯噔,呀,该不会挫伤学习和人聊天的小孩子的自尊心和积极性了吧。

令人心乱的安静后,他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和倨傲:“我打电话是为了提醒你,离赵何远一点,小心他去杀你。”

“你这个乌鸦嘴!”甄爱小声吼他,把收拾整理的东西弄得噼里啪啦响。

“你在干什么,拆房子吗?”语气不善,一听就知道他皱着眉。

“我在给江心收拾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度:“你在案发现场?”

“废话,我……”

他居然直接挂电话了。

甄爱盯着手机屏幕,觉得他真是不可思议。

刚才打电话的功夫,她已收拾好了纸盒。几天没人住,宿舍里染了一层灰,她手上脏乎乎的。

推开洗手间门去洗手,抬眼便看到镜子,甄爱瞬时狠狠一惊。

洗手台的镜子上用鲜艳的口红写着几个狰狞的字,乍一看竟像人血: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为你,追遍天涯万里!)

他来了!

耳畔蓦然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C,你以为逃得掉吗?”

她原本就不是甄爱,而是暗黑组织里的C小姐。

她很清楚,叛逃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就像父母和哥哥的惨死。她能活到现在,除了CIA特工的保护与她千百次变换身份,更重要的是,A先生和B先生不想杀她,想活捉她。不然,她就是有百条命都不够活。

可她不能回去,她不要再和害死她亲人的凶手在一起,不想再过着被他们囚禁的生活,更不想回去那个是非颠倒的黑暗组织里。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

镜子上的字,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这是他亲口对她说过的。这是她无数次逃命的时候看到过的,这是危险来临的预兆。

他来了!

甄爱脸色惨白,双腿止不住发软,她死死拧着门把手,好几秒才恢复了力气。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枪还在。

瞬间的安定。

她靠着门,环视一圈,宿舍里没有人,也没有动静,却陡然间陌生得可怕。

突然,房间门被人缓缓推开,吱呀一声悠扬。

甄爱浑身僵硬,紧紧握着腰间的枪,一动不动。

她死死盯着房门上那人古铜色的手指,心悬到了嗓子眼。他露面的那刻,她心都差点儿跳出来,却又骤然坠落。

是赵何。

赵何没料到这儿有人,见到甄爱也是微微一愣,半晌后却换做微微一笑,关上门,又在不经意间落了锁。

甄爱瞬间平复了适才忐忑的情绪,冷淡看着。他回犯罪现场的原因,一目了然。就像言溯说的,这人是个变态,而江心的死开启了他心里的黑匣子。

赵何站在房门口,望着洗手间门口的甄爱,问:“这里死过人,你不害怕?”

甄爱不理。

赵何冷笑了几声,拿出一截口红,在墙上书写起来:“没想到这次还能遇到她的朋友,真不孤独。”

甄爱认得他手中的口红是江心的,他在墙壁上写的字也正是洗手间玻璃上的。

甄爱试探着问:“你很喜欢这句话?”

“她很喜欢,”赵何诡异地笑,“我第一次为她跑马拉松,得的奖金给她买了项链,她能不喜欢吗?”

甄爱不语,看着墙上的字迹,又看看镜子上的,一模一样,原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为你奔跑几千英里。

可,口红和镜子,是那个人的标识,真的只是巧合?

镜中的女孩,脸色微白。

赵何写完字,回头看她:“这里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又轻又诡,带着几丝讲鬼故事般的悬疑感,似乎想吓唬面前的女孩。

但甄爱很不配合,脸色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嗤笑:“果然凶手都有重返犯罪现场的爱好。无聊!”

他微愣,半晌却笑:“你确定我是凶手?”

甄爱冷淡瞟他一眼,懒得解释:“你长了一张杀人凶手的脸。”

赵何眼中顿露凶光:“什么是杀人凶手的脸?”

“让人没来由地厌恶。”甄爱回答得异常简短,仿佛和他多说一个字都难受。

赵何眼中闪过浓郁的恨,自己是个杀人犯,可她竟然一点儿不害怕和惊惶!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不能吸引女孩子的半点儿注意,哪怕是变态的恐惧!

她竟然说他的脸让人一看就厌恶。

呵,这就是江心玩弄他感情的理由?

他一直孤独又内向,而拉拉队里那个叫江心的女孩,灿烂活泼,像阳光一点一点温暖进他的心里。他第一次怀着忐忑的情绪送她一串小珍珠,她开心地亲了他的脸颊。

这就是美妙的爱情吧?

这就是盲目的爱情吧?

即使她一次次和别的男人成双入对,只要她一个亲吻一次拥抱,他的愤怒便顷刻消散。他知道贵重物品能让她开心,就努力买给她。那次的项链让她开心得和他共度一晚,还允诺很快和男朋友分手。

可等来的却是毫无预兆的翻脸与绝交。

江心无意中得知泰勒的真实家境,她再也不可能和泰勒分手,不仅如此,她坚决不肯和赵何继续地下情了。

这对还憧憬着和江心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赵何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从来没有和女生交往过,和江心的拉手亲吻抚摸做爱,全让他刺激又癫狂,只要一想到本来应该属于他的女孩却要永远被另一个男人禁锢在身下享受,他便彻底疯了。

在杀死江心的那刻,看着她在他手中凋零,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剥离,他的身体变得疯狂,如坠云端,竟变态地到达了高潮。

啊,老天,杀人的感觉,太美妙了!

他之前跪着祈求爱情的卑微,受过的羞辱隐忍,遭受背叛抛弃的愤怒,全在这一瞬间爆棚。他的身体,他的情感,全需要释放!

面前的女孩比江心要漂亮一千倍,高傲冷淡一千倍,这让他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征服感。要知道,即使甄爱极少在学校露面,低调而冰冷,关于她的猜测和倾慕从未中止。有人说她是欧洲的公主,有人说她是神秘的亚欧混血。

现在,这样的美人在他面前,他要用男人的身体和力量蹂躏她,让她哭着求饶,等玩够了再割断她的喉咙。

这样美妙的幻想叫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情绪,笑得极度扭曲,“这里太有纪念意义了,它也是我第二次杀人的地方。”

甄爱倚着门,面不改色。

果然是言溯口中自信到自卑的心理变态,果然会发展成连环杀人。她还记得言溯很桀骜地说:“下次我照样会抓到他。”

甄爱歪着头,薄唇轻弯,淡淡一笑:“你这样没本事又不值一提的男人,还是不要浪费他的时间了。”

赵何虽然不知道甄爱口中的“他”是谁,但他很清楚她口中的“你”是谁,她竟然说他没本事又不值一提。

“你和江心一样,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杀了人还能站在这里,我没本事?”他凶光毕露,朝她扑过来,“今天你死在这里,我还是能够全身而……”

啾一声轻响。

赵何止了脚步,惊愕地睁大眼睛,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就见汩汩的血水从左胸涌了出来。他来不及发声,还不明不白,就直直朝后倒下去。

“Ai,开门!”赶来的欧文猛地敲打房门,一秒后,轰地一脚踹开。

冲进来就见甄爱面无表情握着手枪,枪口灰烟袅袅,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她白净的脸上,溅满了鲜血。

欧文立刻关上门,顾不得看赵何的情况,赶紧拿甄爱手中的枪,拔了一下,没动静。她眼睛里一片空洞,不知道在看什么,就是不松手。

他握住她的手:“Ai,没事了,把枪给我。”

甄爱眼神空茫,却极度冷静:“他要杀我,我是正当防卫。但我故意刺激了他。从这个角度说,是我引导的。”

欧文神色不明,轻叹:“你不引导,他也想杀你。刚才S.A.打电话说赵何可能重返现场,让我注意。我就立刻从停车场跑过来了。”

甄爱缓缓收回枪,眼神冰冷得可怕:“他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想杀他。”

欧文一愣,紧张起来,她却盯着他身后的墙壁发呆,他回头看见墙壁上的字。

她不想他担心,平静地说:“是巧合。”可说出来的话她自己都不信。

欧文没多问,到一旁打了个电话,又拿纸巾去浴室,一看到镜子上猩红色的英文单词,就蹙了眉。

他知道,虽然甄爱说是巧合,但这些字肯定刺激到她了。

欧文走出浴室时,甄爱正坐在地上发呆,身上都是喷溅血迹,一点点像细小的红梅。他蹲下用湿纸巾给她擦脸。她乖乖的没有动静,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怔松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珠像水洗过的黑葡萄。

他被她安静的眼神看得心头乱跳,赶紧垂下眼眸。

他忽然就想到言溯的问题:欧文,如果有一天她杀了人,你会怎么办?

他无声地闭了闭眼,Ai,如果你杀人放火,我便帮你毁尸灭迹。

把她苍白的小脸擦拭干净,他又给她擦去脖子上的血迹,女孩的皮肤细得像瓷,白皙清润,他别过目光去,轻轻擦去她衣服上的血。

不过几分钟,来了几个穿得像水电工一样的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戴着手套全副武装,找了把椅子放在房屋中间,把地上的赵何搬到椅子上,放一把消音手枪在他手里,对着胸口扣动扳机。

甄爱坐在地上静静看着,人影在她清黑的瞳仁里闪动,没带起一丝涟漪。

完毕后,有一位走过来指了指甄爱,对欧文说:“虽然她有免责权,但按照惯例,我们要带她回去审问。”

甄爱面无表情站起身。

欧文却拦住,冷硬道:“他要杀她,这是正当防卫,不需要任何审问。”

那人十分坚持:“这是应该的程序。”

欧文挪了一步,结结实实挡在甄爱面前,一字一句:“我说了,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带她走。”

双方就这样僵持十几秒,一阵沉重的安静后,这群人又以水电工的姿态离开了。

“Ai,没事了。”欧文舒一口气,回头看甄爱,心口却猛地一痛。

甄爱小脸惨白,固执地望着他,月牙般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咬牙半天,最终还是狠狠地颤声:“我的特工,你们,殉职后就是这样死第二次的吗?”

“砰砰砰……”连续六声枪响,射击场人形靶子的头部六个清晰的洞口。

甄爱还不满意,重装弹匣,选择移动人靶。

欧文陪在旁边,沉默看着。

甄爱是他的第一个证人保护对象,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证人都像她这么坚强又有毅力。刚认识甄爱时,她的枪用得并不好。短短一年,技艺突飞猛进。

此刻,她带着淡黄色的护目镜,双臂笔直举着枪,目光坚定毫不动摇,发发击中目标。

她曾说:如果她的枪法再好一点儿,保护她的第三个特工就不会死。

这是她跟他说过的唯一一件和过去有关的事。

而他,不能问。

一小时的枪击训练很快结束。

走出射击场,阳光很好,这几天气温回升了。

欧文开车去接言溯。

其实几天前甄爱犹豫过要不要再次换身份,可那时言溯打电话过来:

“想去汉普顿玩吗?”

“婚礼还有一个多星期呢!”

“在那之前,哥伦比亚大学举办文化节,有对外开放的公众讲座请我去讲。”

他想让她听他演讲?

甄爱傻傻地不接话。

他沉默半晌,声音更不自在:“咳,婚礼前纽约有春季音乐节,顺便陶冶一下你可怜的情操。”

摇摆不定的心绪在那一刻定了下来。

甄爱望着窗外青青的春天,问欧文:“他不是不喜欢讲课吗?”

“但他同时认为学者肩负着对公众传播知识的责任。”欧文认真开车,“这次要讲的是符号学,内容比较浅显,只是科普级,并非学术。”

很快接到言溯,但上车时出现问题。

甄爱以为他会坐副驾驶,所以她坐在欧文后边。

言溯走到驾驶室后边,一拉车门见甄爱坐得稳稳当当,面无表情地关上门绕去另一边。

欧文指自己身旁:“你不过来这里?”

言溯望着窗外:“事故率最高的座位?谢谢。”

欧文道:“你现在那个位置就安全了?”

“副驾驶和副驾驶后侧一样不安全。”说完,扭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驾驶位正后方的甄爱,“安全意识不错。”

甄爱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发麻:“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换位……”

“不用了。”他目视前方,飞快打断。

真是别扭。

甄爱轻笑:“你也怕死?”

他靠进椅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说:“死不死不重要,怎么死比较重要。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讣告栏里,死因是车祸的话……在我看来,这和被雷劈死一样无厘头又无意义。”

他扭头看她,浅茶色的眼眸淡定又认真:“这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甄爱无语:“可每年有几百万人死于车祸。”

言溯肃着脸,无比庄严:“愿上帝保佑他们。”

前边的欧文听闻,嘀咕一句:“骗子,他根本不信上帝。”

甄爱扑哧轻笑。

笑完却想到最近的压力,她望着窗外的风景,平静地收了笑容:“那,你对死亡的态度是什么?”

言溯缓缓睁开眼,轻缓道:

“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此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视死如归。我相信,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在错误的地方。”

甄爱一愣,愕然扭头看他。

彼时,初春的高速路旁,灰茫又青黄交加的原野像河流在窗外流泻,青嫩的色彩涌动着,生生不息;

而言溯俊白如玉的侧脸,疏淡又静谧,一如亘古的时间,永远的棱角分明,倨傲而不驯。

这一瞬,她被谁狠狠敲醒。

是啊,甄爱,如果你生命的旅程到此为止,你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视死如归,因为,你从未把你的力量用在错误的地方。

所以,害怕什么?

即使敌人厄运全部尾随,你也可以豁然开朗,可以坦然面对。你的生命问心无愧,即使戛然而止,也没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不自觉洋溢起幸福的笑;言溯似乎感应到她毫不避讳的目光,侧头过来,刚好就看见她情绪万千的眼眸。

他神色微僵:“看什么?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福尔摩斯说的。”甄爱粲然一笑,别过头去,笑望着窗外苍茫的原野。

这话不是言溯说的,但她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这人永远都那么云淡风轻,荣辱不惊,那么遇变不乱,安危不惧。

这样的豁达开阔,也是她毕生的追求。

言溯静静看她,女孩正迎风趴在车窗前,长风呼啸,她的乌发肆意飞舞,嚣张又飞扬,真不像她一贯冷静淡漠的样子。

其实这样,很好不是吗?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甄爱迎着风探头张望,漫长的公路无边无际隐入遥远的天边。天地空旷,他们像风一样呼啦啦奔驰。

汽车电台播放着轻快悠扬的美国乡村音乐summer vibe,曲调舒缓又清新,怀旧里带着夏天海滩的阳光,一瞬间,春风里就有了夏天的味道。

她闭着眼睛,呼吸着初春清冽的空气,跟着哼起了歌。

哼了没一会儿,却听言溯散漫地评价:“真难得。”

甄爱脸一红,以为他要夸她,没想下一句却是:“居然每一句都能唱走调。”

欧文没忍住笑出声。

甄爱小小地恼了,甩了鞋子,一脚踹到言溯腿上;后者始料未及,瞠目结舌地看她。他不至于被甄爱踹疼,但明显,他惊异的是甄爱的动作本身。

甄爱踢他之后也觉不妥,立刻红着脸望向窗外。

她想,她真是被这样空旷的天地和轻快的音乐影响了。不过,影响就影响了吧。^__^

甄爱坐在昏暗的阶梯大教室里,一瞬不眨望着黑暗里惟一的一束光——讲台上的男人,英俊冷清,气宇轩昂。

言溯西装笔挺立在讲台前,幻灯片光影飞旋,上面有两个五角星,一正一倒。此刻整好讲到女性生殖器崇拜。

“正五角星象征渴望与精神;倒五角星则代表魔鬼。连环杀人犯理查德·拉米雷兹在杀死男人强暴女性和小孩肢解尸体后,会在现场留下倒转的五角星。但从自然崇拜的角度,五角星起初代表女性,阴柔神秘,万物之源。”

甄爱沉迷其中,意犹未尽,听到这话稍稍一讶,没料到他这样傲慢又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会把女性放在这么高的地位。不是说男人或多或少都有大男子主义么?

周围的女学生和白领们窃窃私语:“太男人了!”

甄爱顿觉怪怪的。淡淡的吃醋,又淡淡的骄傲。但转念一想,以她现在的位置,好像两种情感都不该出现。

“下一个符号。”

幻灯片上出现了六芒星的标志。

“由一正一倒两个三角形组成,上面的正三角呈尖锐状,象征男性生殖器;下方的倒三角成杯状,象征女性生殖器。表示男女性合一,同时也暗示女性承受并储藏的能力多于男性。六芒星最开始是印度教的女性崇拜标志,后来成为犹太人的象征图形,在犹太教中代表大卫王,也叫大卫之星。”

这时,甄爱身边一个女生抢着发言:“言教授,有人说六芒星可以看做是紧紧相拥的男女,在无尽的性行为中达到精神的合一。这个说法你赞同吗?”

教室里窸窸窣窣起了笑声。

虽然演讲很精彩,但言教授明显不爱交流,所以忽然有人打岔,大家都很欢乐。甄爱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好奇言溯的回答,更好奇面对这种问题,他会不会难堪。

言溯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只是极轻地抿了一下唇,道:“我并不赞同。”

那女生还不放过:“为什么?”

言溯的目光看过来了,甄爱蓦然身子一僵。他淡淡的,波澜不惊:“当男女互相吸引,肉体的欲望无可厚非,但精神的合一更在于彼此对自己,对对方,对世界,相似的认同。

这种认同,与其说是互相说服,更不如说是发现另一个自己。人的精神是独立的,不需要去迎合。真正的合一,是相似的灵魂之间,天然的吸引。”

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

甄爱愣住。

她早该想到,他这样高傲而孤寂的灵魂,怎可能屈从或是迎合别人。在他的爱情里,他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让对方为他改变。

守不住自己灵魂的女人,他必定看不上。

他喜欢的人,一定像他一样,内心强大,灵魂独立。和他互相吸引,却不会迎合屈从对方。这样自由独立的爱情,将会是多么的震撼!

此刻他立在光亮之中,看着她这个方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可她莫名感到心里一股承受不了的重量,终究低下了头。

她早该想到,他们的境遇就像此刻,他永远光明,而她永远黑暗。犹豫要不要换身份时,她心里那一丝莫名其妙的希冀与不舍,其实是不应该的。

言溯已继续:“男性的生殖器象征随处可见。黑色项链绳上的小牛角,狼牙,希腊神话里的神杖,火箭手枪跑车……”

演讲结束后,听众全体起立鼓掌,经久不息。

甄爱去到休息室,见他东西都收好,整装待发。

见了甄爱,他微微皱眉:“怎么这么慢,去了趟火星?”

“教室里几百人呢,门就那么一小点,你让我爬窗户?”

言溯不说话了,目光灼灼看着她。

甄爱心颤颤的:“你看什么?”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我当然不是在看你。”语气里有那么点儿不满。

甄爱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不是看我,你看鬼啊!”

言溯脸灰了,目光近乎抱怨,一声不吭就绕过她出门去。

甄爱莫名其妙。

从走廊出教学楼,他走得飞快,甄爱一路小跑:“你怎么了?”

言溯快步走下石阶,也不看她,眯眼望着大学里纷繁热闹的文化节,淡淡问:“刚才你鼓掌了吗?”

甄爱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演讲。

而事实是,她的确没鼓掌。

隔那么老远,他怎么看到的?

言溯不满:“回到休息室,你也没有表扬我。”

甄爱张了张口,见他看上去真挺受伤的,赶紧小声说:“我太震撼了,你讲的那些内容,我还没完全消化。”

这下,他的步速明显缓了缓,自言自语中带着点儿懊恼,似乎后悔刚才的小心眼:“噢,我忘了考虑你的反应速度。”

甄爱:“……”

她干嘛那么好心表扬他?就该别扭死他!

不过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今天怎么……

甄爱正暗自开心,石阶上围来了学生和听众继续向他提问,他也配合,绝不敷衍。

有人给他送小礼物,他皱着眉,但也接下,礼貌道谢。

甄爱无事,望周围的风景。学校道路两旁是各种文化展台,要是过会儿拉言溯一起去看看就好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份闲心。

人群有人散开,有人进来,一度混乱,甄爱差点被挤倒,忽然感觉有谁扯了自己一下。

与此同时,言溯看向甄爱身后:“你等一下。”

甄爱回头,只见一个带帽子的男子匆匆离开,很快就是言溯追过去的身影。

甄爱摸着后脑勺,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那人扯了她几根头发。

而片刻前,言溯在人群中接到那个礼物的第一秒,就感觉到了异样。

一双白手套递过来的。

他抬头,见甄爱身后立着一个男人,深深低着头,棒球帽外边还套了层宽松的衣帽,乍一看像死神的黑斗篷。

那人转身就走,他被围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跑出去,校园街道上人来人往,那人一下子隐匿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踪影。

言溯最终停下脚步,眸光阴沉地低头,掌心躺着那人塞过来的袖珍木雕,一个琵琶,弦槽、弦轴等组成部分细微精致栩栩如生。木体上刻了类似加号+的十字。

那个神秘人,想表达什么意思?

言溯没来得及多想,脚下的地面陡然一晃!周围的一切都在震颤!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个校园。

他惊愕地回头,刚才他站的台阶,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血液和残肢四处飞溅。

言溯的心狠狠一沉,他把甄爱丢在那里了。

教学楼石阶附近的几个展位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舌乱舞,浓烟滚滚。

石阶上血流成河。

受伤的年轻人和炸飞的躯体杂乱无章落在地上,没受伤的人痛哭着捂着耳朵报警,更多的人帮着伤者止血摁伤口。

原本美丽的校园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和炸药的硝烟,刺激得人睁不开眼。

言溯的脑子被爆炸瞬间的冲击波震得嗡嗡直响,失魂地跑回来,目光四处搜索。甄爱,甄爱,马尾,白上衣,牛仔裤,甄爱。

看到了!

他立刻奔过去。

甄爱跪在一个受伤女生的身上,双腿压着她断裂得汩汩冒血的大腿。那正是演讲中打岔的活泼女孩。

甄爱的发带被利物割断,头发全散开,满是尘土血迹,凌乱地垂落着。她的双手死死摁着女生裂开的腹部,殷红的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

她在和她说话:“嘿,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满头鲜血,目色惊恐:“安琪。”意为天使。

言溯快速扫了甄爱一眼,看上去没有受伤。他即刻起身掏出手机,却在听到甄爱的话时,身形一顿。

他没想过一贯冷淡的她,声音会如此温柔,同时又如此充满力量:

“嘿,安琪,相信我,你会没事的,好吗?”

安琪躺在地上,剧痛之下反而不能感受到任何痛楚,大大的眼睛清澈又无光:“好的。”说完便要闭眼。

甄爱赶紧喊:“安琪,不要睡觉,和我说话!说……你有男朋友吗?”

安琪睁开眼睛,无力而艰难地微笑:“没有,但,有喜欢的人呢!”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等你好了就和他表白好吗?”

甄爱说着,心里却一抽一抽地疼。

她拼命摁着她肚子上的缺口,可粘稠的血浆奔涌着从她指缝溢出。她很清楚,这个女孩的生命正在她手中一点点流逝。

安琪表情呆滞,某个瞬间忽然深深蹙眉:“我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

“疼!痛!”她一咬牙,豆大的眼泪便颗颗砸下,悲怆又无助地痛哭,“老天,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甄爱也想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要伤害自己的同类!

可现在最紧张的是安琪的伤势,情绪激动只会让血流得更快。她刚要安抚她,安琪却镇静下来,眼中泪光荡漾:“please, help me.”(求求你,帮帮我。)

“安琪,你要我帮你什么,我会陪着你。”

女孩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please! please tell my mom, I am so sorry for being impossible, and I love her so much.”(求求你,转告我妈妈,对不起我太不懂事。对不起我今早和她吵架,对不起,我爱她。我很爱她。)

她痛苦得连连摇头:“God please, help my mom.”(上帝啊,求你保佑我的母亲。)

“你不会有事,救护车马上就到。”甄爱痛得剜心,急切地望向远处闪烁的车灯,“你听……”

可再低头,安琪已闭眼,她手心的血液也缓缓停滞……

言溯拍下几百张照片再回到甄爱身边时,安琪早已死去,甄爱却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双手血红地摁压着她的腹部,极深地低着头。

他刚要过去拉她起来,却看见几滴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滴落。

他的脚步于是顿住。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落泪。

他原以为,她这样外表疏离冷淡,内心坚硬漠然的女子,是不会流泪的;更何况对一个陌生人。

甄爱跪立埋头的身影雕像般,一动不动,静默而又无声。

言溯俯视着她,抿了抿唇,他忽然感到,她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悲伤。

他稍稍怔愣,不明白突然之间怎么感应得到她的情绪。这是他一贯的弱项。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赶来。直到医务工作者过来检查安琪的情况,甄爱才迅速站起身,眼睛里没有半点泪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可言溯很确定,他看到了她的眼泪,沉默而又隐忍,悲伤却又无声。

她站起身,他才看见她胸腹处大片的血渍,一惊:“你……”

“不是我的血。”她打断他的话,罕见的速度飞快。

言溯不说话了,静静看她。

甄爱低着头,乌发披散,衬得小脸愈发白净,干净得没有一丝情绪。就连低垂的睫毛都是静静的,不曾轻颤。

他知道她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其实是难过的。

良久,他抬手,一下两下,拍拍她的肩膀。

甄爱缓缓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他,有些柔弱。

他语气有些冷:“我向你保证,一定马上抓到那个混蛋。”

甄爱莫名心中一暖,又听他淡淡道,“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他有机会第二次作案。”

甄爱旋即一愣。

一般来说,这样的爆炸案,有了第一次,很快会有一连串。可这样的毫无头绪,能抓到凶手吗?

但转念一想,他是言溯啊。

她用力点点头,满是信任:“嗯,我相信你。”

言溯冰封的脸稍有松动,很快又淡下来。

市警局的几位警察过来了。

为首的是布莱克警官,他和言溯有过合作,所以不用介绍和寒暄。

布莱克吩咐旁边几个炸药专家:“速度快一点儿。”

“你们来之前我看过了。”言溯说,“炸药用钢管装载,主要成分是硫酸铵、氯化钾和铝沫。就刚才的爆炸程度来看,化合物配比非常精确。引爆器上连接了水银弯管,只要装置倾斜,即刻引爆。”

警官们全惊呆,蹲在不远处的专家抬头,插了句嘴:“他说的都对。”

“至于装置是怎么引爆的,”言溯指了指对面的路灯,“那里有监视器。虽然我推测有人把装置放在石阶上,等着不知情的人走过去不小心踢翻,但还是看监控更保险。”

话音未落,有警官过来:“监控室那边看到了,确实有人把炸弹放在台阶上,然后等人踢翻。但不明人物放置的地方刚好是死角,只看到了一只手,没看到人。”

他全说准了!

布莱克警官晃了晃神,道:“还有别的线索吗?”

言溯:“把你的人都叫过来,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浪费时间。”

布莱克很快照做。

甄爱见警察们围着言溯,要退出人圈。

言溯眸光一斜就瞥见她的动作。

他后退一大步,一下拦住甄爱的去路,不等她反应就捉住她的手,冷着脸命令:“别动,哪儿都不许去。”

甄爱唬了一小跳,周围警官们的目光让她脸红。她本能地想挣开,他却似乎来劲儿了,死死箍着。她终究是拗不过他,低着头躲去他身后,却任他攥着手。

言溯其实是担心不盯着她又出什么意外,才把她拉在身边。可这一握紧手,他清晰地感到,掌心她那一小截手腕柔软滑腻得不像话,像是握着凝脂。

他不太适应,思绪放空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淡定开口:

“不明人物是男性,23-35岁,很不合群,有犯罪史或少年管制史,比如打架斗殴,但最有可能是蓄意破坏公物;

他曾受过伤,不具对抗性,很沉默稳重,共事的人经常忘记他的存在,或者小看他的能力。从炸弹的焊接技术和开关设计来看,他行为做事非常有条理,完美主义。他非常聪明,智商在150以上;

他没有引人注目的职称或头衔,屡屡在学业、升职或课题研究上受挫,很有可能是学校的研究生或是教授导师的助理,对学校的评定制度不满;

学科大致在机能性方向,独立时间很多。”

言溯边飞快说着,边拨弄手机,很快布莱克警官的手机嘀嘀一声响,是言溯发过去的图片包:

“你们来之前我把周围的目击者,报警者,救助帮助者全部拍下来了。不明人物就在这些照片里。你们可以开始排查抓人了。”

布莱克咽了咽嗓子,他只是问有没有什么线索,而得到答案是……破案了?

其余的警官都没了魂似的盯着他,鸦雀无声。

言溯见大家都没动静,俊眉一挑:“哦,原来这场爆炸只是演习。”

有警官不理解:“什么意思?”

言溯冷脸:“意思是你们的响应速度慢得令人叹为观止,真对得起纳税人养你们的钱。”

甄爱低头,呃,他对反应速度的讽刺已经从她一个人上升到全社会了。

大家如梦初醒,刚要行动,言溯又叫住他们:“等一下,我说的这些是初步推断,只是根据现场判断出的最大化可能。因此,我保留一两条错误的权力。”

甄爱立在他高大的背影里,诧异抬头,只看到他利落的短发在风中张扬。刚才他说的话那么谨慎而保守,竟不像一贯的自负。

“通常我不会这么快下定论,但鉴于爆炸案的巨大伤害性,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布莱克听出别的意思,紧张起来:“你是说?”

“一天或几小时内,还会有一场爆炸。”言溯看看周围,忽然奇怪地笑笑,轻蔑又讥讽,“警车,救护车,死亡,伤痛,所有人都在痛苦。他终于得到重视,当然要发挥到极致。”

他顿了顿,复而平静道,“我已经给他画了一个模糊的图像,剩下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说罢,微微颔首。

幅度不大,却满载着托付和信任。

甄爱又一愣。

她恍然发觉,就是这一低头,让她看到了另一种魅力,无关智慧,只关乎人格。

布莱克警官一怔,重重点头:“交给我们了!”

警察们立即行动。

言溯转过身来,见甄爱脸色好了很多,脸还有些红,刚要问什么,她却立刻抽回手,低声道:“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弄脏了。”

言溯这才发觉她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液,而自己手上也沾染了血渍。

他望一眼草地,便牵她过去,拉她蹲到洒水器旁洗手。

他很快洗干净了,可她手上的血结成了块。

毕竟是人血,她不免心急,又搓又抠,一双手血红血红。言溯拧眉,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帮她擦拭起来。

甄爱又要挣脱,却再次拗不过他的气力。

“别动。”他低沉地命令。

说这话时,头却不抬,只一丝不苟擦拭她的手心手背,指缝指甲。

甄爱不动了,木木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那么认真,动作那么轻柔细致,像是对待他最心爱的书籍。

手帕柔顺的材质,掺杂着凉丝丝的流水,还有他掌心不愠不火的温度,一股脑儿汇集在甄爱的手心,有点儿痒。清凉的感觉缓缓蔓延到心尖,更加痒了。

从小到大,没人给她洗过手,包括妈妈。那时,妈妈抱手立在洗手台边,看着小小的甄爱踮脚站在板凳上,在水龙头下搓小手。

她恍惚:“以前我洗手时,我妈妈就在旁边说,洗手要洗21秒。”

言溯头也不抬:“你的手太脏了,要洗十几个21秒。”

甄爱默默不语,又陷入沉思。

她有次在学校看见泰勒给江心洗手,他从背后环着她,浅铜色的手在透明的水流下亲昵地搓着江心白嫩的小手。两人咯咯地笑。

水珠闪着太阳的光,很美好。

那时她莫名其妙地想,泰勒经常打篮球,他的手掌一定有很多茧,粗糙却很有质感,那才是生机勃勃的男生。

而现在,青青草坪上,细细水流下,和甄爱交叠在一起的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硬朗。

甄爱愣愣看着他把她捧在掌心,他细细拭去她指缝的斑驳血迹,他和她十指交叠……

她的脸渐渐发烫了。

可正如他这个人,这样的动作他依旧做得干净,没有任何狎昵的意味,只是纯粹的照拂与关爱。

她狂跳的心又渐渐平静下来。

似乎,他总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甄爱定下心,问:“你是怎么给这个投炸弹的不明人物画像的?”

“有一部分是站在前辈的基础上。”他真诚而又恳切,丝毫没有独揽功劳或是邀功的样子。

“诸如精神病人,虐待狂,PTSD创伤后综合症,连续纵火犯,投弹手,都有前辈们根据经验画出来的犯罪画像。”

“是吗?”甄爱好奇,“这么说警察系统里,对不同类型的犯罪者,比如连环杀手,都有大致的画像了?”

“嗯,联邦调查局上世纪80年代提出了一种分类方法,有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和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甄爱推测:“精神病人就属于无组织能力的?”

言溯正细心用拇指肚揉去她手背上一块凝血:“除了精神病人,还有严重的PTSD创伤后综合症杀人犯。这两者都属于无组织能力。

由于他们的理智和社会功能相对迟钝,犯案现场比较好判断——

一时冲动,不刻意选择被害人,不自带犯罪工具,作案后不清理现场。”

“那有组织能力呢?比如纵火犯,火灾不是最难搜集证据吗?”

他毫不费力:“在美国,94%的纵火犯是男性,75%是白人,年纪不大,在17-27岁之间。童年尿床,与异性交往困难,自尊心低下。且手法会升级,纵火犯最终都会演变成连环杀人犯。”

甄爱默然。

正如言溯所说,这一项项数据背后,是无数警察和画像师一点一点积累的成果,这才在长年累月中一笔一画勾勒出罪犯的轮廓。

这么一想,这就是一代一代正义力量的汇集和凝聚啊!

坚守正义的人,从来都不是孤独地行走!

甄爱心中涌过一丝温暖的力量,回到原题:“那,投放炸弹的人呢?”

言溯正低头,就着水轻轻擦拭甄爱细细的指甲缝。她指尖痒痒的,微微一缩,却再次被他捉住。

半晌他才道:“投弹手一般分为三个原因驱使,恐怖袭击,政治目的,个人恩怨。”

“恐怖袭击会选择地铁或时代广场那样人群聚集的地方。至于政治目的,还不如去政府机构和军事大楼。”

“聪明。”言溯弯弯唇角,“我真喜欢自主思考的人,虽然只是偶尔灵光一闪。”

甄爱:“……”

“关于投弹手,也有数据?”

“嗯,联邦调查局对投弹手的画像是——98%是男性,不合群,有蓄意破坏的历史。50%的投弹手会把自己炸伤,还有一部分会在放置炸弹时把自己炸死。”

甄爱一头黑线:“真是吃力不讨好,愚蠢的人类。”

言溯听了这话,竟微微笑了,复而才道:“相反,做炸弹的人通常比较聪明。当然,那些随意混合石墨硫磺把自己炸死的除外。”

玩笑开完,他才继续:“以个人恩怨为驱使的投弹手,他的目的是泄愤和谋杀,炸弹是他的工具。因此他会准确地选择目标。所以,爆炸的地点和人群,就显示了他的恩怨和身份。”

言溯望了一眼小范围爆炸后混乱的校园,“他长期生活在这个环境,却总是被这里的人忽视。爆炸,是他情绪的爆发,也是他吸引注意力的方式。那一刻,他在对这个校园里的人说:你们看啊,我在这里,声势浩大地登场。”

甄爱的心微微一震,那人心理是有多扭曲,才非要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你才认为投弹手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或教职工。那……他这个炸弹是随机选人的?”

“不。这些忽视他的人里,总有那么一个或几个,格外触动他的神经。”言溯握着她湿漉漉的小手,觉得那手软若无骨,绵绵的滑丝丝的,比他家的鹦鹉好摸,也比莫扎特和Elvis好摸。

他定了定心绪,简短道,“这是他第一次投入使用的炸弹,他需要试验,需要转移警方注意。”

甄爱蹙眉,想清楚了:

“他不仅是情绪爆发,更是精心布置的谋杀。

无差别的杀人,当然比锁定仇人的杀人更安全保险,更远离警方视线。一批批的爆炸案下去,无数的受害者里,总有一批他真正想杀的人。可到了那个时候,警方又怎么会知道,他真正的目标究竟是谁?找不到真正的目标,就难以找到真正的凶手。”

言溯似有似无地弯弯唇角,她真是聪明得可爱。

她兀自说完,倏尔一笑:“还好有你,你一定能阻止他的,对吧?”

言溯被她这样信任和奉承,脸色微僵。一回想,他又在不知不觉中和她讲了很多话,而她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全都明了,甚至能跟上他的节奏和他交流,真是特别。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默默地决定把她的手再洗一遍。

甄爱完全参与到推理中,也不觉自己的手早洗干净了:“那他做事有条理,完美主义,是从炸弹的构造上看出来的?”

“那个炸弹对普通的炸弹手来说,已经非常精细。他还用水银平衡器,他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把自己的作品当成了艺术。”

甄爱冷汗,能把杀人武器当做艺术来研究的人,果然变态又恐怖。这样的人真不能久留:“那你怎么知道嫌疑人在你的照片里?”

“炸弹是一种非常具有杀伤力和破坏力的武器,是智慧和超自然力量的结合,制作过程越危险,爆炸瞬间带给制作者的认同和享受就越发的非比寻常。几百上千个小时与危险共舞,他会放弃最终派上用场的一瞬间?”

甄爱彻悟地点头:“所以他会在现场等着看爆炸。”

这话让言溯一愣,他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摸出手机,也不管手是湿的,给布莱克打电话:“嫌疑人范围缩小了,他一直在那条街的某个文化展位上。这样才能时刻观察台阶上的炸弹,却又不被任何人怀疑。”

飞速说完他挂了电话,凑过去拥抱甄爱,赞叹:“聪明的女孩。”

甄爱突然被他抱住,他宽阔又硬朗的怀抱里满是男人的味道,让她差点心乱,好在只是短短的一瞬。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开心能帮到他。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言溯松开她,“或许是那些想满足英雄主义扮演拯救者角色的医生或警察,但考虑到1.他们没有足够的独立时间,2.炸药剂量太大,所以就排除了。”

“如果是警察,不如直接枪击;如果是医生,不如直接投放病毒……”甄爱说到此处,心里一震,赶紧闭嘴。

言溯却没在意,关了水管,拧干手帕,悉心把她的手擦干。

两人这才起身去看监控录像。

刚好警察局的炸弹专家带着炸弹碎片准备离开,言溯眯着眼看,陡然喊停:“等一下。”

他拿起专家手中的一块碎片:“中间这条刻痕怎么回事?”

专家:“不是爆炸留下的,应该是制作者留的印记。通常来说,制作炸弹的人把它当做艺术品,就会在炸弹内部留下专属符号。都很简略,看不出任何信息。”

言溯不置可否地挑眉,问:“碎片拼出来是什么符号?”

“应该是一个三角形,顶端有条直线。”

言溯想了想,迈开长腿继续走路,一边示意甄爱跟着他,一边掏出手机拨号:“布莱克警官,投弹手今天很可能穿白色衣服。”

等他收线,甄爱追问:“为什么他今天可能穿白色衣服?”

“三角形顶端有条直线,这个图形倒过来看呢。”

甄爱想起几个小时前言溯的演讲,立刻道:“那是杯子的形状。”

“聪明。”言溯几不可察地一笑,很满意她认真听了自己的演讲,“那是圣杯的形状。”

“你的意思是他信教?”

“不一定,但起码他对教义故事很了解,并很认同。考虑到他沉默严苛又古怪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定会遵守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条规……”甄爱脑中光亮闪过,“9月劳动节后,不穿白色?”

言溯侧身瞥她一眼,没说话,却有赞许。

秋天到来,不穿白色。

而现在,甄爱望向路边的新绿:“立春了。”

到了学校监控室,言溯把甄爱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躬下去身子,视线与她平齐:“坐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出来,好吗?”

甄爱脸微红,不明白他忽然哄小孩一样讨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不做反应,他便理解错了。

他颇为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很快会抓到他。”

甄爱微笑:我其实没有害怕。

言溯进去看视频。

和警官说的一样,放炸弹的地方是视频监控的左下死角,只看到一只手放了个小盒子在台阶上。时间是早上六点多。

死角……更加确定作案的是在校人员。

言溯要看的不是这段时间的监控,而是他从教学楼走出来的那刻。

视频里,甄爱跟在他身后,有人围上去和他说话。某一刻,视频右下角出现一个戴着黑宽帽的男子,很快朝言溯那边走过去。

他越过甄爱的肩膀,往言溯手中塞了礼物,而他的另一只手在甄爱的帽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那人转身离开,言溯追过去,跑出了监控范围。但身后的甄爱有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望着那人的方向,捂着后脑勺。

那人扯了甄爱的头发。

言溯蹙着眉继续看。很快,甄爱追了过去。几秒后,一个女学生蹦跳着从视频左下角跑过,视线轰然炸开。

台阶上的人群像礼花一样四下绽放。

屏幕右下角的甄爱惊讶地转身,那个叫安琪的女生浑身血淋,在爆炸瞬间冲击波的作用下,扑到她身上。

看上去,就像她保护了甄爱……

言溯走出去时,甄爱乖乖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只是执拗地一下一下狠狠搓着手。

他坐在她身边,脸色不太晴朗,声音却很轻,“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尴尬地再不动了,好半天才说:“还有味道。”

言溯知道她说的是血腥味,可不知该怎么安慰。

甄爱看上去也并不需要,她似乎在想别的事,盯着自己的手指,沉默很久,才说:“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吧?”

言溯不会撒谎,点头:“第一面就看出来了。”

“我早该想到。”甄爱弯弯唇角,望天。

言溯也望望天。

又过了好久,甄爱静静地说:“我的第四任特工叫哈维,阿拉巴马州的。他说,阿拉巴马州的名字来源于印第安语,意思是:我为你披荆斩棘。

他说阿拉巴马男人的血液里住着战士的魂。他的名字哈维意思也是战士。他是战士中的战士。”

我为你披荆斩棘;

为保护你,奋战到底。

“每次回家,他都会先把室内检查一遍。那天他踩到重力感应的时间炸弹,还有一分钟爆炸。我知道,重力时间炸弹一旦撤去压力之后,时间就会成倍地加速。他说松脚之后一分钟或许会缩短成十几秒。他说:123,我们头也不回,一起跑……”

甄爱低下头,轻轻笑出一声,“啊……我真傻。”

言溯默然不语,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那位战士一定是看着她跑出了安全的距离,才松开脚的。

相比两人一起的十几秒,他宁愿给她一分钟,而只给自己几秒。

“跑出很远后,我踩到一截脏兮兮的手……他是个很爱干净的帅小伙儿……我冲回去,就像今天这样,摁着他胸口的伤。可他却说:

Run, Kim, please, Run!”

那时,她的名字叫Kim。

甄爱望着走廊顶上的日光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言溯眼瞳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下颌的弧线紧紧绷着。

他知道,这只是她黑暗过往的冰山一角。

良久,他突然扭头看她,定定地说:“甄爱,看着我。”

甄爱回头迎视他浅茶色的眼眸,不明所以。

他沉声道:“毫无疑问,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善良的女孩。”

甄爱怔忡地睁大眼睛,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这都必然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

她怀疑言溯是不是想安慰他,可言溯却十分确定。

经过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悲剧,她还能坚守自己的底线和专业,从不为自己的遭遇悲春怀秋,却能为同胞的苦痛而落泪。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心。”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很干净,很美丽,我很开心。”

言溯微微一笑:“不,我应该说,我为你骄傲。”

就是这么无厘头又毫不成章法的赞美让甄爱心里升起大片的暖意。

他果然不会安慰人,可他的赞许和认同已经让她心情豁然开朗,再次充满斗志。

既然他真心实意地夸奖,她便当之无愧地收下。

她丝毫不脸红,还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感谢。

她的笑真诚又单纯,带着一点儿不太习惯的青涩,他微微怔住,一瞬间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啊,是啊,欧文说的没错,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有点儿窘,收回目光,又问:“这些经历,你和别人说过吗?”

甄爱摇摇头:“我不被允许看心理医生。而且,我也不需要。我自己能处理好。”

“我也相信你能处理好。”他点头表示支持。与此同时,心里莫名有种奇异的优越感,半晌后,又为这种优越感鄙视自己。

“对不起。”他双拳紧握,摁在腿上,“我以后不会再说那些话。”

甄爱不解:“你说什么了?”

“那些让你看医生的话。”说完,他神色转阴,眯着眼,“原来我说的话这么让你记不住。”

甄爱感觉他又被自己逆了毛,赶紧顺顺:“我觉得那些话是你的关心,只是你关心的方式比较奇特。”

“谁关心你了?我是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话这么说,脸上却有一丝尴尬的微红。

“哦,这样。”甄爱不无失望,悻悻地扭头回去看墙壁。

言溯见她这样,不觉拧了浓浓的眉毛,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又默了半天,探手进她背后的帽子里,摸索了一下。

甄爱一愣,赶紧回身,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样彩色的东西:“你会变魔术?这是海螺?”

“这叫鹦鹉螺。”言溯刚准备详细解释鹦鹉螺的来源演化什么的,但唯一的听众没听,而是捣鼓着小螺,好奇地摇啊摇:“真好看。”

言溯默默地闭了嘴。

“难怪叫鹦鹉螺,它像鹦鹉一样色彩缤纷呢。”

言溯忍了忍,最终还是决定纠正她的错误:“大自然的358种鹦鹉里,很多都没有色彩缤纷的颜色。比如非洲灰鹦鹉,一身的灰毛,特别难看……”

“你刚才是怎么变出来的?”甄爱故意不听。

言溯黑了脸:“我说了我不是变戏法的。”

“啦啦啦,我没听。”甄爱望着天,听着鹦鹉螺里的声音,不理他。

言溯无声看着,忽然想,不告诉她这只鹦鹉螺是怎么来的,也不错。他不知道那个神秘人是针对自己还是甄爱,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她不安。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台阶上的炸弹不是他放的,毕竟那人不能保证自己上台阶时刚好没人踢到炸弹。可,琵琶和鹦鹉螺,他想传达什么信息?

电话响了,是布莱克警官打过来的。他接了电话,便和甄爱起身离开。

甄爱大约听到一点儿内容,问:“是不是锁定嫌疑人了?”

“恩里克·杰森,31岁,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近十年,本科物理,研究生机械自动化,博士研究领域为机械物理。他作为组员和一个科研小组在研究电子物理工程技术。可前段时间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宣告失败,论文被导师批为激进不现实。他竞争对手的项目却获得500万美金政府拨款,正式成为导师助理,马上要开始第二阶段的研究。他被排除在外。”

言溯语速飞快,步调更快。

甄爱不得不又跟着他一路小跑,她看了一下手表,心中暗叹:不到五十分钟,就找出犯罪嫌疑人了。

可抬头一看,言溯铁着脸色,脚步风驰电掣地快,她不免奇怪:“你不开心?”

言溯声音清冷:“人跑了。”

甄爱心一提,那个叫杰森的太警惕了。

她看他心情不好,不再多问。

言溯冷冷道:

“警察已经找到他住的地方,但那里肯定不是他制作炸弹的地点。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谨慎,第一时间就发现警方在怀疑他。照这么看,他势必会提前进行下次行动。他是德克萨斯人,在纽约没有任何亲戚和可借用的场地。所以,他的炸弹研制点在哪里?”

甄爱跟着他飞速地走下台阶,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冷鸷的气息,她知道他生气了。

因为他答应过她,一定在下次爆炸之前抓到那个嫌疑人。可现在,聪明的杰森敏感地察觉到异样,立刻躲起来了。

甄爱尴尬地紧张着,真希望那个承诺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

一走神,她的脚下忽然踩空,“啊”的一声惊呼还没发音完全,她就猝然摔倒在台阶上。

言溯完全没料到这个突然状况,听到她的叫声,立刻回身去扶。可他走的太快把她甩了好几级台阶,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重摔倒在自己脚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瞬间把她扶起来,担心地扫了她一眼,拧着眉沉声说:“对不起。”

甄爱一愣,吃痛地说不出话,赶紧摆摆手,实在觉得没道歉的必要。

她看他脸色很不好,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又低低地问:“很疼吗?”说话间,竟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甄爱摇摇头,不介意地笑笑:“只是摔一跤,哪有那么娇气。”

他却黑着脸,在和自己生气。

他不动声色地气着,又躬下身子,轻轻拍去她裤子上的灰尘。

甄爱看着他弯下的背脊,再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学生,微微窘迫起来。她赶紧弯下腰:“我自己来……”

没想他正好直起身。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下巴轻磕到他的额头,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他的肌肤比她想象中的要细致紧实,带着男人的硬朗,发间还有森林般清淡的味道。

甄爱彻底窘了,干脆不说话,木木地装傻。

言溯也是微微一愣,足足两秒后眼眸才恢复清明。他立在两级台阶下,视线刚好和她平齐,作保证似的说:“下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走那么快。”

甄爱红着脸,接话无能,便乖巧地点点头。

言溯转身继续走,心里蹙了眉。刚才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额头,印下一片绵软湿润的感觉。

袅袅的缠绕,挥之不去。

但意外的是,他并不排斥,却有极淡的欢愉。

恩里克·杰森在大学附近的街区租了间房子,那是一栋很普通的窄窄高高的老楼房。

他人不在,房东太太不肯开门。

言溯和甄爱沿着木楼梯走到第三层时,布莱克警官在走廊上和房东太太协商,叫她打开杰森的房间。

那45岁满头卷发的太太正用西班牙语混杂英语争辩:“mi dios, u cannot break into mi casa. You bully.”我的天,你不能闯进我的房子,你这是强盗。

布莱克则解释说杰森有重大的犯案嫌疑。

房东太太坚决不信,夸杰森是“好男孩”。还说他是个好租客“按时回家,作风干净。”

言溯走过去,目光冷峻地扫向布莱克:“很显然,警官你还没有申请到搜查令。”

布莱克很尴尬:“因为没有有效的证据,特批的搜查令正在审查中,可等到那时,或许第二次爆炸都发生了。”

言溯:“但是没有搜查令,房东太太是不能给你开门的。她是一位正直的女士,请不要用你的警察身份压迫她。”

所有人:“……”

你是来捣乱的吧……

言溯对房东太太微微颔首,用西语道:“lo siento抱歉”

房东太太很开心。

言溯问:“哪个是杰森的房间?”

太太指着言溯背后。

“谢谢!”说完,他转过身去,陡然毫无预兆地发力,狠狠一脚踹开那道门。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家全傻了眼,房东太太的下巴都掉到地上。

全体人目瞪口呆之际,言溯淡淡地耸耸肩:“我不是警察。”

意思是他不用担心负行政责任。毕竟,普通公民踹门和警察踹门完全是两个概念,天壤之别。

警官们都摇头:他真是个疯子。但他们一边摇头一边在偷笑。

房东太太急了,让警官们抓他这个“害虫”走。

布莱克很为难地叹气:“我是主管刑事案件的呀。这种纠纷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要不您拨打911吧。”

甄爱:“……”

房东太太泪流: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你们看到了。”言溯踮踮脚尖,活动活动,淡然又狡猾地一笑,“我只是踢坏了他家的门,并没有非法侵入居民住宅。”

他双手插兜地立在门线上,一双眼睛已开始锐利地扫视起杰森屋内的物品。

布莱克警官见识过言溯惊人的观察和推理能力,便放心地交给他。

房东太太忙说要给杰森打电话(当然打不通),其他警官则讨论着杰森可能的去向。

甄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变成背景墙,她觉得周围有些吵,那个家伙估计快炸毛了。

果然,下一秒,言溯深深蹙眉,冷冷一声低斥:“你们全都给我闭嘴!”

一时间,嘈杂的小楼里鸦雀无声。

他还不满意,狠狠一扭头,看向一位胖胖的警官,目光暴躁:“你的呼吸声太重了,刺耳又难听,马上停止呼吸!我要绝对的安静。”

胖胖警官很委屈,朝布莱克警官求助;后者瞪他一眼,胖胖警官立刻哀怨地捂住鼻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我对你们的要求不高,只是不准呼吸。”他复而脾气不好地看向屋内,半晌后,又扭头看甄爱一眼,“你可以。”

甄爱一僵。

他收回目光,还自言自语地说:“你呼吸的声音很好听。”

甄爱立在一群捂着鼻子目光窥探的警官的锐利眼神里,大囧:言大神探,您先忙案子,别管我,别抽风,成吗?

言溯身形笔直地立在门口,黑色的西装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愈发颀长,半明半暗的房间映在他的眼瞳中,幽深幽深的。

一秒又一秒,死一样的沉默。

30秒后,他开口了:

“房间里很多的木雕和模型,看上去像是手工爱好者。可模型的木头颜色都变了,上面积了灰。做模型的工具诸如镊子钻头切割器却十分干净,甚至因为经常使用而磨得掉漆了。照这么看,模型都是假象。反倒是桌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钢制笔筒,他有收集笔筒的癖好?还是,它们看上去像不同型号的炸药管?当然是后者。结论是:工具不是做模型的,是做炸弹的。可房间里没有化学品,所以,他随时带着工具练习手感。

那么,哪个地方能让他时刻背着大包装着工具进进出出却不让人怀疑呢?”

“门口的几双鞋子,鞋面看上去很久没洗了,但鞋底不脏,说明他没走过泥泞的地方,排除公园码头郊区。问题又出来了,市中心哪里有属于他的不被人打扰的地点?租场地?他没有那么多的钱。”

“再看窗户,对面是狭窄的过道和墙壁,光线原本就不好,他却还是用黑色的厚窗帘。结论是:1.他睡眠很有问题,且作息不规律。2.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什么时间回家。

房东太太说他按时回家,其实是因为他每天早上按时出门,晚上回来却没有惊到房东。因为他不开车也不坐出租,而是步行。”

独自说完这一长串话之后,言溯转身,眸光锐利:

“他制作炸弹的工作室,步行就可以到达,在市中心,非租用场地,他时刻背着大包进去也不会惹人怀疑。反倒是他回家晚了会让这栋楼里其他的租客好奇。”

言溯冷淡地弯弯唇角:“这么说来,似乎只有一个地方了。”

在场的人都在一瞬间如梦初醒:学校。

投弹手杰森竟然还躲在学校!

去学校只有5分钟的车程,却分秒如度日。

甄爱坐在言溯的身旁,一言不发,因为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戾气。

她知道,刚才那一番了不起的推论并没有让他有半分的骄傲或自得,反倒让他生气了。他在气自己没有早点儿想到杰森的爆炸试验室其实就在学校内部。

但甄爱认为他对自己太过严苛了。毕竟,没人能够在完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推断出他的全部心里想法。他做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安静的车厢内,言溯倏尔冷笑:“果真是他的风格。”

说话的语气就像他完全了解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投弹手一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很有信心和勇气,居然想到玩这招。Great!”

甄爱头一次听到他这么阴森的语气,蓦然脊背发凉。

言溯又看向前方的布莱克:“马上联系拆弹专家。很可能,现在杰森的炸弹已经绑到他仇人身上了。”

甄爱一听,脸色顿时微白。

言溯透过后视镜看到她,冰冷的脸色瞬间松动。他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别怕,有我在。”他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妥。

其实,甄爱并不是害怕。但她还是心头一暖,只是一抬眼看到布莱克警官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的脸颊便霏霏红了起来。

很快到了学校。

言溯等人立刻去往杰森所在的物理实验室,但只有一个人在整理实验器材,正是杰森的竞争对手沙利文。

布莱克奇怪了,问言溯:“难道他不在学校?”

甄爱神经一紧,呃,警官你确定你要质疑言溯么?

果然,言溯目光如刀一样剜到布莱克身上:“愚蠢的人类,谁说他想杀沙利文了?”

甄爱扶额:幼稚鬼,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吧?

没想言溯像是感应到了甄爱心里的想法,回头看她,十分理直气壮地快速道:“这句话是跟你学的。”

甄爱这才想起她确实用“愚蠢的人类”形容过杰森,好吧,她错了,她不该教坏小孩子。

言溯继续之前和布莱克的对话:“他怎么会杀沙利文?从刚才我们搜集的信息来看,沙利文在研究和课题上毫无成就和亮点,智商成绩都很普通,杰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沙利文脸都黑了,举了举手:“嘿,我耳朵没坏。”

“Good for you!恭喜你!”言溯不看他,对布莱克说,“杰森和利教授有很深的师徒与合作关系,他现在感到了背叛。”

布莱克硬着头皮走到沙利文跟前说明来意,询问杰森的可能所在地。但沙利文不配合。

他像大部分学者一样,对政界或警界的人怀着天生的高傲和排斥。

他没兴趣地抬抬眼皮:“科研机密,无可奉告。”

布莱克束手无策时,言溯突然开口:“杰森知道警察锁定他,所以提前了最终的杀人计划。你们的教授现在在他手里。”

“胡说八道,”沙利文不满,“杰森在研究课题,利教授早就回家了。”

布莱克一惊:“我们忘了利教授的家。”现在赶去来不及了。

可言溯十分坚定:“不,他们就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

“学校周边都是警察,他的炸药带不出去。且他追求完美,不能多制造几次爆炸已经惹恼他了。让他把爆炸的地点从他心爱的学校挪到他憎恶的人家里去,他会同意吗?”

甄爱立刻明白,由于警察的迅速锁定,杰森被迫将第二次爆炸就直接对准他最想杀的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表演。

连炸弹都设计出创造力和艺术感的他,当然会选在万众瞩目的校园,而非宁静无人的别墅区。把教授炸死在学校,多么讽刺。

一个多小时前就有一场爆炸,在这么多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再来一场更为声势浩大的爆炸,想想都令人刺激啊。

布莱克听言,立刻道:“杰森一定让利教授跟他走了,他现在非常危险。”

沙利文更加恼怒:“你们在说什么?杰森是一位很努力勤奋的科研工作者,以他的性格绝对不敢……”

“他的什么性格?”言溯的声音忽然阴戾起来,“为什么说他努力勤奋不说他天赋异禀?我来给你描述——因为他很低调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在你们中间他就像默默无闻的背景墙,没有任何色彩。你没见他笑过,也没见他怒过。你不会认为他成功,因为他从不表功,从不明争。但你不会认为他懦弱,因为他从来不说对不起,从来不说‘可能’。你们的教授经常批评他,他无声地承受,丝毫不反驳,但也绝对不让步。”

他语调一转,淡然恢复了平静:“你仔细想想,他这种性格的人,有什么事不敢做?”

沙利文惊愕得浑身抖了一下。杰森就是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说的那样,但他从来没觉得杰森有什么可怕之处,可现在经过言溯一分析,他吓得脸都白了:“你认识他?”

言溯快速道:“不认识。这是我们根据炸弹和现场分析出来的犯罪画像。”

沙利文赶紧往外跑:“我带你们去!”众人立刻跟过去。

甄爱落在最后,有些魂不守舍。

言溯的那段描述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哥哥。

她的哥哥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大家来说,很可怕的一个人呢。

她吃力地扶住额头,好像每次想到哥哥,头就有些疼。今天似乎疼得更厉害了。

她脚步更慢。

“甄爱。”远处的声音让她恍惚。

她懵懵地抬头,见言溯立在实验室的门口。

大家都走了,只剩他在等她。

他逆着光,轮廓分明的脸在白花花的光里漂亮得不太真实。

她渐渐从放空的思绪中清醒回来。

言溯原本要嫌弃她反应慢,可见她这瞬间眼神空空的,小脸苍白得有些吓人,他立刻蹙了眉,朝她走过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甄爱已恢复了清明,担心自己拖累了言溯的速度,歉然笑笑,摇摇头:“没事。”

她歉疚的样子竟叫他莫名难受。

言溯看着她衣服上已经干枯的血渍,内疚地敛了眼瞳:“是我不好,我本应该第一时间送你医院检查。”

可他必须要阻止第二场爆炸,而那个琵琶和鹦鹉螺又叫他不放心让甄爱独自一个人去。

甄爱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宽慰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事的。学校里都是学生,不能让他们再有危险了。我们马上过去吧。”

“嗯,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那个混蛋,然后带你去医院。”

杰森的个人第二物理实验室在某栋实验楼的地下一层。

言溯和甄爱过去时,警察正在疏散楼里的学生。由于几个小时发生过爆炸案,学生们虽然有条不紊地出来,但都明显慌张。

言溯走上台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转身扶住甄爱的肩膀,直直看着她。他的眼眸澄澈得像天空,许诺:“我马上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甄爱的心蓦然一沉,仿佛瞬间没入排山倒海的痛楚中无法呼吸。

呵,何其相似啊!

哥哥也对她说过,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句话成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稍显萎靡地看着他浅茶色的眼眸,那样干净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蓦然间情绪低落,不无悲伤地说:“我一定要去。”顿了顿,又道,“说这话的人都是骗子,不管我等多久,都不会回来的。”

言溯的心尖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刺痛,极淡极浅。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甄爱流露出这样悲哀而无助的神色,不用想都知道刚才那句话说错了,一定碰到了她过去的伤处。

他收紧掌心,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欺身下来,灼灼地看着她,语气近乎于祈求她的信任:“我保证,我不会有事。”

可她执拗得近乎无理取闹,像是讲不通道理的小孩:“你骗人。”

言溯一愣,此刻甄爱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他熟悉的任何学科范畴,也完全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范围。

他头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头一次竟不知如何应对。

他微微敛瞳,神色莫测;而她也毫不畏惧,大义凛然式地挑战他研判的目光。

僵持几秒,看着她清黑的眼眸和紧抿的嘴唇,他的心,突然就软了。

他几乎是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瘦弱的肩膀,低声道:“走吧。”

下到地下一层,布莱克警官表情很压抑地对言溯说:“他用了所有的炸药,拆弹专家估测可以炸毁整栋楼。”

言溯没接话。

七弯八绕地走进实验室,见利教授赤着上身,身上绑满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钢管炸药,胸口是一个巨大的仪器箱,开了一小个洞口,显示着倒计时00:14:59。

几个拆弹专家正紧锣密鼓地对付教授胸口的仪器装置,而罪魁祸首杰森铐着手铐,立在一旁,脸上是淡淡的、明朗的微笑。

部分防爆警察们正在安装防爆墙,万一出现事故,墙体可以减小爆炸对楼体和周围环境的破坏;部分警察在清理实验室里各种制作炸药的物理化学物和仪器工具;还有一部分在安装可视屏幕。

狭小的空间里十几个人在忙碌,没人发出多余的声响。

甄爱看了杰森一眼,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个男人很清秀,甚至很温和。他正望着实验室里的闭路电视微笑。

那是校园里随处可见的终端信息台,原本在播放校园新闻,却在一瞬间切换成了自制的视频。视频里,利教授光着上身,颤抖着哀求:

“恩里克·杰森在电子物理方面很多的想法其实是正确可行的。不是激进,而是超时代。是我嫉妒他超过了我。是我剽窃了他的一些,”视频中的教授看了左上角一眼,哆嗦了一下,立刻换词语,“不,很多,很多想法和论文。还,还拿他的一个发明申请了专利……”

甄爱诧异,这就是杰森和利教授之间的恩怨。崇拜多年的恩师,利用夺去自己的学术和专利,到了最后,还把他抛弃?

正想着,视频戛然而止。

屏幕一片雪花。

言溯面无表情地松开刚刚拔下的插头,不是电视,却是实验室里的一台仪器。

他摸摸那个体型不大的仪器,好似自言自语:“远程控制?真是低端。这样的对手,总是让我觉得无聊。”

杰森脸上的笑容撤得干干净净,渐渐露出阴沉。

言溯不看他,对布莱克说:“告诉学校电台的人,利教授在被人威逼之下说的话,可信度大打折扣。”

布莱克一愣,立刻明白,马上叫人去通知。

甄爱也看出来,言溯故意刺激杰森,后者脸色微变,探寻意味十足地盯着言溯。而言溯还是不看他,而是认真地翻看杰森留在实验室里的笔记本和草稿纸。

防爆墙已经堆好,拆弹专家仍在一点一点地拆除炸弹。

离爆炸只有11分钟时,布莱克宣布留下一名拆弹专家,其余的警察全部撤离去地面,通过可视电话观察情况。

众人到达地面后,无数双眼睛望着可视屏幕。两端都是寂静无声。

不论利教授是否真如杰森控诉的那么罪恶,正常人都不能相安无事地看着一个活人被炸成粉末。

甄爱看着视频里沉着冷静的拆弹专家和冷汗直流的利教授,也不禁渐渐悬起了心,握紧了拳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拆弹专家终于卸下了计时匣子的三分之二块铁板。

所有人刚要松一口气时,拆弹专家厚重的防护服闪开,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数字键盘的密码器。

他冷静又简短道:“密码。六位数。一次机会。”

出乎甄爱的意料,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听上去应该和言溯差不多大。这在拆弹专家中是很少见的。

布莱克立刻看向杰森:“说出密码,我们承诺替你申请减刑。”

杰森无所谓地耸耸肩,显然不在乎。

有几个警察差点儿冲上去揍他,却被人拦住。

大家都有些急躁了。

计时器上鲜红流逝的数字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谁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对方的人被炸得尸骨无存。

杰森无所顾忌地笑着,一脸的坚定和等待毁灭的疯狂。

言溯至始至终都隐在角落里,静静观察。他看见,拆弹专家说“六位数”的时候,杰森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狂妄。

现场一度有些骚乱。

言溯的发言却格外的安定人心:“不是数字,是字母。”

说这话时,他仍旧定定看着杰森,捕捉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杰森狠狠一愣,这才发现刚才那个鄙视他作品的年轻男子还在现场。

他的惊乱逃不过言溯的眼睛:

“看上去是数字键盘,但那样似乎太简单。以你的智商和骄傲,必定觉得不屑。所以是字母。”他并没有说,真正让他确定的,是杰森的情绪。从心理的角度去分析,这样往往能引起被分析者巨大的反感。

杰森果然眯起眼睛,沉默而诡异地盯着他。

言溯愈发淡然又平静,仿佛对待不值一提的对手:“是什么单词?物理名词,花草树木,地点人名,工具汽车……”

他一丝不苟地看着杰森每一丝细微的反应,敲定了范围,“人名。”

杰森的整张脸都紧绷起来。

言溯不屑地一笑,语调无波:

“你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科学家,当然不用日常人名。你和利教授没有私人纠葛,也不是你们认识的熟人。物理界的名人?有很多。从哪儿找起?嗯,对了。刚才你给利教授录制的那段视频,是你让他说的。这反映了你心里的动态,仔细想想,我好像听到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关键词——

发明,激进,超时代,嫉妒,剽窃,专利。

这么一想,只有一个人。”

杰森的脸一度一度地变白。

“在你看来,这个人的一生拥有2000多项发明,1000多种专利,他的发明和创造改变了时代的进程。他小心眼,爱嫉妒,他把实验室工作人员的发明创造都纳为己有,冠上自己的名字。”言溯风淡云轻地宣布。

“他就是上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Edison刚好六个字。”

杰森微微睁大眼睛,冷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言溯,双手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言溯看他半晌,倏尔清淡地勾勾唇角:“很可惜,还不是爱迪生。”

杰森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握紧拳头。

“爱迪生不能给你心理上的认同。真正给你心理认同感的那个人,天资卓越,超越时代,激进又大胆,拥有无数超记录的发明,却从来没有在历史中得到公正的待遇和评价。

当世界著名的爱迪生说直流电是科学的未来时,他发明了交流电,并放弃专利无偿献给全人类。在你眼里,他拥有无数在死后才惊世骇俗的创造,他潦倒一生郁郁不得志,频频受到同行尤其是爱迪生的排挤和打压。

你以为这就是你的写照,所以你一定会把密码设置成,与爱迪生同时代的另一个物理发明家,一个在爱迪生的嫉妒和打压之下变得不为人知的天才——特斯拉。”

他说完了,周围寂静无声。

短短一分钟,他便轻而易举把杰森的心理剖开在光天化日下,如同抽丝剥茧。

杰森的眼瞳全然阴森,直勾勾地瞪着言溯。言溯不为所动,一贯的淡然。

布莱克紧张了:“可特斯拉Tesla只有5个字母。”

言溯淡淡一笑:“特斯拉是姓,杰森先生认为特斯拉是他的偶像,他当然会自负又亲昵地称呼他的名——Nikola!

Nikola Tesla。

Nikola转换在键盘上是,645652。”

言溯看着表情扭曲的杰森,平静道:“杰森先生,特斯拉是一位被遗忘的天才。你,很可惜,却注定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罪犯。”

屏幕另一端的拆弹人员同步输入密码,摁确认键的那一刻,警察们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结果,没有爆炸,密码锁安全打开。

甄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淡淡的春风一吹,手心微凉,这才发现不经意间出了层汗。

一瞬间,脑袋因高度紧张又骤然放松而有些晕眩,模模糊糊只有一个想法格外的清晰:言溯,他真的是个天才。

她看向他的方向,只看到他俊朗的侧脸,认真而专注地盯着屏幕。

拆弹专家在拆剩下的支线。经过那才那一轮,警察们都片刻地放松了,言溯却没有丁点儿地松懈,望着屏幕,若有所思的样子。

或许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看似出神的眼眸忽然恢复了清明,缓缓扭头看向她。

甄爱心一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因案件而冷肃的脸柔和了一些,说:“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甄爱这才想起刚才他说要带她去医院的,她微微一笑,表示不急。

杰森完全崩溃,全然没了之前冷静淡然的样子,看着言溯像是看着他命里的克星,呆了半天才道:“我认输,我配合警方,我需要减刑!”

布莱克警官恶狠狠瞪他一眼:“迟了。”

杰森绝望地望向言溯,后者没有像布莱克那样快地下定论,他若有所思地看他半晌,又重新看向屏幕,炸弹上的计时器显示为00:03:43。

而那边的拆弹专家停了下来,沉稳地说:“最后一根,黑线,还是白线。”

一片安静。

警官们陡然又从希望之地坠落黑暗。布莱克警官这才明白刚才杰森那句话的含义,他不太高兴,阴沉沉看向后者,极不情愿道:“你说吧。”

杰森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急忙道:“白线。剪了白线就没事。我喜欢白色,白色也能代表我。”

甄爱立在一旁,面色微白。相同的问题,她竟然再一次遇到。

爆炸线从来都是红蓝色,哪里会有黑白色的?

除了那一次,除了她遇到的那一次。

可现在,再一次出现相似的场景,只是巧合吗?

拆弹专家平静地等待最终答案:“决定?”

布莱克看杰森:“你确认就是白线?别给我耍花样!”

甄爱脸色不太好,望向言溯,她忽然前所未有地相信,他一定能看得出来杰森有没有撒谎!

言溯双手插兜,抿了抿嘴唇,淡静地看着杰森,在想心事。

杰森也不看屏幕,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言溯,嘴角挂着挑衅又嚣张的笑。

这时,屏幕那边的利教授开口了,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一震,包括杰森。

“孩子,把剪子给我吧。”

利教授泪流满面:“国家培养一个拆弹专家要几百万美金,你的父母培养你要付出更贵重的心血和情感。孩子,把你的专业技术用在需要你的地方去。今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要让你年轻的生命浪费在我这里。孩子,把剪子给我。”

春天的风唰唰地吹过地面,沁人的凉。

镜头里,年轻的拆弹专家身影凝滞了一秒,却没转身,他的声音青涩而嘶哑:“军人是不能后退的,先生。”

就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让荧幕这边的甄爱差点热泪盈眶。

布莱克警官眉头紧锁,良久,低喃一句:“如果真要爆炸,我们不能搭上另一个家庭。”

甄爱听见了。他没说另一个人,而说另一个家庭。因为悲剧,从来都是结伴而行,破碎整个家庭。

他提高音量下令:“Morgan,立即撤回。这是上级的命令!”

军人的至上原则是遵守命令,不得违抗。拆弹专家终究把剪子递给利教授,退出来了。

炸弹计时器上的时间一点点流逝。00:03:16

言溯微微眯眼,语速陡然快了三倍:

“你的性格,自大又不容许被质疑。我从一开始就用种种行为刺激了你。你潜意识里把我看做对手,主动说‘白线’是说给我听的。对你来说,进监狱服刑几十年还不如来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毕竟,这很可能是你生平最后一次完美的艺术品。你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你忍受进监狱的结局,而你追求完美和刺激的个性驱使你迫不及待地看着它毁灭。

所以,你一定会误导我。”

杰森一动不动,身体的任何部位包括睫毛眼珠手指都没有动静,他早就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他的情绪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此刻,他紧张得脑子都停止了转动。

甄爱也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仿佛天人交战,她狠狠地握着拳,把嘴唇咬得森白。

布莱克对着镜头下令:“那就是黑……”

“等一下。”甄爱突然不受控制地喊出一声,说完却懵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她无措地看向言溯,却撞上他冷清却闪着点点笑意的眼眸。

没有看错。

他在笑。

就好像,她如果不喊出那句话,他也会阻止一样。

言溯挪开目光,复而看向杰森。

刚才甄爱喊话的一瞬间,杰森的眉心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却没有逃过言溯的眼睛。就像是布莱克的话让他进入了庆祝的倒计时,而甄爱掐断了庆典的烟火。

他道:“不好意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很聪明,猜到了我会怀疑你误导我,猜到了我会选择相反的结果。所以,你说的,是正确答案。”

“正确的答案是完美,用正确的答案误导我启动了爆炸,这才最完美。”言溯唇角的笑容带着全开的气势,“white!”

白线!

杰森的脸彻底白了。

屏幕中的利教授双手直哆嗦,默默念着老天保佑,剪刀架在白线上,闭上眼睛,一剪。

计时器彻底关闭。

所有人如释重负!大家抹着额头上的汗,长长地舒气,满脸喜气地互相祝福。

拆弹专家又重新下去处理剩余的炸弹。

警察们要过来和言溯庆祝,握手拥抱什么的,他却冷着一张脸,退后得远远的:“细菌培养基,不要靠近我。”

杰森被押着离开,经过言溯身边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你是什么人?”

言溯并不正面回答:“把白色当正确答案,是因为你认为自己是启蒙之光?”

杰森狠狠一愣,他已经被他分析得体无完肤。

言溯轻叹:“可是,它被剪断了。”

杰森如遭雷击,继而苦笑:“世上还从来没人这么了解过我,或许,原本可以做朋友的。”

“我不和杀人犯做朋友。”言溯很是冷淡疏离,“而且,我不了解你,我只是在推理。”

杰森失魂落魄地被带走。

甄爱原本准备问杰森,他是怎么想到用黑白线取代红蓝线的,但没有机会接近。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她想着言溯和杰森的对话,起了玩闹的心思,凑过去故意逗他:“杰森说你了解他呢!”

言溯脸灰了:“了解,是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词。不许乱用。”

“那你了解的人一定很少。”

言溯想了想:“嗯,是挺少的。”

甄爱望了一眼草坪上的花儿,若有似无地问了句:“那,你了解我吗?”

她心砰砰跳,说完便转过头去不看他,假装欣赏路边的风景,假装只是随口一问。

言溯眸光一闪,侧眸看她。

她扭头望着路边的新芽,披散的长发上还粘着灰尘与血渍。他不觉得脏乱,反倒是莫名有种想替她拂去污渍的冲动。

他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的路,淡淡道:“不太了解……”

“但,挺想了解的。”

他话说完了,她却没有回头,脚步轻快地在前边走。

彼时,道路两旁的树都抽出了嫩嫩的芽。春风轻轻地吹,一点点细细密密的新绿色下,她黑发白衣,小手背在身后,骄傲地抬着头。

言溯跟在后面看着,忽然就低头一笑。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真好……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言溯接到一个电话,因为忘带蓝牙耳机,而交通法规规定开车不能手接电话,古板遵守规矩的某人开了车载。

言溯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就严苛而略带训斥地开口:“你今天做了什么!”

这样暴怒的语气吓了甄爱一跳,有人敢这么跟言溯说话?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言溯的爸爸,可这人说英文。

她小心地探头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着“Professor Hill”希尔教授。

她没听说过。

而言溯接下来的反应更是吓了甄爱一跳。他专注地看着车,表情很平静,说:“我错了。”

电话里,希尔教授的声音缓和了一点儿,但明显还有很盛的怒气:“错哪儿了?”

“哥伦比亚大学的爆炸案,我不该擅自给不明人物进行心理画像。”语速不徐不疾,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时的傲慢。

甄爱僵硬地坐在副驾驶上,猜想希尔教授只怕是言溯的老师。呃,看老师训学生这种事,太尴尬了。

可透过后视镜偷偷瞥言溯一眼,他竟然没有丝毫的不满或难为情,表情反而很诚恳:“我错在过分夸大心理学在犯罪侦查上的作用。在没有任何多余线索的情况下,我完全依靠犯罪心理学。而且,我在FBI行为分析小组赶来之前就独自画像,没有向任何人进行交流或参考,这是非常危险且不科学的。”

他的道歉诚心诚意,可希尔教授愈发火大,近乎苛刻地谴责:“明知故犯。我看你是享受的掌声太多,骄傲自满。越学越回去了!”

言溯的脸,红了。他沉默良久,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话没说完,希尔教授直接挂了电话。

言溯定定开着车,极轻地抿了抿唇,脸色愈发像滴血。

甄爱从没见过他因为羞耻而脸红,一下子困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跳车把这个空间留给他一个人才好。

天,她刚才应该装睡的。干嘛听这种尴尬死人的电话。

接下来十几分钟的车程里,车厢内都是一片静谧。

他始终绷着脸静默,看似认真地开着车,清俊的脸却比平时还要冷清,他无声地生气了,但是,是在气自己。

甄爱原本准备一直不说话,但等了十几分钟,觉得他差不多消气了,又觉得刚才希尔教授那样斥责他,他服服顺顺地承受,实在替他委屈。

她是想安慰安慰他,便小声道:“是因为你,才抓到杰森,阻止了第二场爆炸啊。”

“有百分之十的运气。”言溯冷静地接话。

“啊?”

“今天的案子天时地利人和,非常顺利就破案。这样,我或许不会反思今天犯的错误。这很危险。”

“错误?你的意思是,”甄爱想起刚才他和希尔教授的对话,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没有等待FBI行为分析小组,过分依赖犯罪心理?”

说完才觉唐突。

“概括能力不错。”他不以为意,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还好希尔教授把我训了一顿,不然,我要是不知不觉中养成这个习惯,以后会害死我,更会害死别人。”

甄爱的心震动了一下。

经过刚才那一通不留情面的斥责,他对希尔教授的情绪是,完全的感激?

他的心,是有多开阔!

她很想参与其中,小声说:“能……给我讲讲这两条错误吗?”

言溯的神色稍微松缓,道:

“第一点,当时现场画像时,我说过保留一两条错误的权利。如果当时有完整而专业的团队,队员之间就可以互相补充纠正。不完善的信息很可能耽误时间或是抓错人。

尽管后面杰森的一切都符合我的描述,但我们不能通过结果验证过程的正确性。

我今天确实冲动了。

第二点,我过分依赖了犯罪心理和行为画像。”

甄爱不解:“可是我觉得很神奇很正确啊!”

他很简短地说:“在现在这个社会,很多正常无害的人也会经常出现反常的心理,或异常的行为。”

甄爱一愣,这才发现问题所在。

当时听到言溯的画像描述时,她想到了哥哥。其实仔细一想,自己也是。可她会报复社会把无辜的人炸飞吗?

她不会。

“心理侧写只能缩小范围,不能锁定罪犯。FBI行为心理分析小组在实际画像的过程中,也要根据法医,法证,信息调查等各种信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修改画像。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案子。

FBI行为分析小组对组员的入门要求是10年以上的工作经验。你就知道FBI对这个神奇的学科有多谨慎。”

言溯规规矩矩地陈述,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一些,却染上了一丝自责的羞耻。

“希尔教授一直跟我说,在抓捕罪犯的领域,从来没有单独某个神奇的学科,也不会有单独某个神一样的罪犯克星。有的是大家共同的努力。他是对的。我今天却忘了。”

甄爱听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妈妈说的话:英雄多的时代,多动荡。还好,总有这些无私而一丝不苟的人。所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英雄,但也没有那么多的冤屈。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了。”他自嘲似地一笑,再不说话。

甄爱的心咯噔一下,乱了节拍。她扭过头,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轻轻地红了脸。

是因为,他给她的那个承诺吗?

医院检查显示甄爱并没有大碍,只是耳廓处有轻微的皮外伤,涂点儿药就好了。

言溯在纽约的曼哈顿区也有公寓,欧文和甄爱都没住酒店,而是住他家。

甄爱回家把自己清理一遍后已是晚上十点多,走下楼去客厅时望了一眼静静的电梯——欧文还没回来。

只有言溯一人在。

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有点儿湿,换了身白色的棉布t恤和长裤,正坐在台灯下看书。

甄爱倒了两杯水,放一杯在他身边,自己则捧了一杯,窝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慢吞吞地喝。

言溯瞟一眼茶几上的玻璃杯,复而垂眸看书,随口问:“还不睡觉?”

“习惯了晚睡,睡不着。”

言溯不说话了,心思重新回到书上。

甄爱问:“欧文这几天都不见人。他在忙什么?”

言溯没有回答。

欧文说要去查一查甄爱的过去。那天他对言溯说这事时,言溯先是鄙视了他的职业操守,然后对他此行的成功性表示深深的怀疑。毕竟,证人的资料保密程度极高。

可其实他也有些好奇。

比如今天,就发生了好几件不同寻常的事。神秘人的鹦鹉螺,甄爱口中的黑白线。

甄爱见言溯埋头不语,以为自己打扰了他看书,刚想要起身离开,言溯却抬头:“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听一贯清心的人说出“好奇”这个词,还真是难得。

“什么事?”

灯光下,他的眼瞳黑黢黢的:“今天在现场,为什么你知道是白线?”

甄爱料到他会这么问,并不惊讶。

她重新靠近沙发里,抱住双腿,淡淡道:“我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合上了书,眸光静静锁在她身上:“所以?”

甄爱不太习惯他的直视,低低地垂下乌黑的睫羽,便遮去了眼眸中的一切情绪。

她从来都不会倾诉,也不会聊天。

可今天,哥伦比亚大学的林荫道上,他不是说很想了解她吗?

那句话很神奇,她突然也想被他了解。

想了解,就要先知晓吧?

“那个人给了我一个遥控器,黑白键控制着黑白线。我请求他,不要这样。他说好吧摁下白色键吧,那样就不会爆炸了。”

淡乳色的灯光里,她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没有丁点儿波澜起伏,仿佛说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

“我知道他是个恶魔,他一定不会告诉我正确的答案,所以我选择了相反的按钮。可显然,他早就猜到我会怀疑他。结果我摁了黑色的键,爆炸了。”

言溯垂眸,抚摸着手中的书,波澜不惊地问:“死的人,是你的第几任特工?”

“不是,”甄爱轻描淡写,“是我妈妈。”

言溯清俊的身影陡然顿了一下,他抬眸看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哪怕一丝的悲伤,看上去像已经麻木。

可,他很确定,她并非麻木,而是经历的一切在超出她的承受范围时,她会选择本能地缩回去,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不悲不喜。

看着她平静而苍白的容颜,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陌生的疼痛。

“我并不伤悲。”

她静静的,“我的父母被称为是世纪末最邪恶的科学家,很多人都认为他们该死,认为他们的存在是对人类的威胁。或许我想杀死她吧。爆炸后,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失神地重复着回忆里的内容。

“他说:我都告诉你正确答案了,为什么要选择错误的呢?你想杀死她对不对?果然是恶魔之子。”

恶魔之子,这曾是外界给她的称号。她继承了父母聪明绝顶的头脑,和他们手中一切的科学机密与神秘研究。曾有一度,她被列在CIA世界危险分子名单的前十位,谁会想到,现在她竟倚靠CIA的庇护存活。

从小到大,她生长在那个封闭的组织里,没有是非观,不知对错。她自小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他们触犯了组织的禁令,必须被处决。他们的死只是让她难过,却没想逃离;直到她最亲的哥哥也死了,她的心里头一次有了恨,恨那个从小生长的地方。

可真等到离开组织,来到外面,她的世界观开始彻底被颠覆。原来,她赖以生存的组织和亲人全部是邪恶和黑暗的,包括她自己。

她迷茫,恐惧,在黑与白的夹缝中,战战兢兢,找不到方向。

她歪了头,看着虚空:“我的父母确实是坏人,没错。”

言溯脸色阴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何其残忍!

他定定看她:“他是谁?”

甄爱转着水杯,若有所思:“一个没有真实身份的人,不是谁。”

言溯一愣,瞬间又明白。

那样邪恶的组织,成员之间互相的接触必然严格受限,身份通常也只有一个代号。确实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任何线索。

他蹙着眉,沉默良久,很想再问点儿什么,可看着甄爱安静得不寻常的容颜,终究是止住了。脑海中却回想起甄爱仅有的几次提到她母亲的情形。

没有任何性格外貌上的描述,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流露,有的只是机械地重复她母亲说过的话,哪怕很小时候听过的话也能重复出来。

这种回忆的方式,很古怪,很不正常。

她,真的认识她的母亲吗?

言溯轻轻地敛着眼瞳,莫名感到一种不祥而阴谋的气息,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如果不能解决问题,说出来的一切都是空话和徒劳。

“我去睡觉了。”甄爱喝完了水,漠漠起身。

言溯却微微一笑:“喝完水就睡,对肾不好,而且明天早晨起来眼睛会肿。”

甄爱捧着空空的水杯,侧身立着,进退都不是。

言溯仰头看她:“作为交换,我也讲一个和炸弹有关的故事给你听。”

甄爱想了想,退后一步,四平八稳地坐下:“嗯,这样才公平。”

言溯看着她淡定听故事的样子,又笑了。

说实话,他真喜欢她这种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偶尔缅怀过往,从不沉溺悲伤。不拖累自己的路,不打扰他人的心。

只是,尽管他喜欢她这种性格,却不妨碍他百分之百地心疼她。

他看她几秒,无声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几口水,把杯子和书稳稳放好,这才靠进沙发里,十指交叉放着,一副准备认真说话的姿态:“我准备好了,开始聊天。”

甄爱:……

他自说自话:“今天的事,其实我以前也遇到过。5年前,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甄爱认真看他,微微来了兴致。

她从来没听过他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一个人。

言溯敲着手指,问:“你看过汤姆克鲁兹的碟中谍吧?”

甄爱点点头。

“那个人几乎是用了电影里才有的技术,神出鬼没地入侵美联储中央银行,指纹、视网膜、温度感应、重力感应对他全没用。他还制造十几处假火警,把银行大厦弄得一团糟。最后成功地偷走了十亿的财富。”

“十亿?”甄爱愕住,“那么厉害?”

言溯眸光暗了暗,话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奇怪腔调:“哦,原来你喜欢这种男人?”

甄爱微微一愣,继而捋一下耳边的碎发,心跳加速地小声道:“我对高智商的男人没有抵抗力。”

可言溯这个笨蛋没想明白,他极度阴沉地皱了眉——甄爱为什么喜欢他?我比他智商高!

他平复好脸上的表情,有意无意地说:“咳,他是我的同学,智商205”

甄爱一开始没听明白这无厘头的话是什么意思,脑子绕了几个圈之后,无语了,某位智商207的人还真是时时刻刻都骄傲自负。

不过,言溯你这只好斗的小公鸡,你的智商就高人家2点,你好意思说吗你?

甄爱轻轻瞪他:“说重点。”

“我们都是希尔教授的密码学博士生,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多。当时,中央银行的系统有好几次被侵入。警方曾经请我们过去筛选密码。也就是这好几次的过程中,我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怀疑那几次侵入都是他的试验。可等到我最终确定的时候,他已经带着10亿美金跑了。”

令甄爱意外的是,说到此处,言溯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的愤怒或是不甘,反而有点儿淡淡的遗憾。

“他消失了,可我还是一个人找到了他的目的地和藏身地点。见到他的时候,他全身绑着炸弹,10亿美金却不翼而飞。我学过拆弹,那次是我第一次用在实战上。”

甄爱听得后怕,抱着双腿,身子紧张而僵硬:“你太乱来了,万一有个闪失,你会死的。”

“是在郊区,只有十几分钟,叫拆弹专家根本来不及。而我,很想救他。”他的语气中有极淡的伤感。

“最后是玻璃匣子里的黑线白线。他说遥控器在车里,让我摁黑色的按钮。”

言溯沉默良久,“我没有分析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听了他的话,结果,”

言溯平静地做结束语:“他死了。”

甄爱愣住:“他为什么这么做?”

言溯没回答。

他其实也很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越是聪明的人往往越珍视生命。

可如言溯一样桀骜的那个人,为什么选择死也不肯说出那10亿美金的下落。

甄爱见他不说话,也不问了。现在的言溯是平静的,脸上是一贯的淡然自若。

可她感到了他的疑惑和伤感。她听得出来,他和那一个同样绝顶聪明酷爱密码的人,或许是惺惺相惜的。亲手葬送一个像朋友般的对手,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她脑中忽然想起,Marie说过言溯骨头不好,还说他是个奇迹。她心里一颤,试探着问:“你,其实被那次爆炸伤到了吧?”

言溯抬眸看她,很是平常的表情:“哦,坐了一段时间的轮椅。不过,养成了沉思的好习惯。”

过去的伤痛,或许刻骨铭心,却被他这么风淡云轻地揭过去了。

甄爱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也不好多问,便缩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

言溯却被提醒了,望她:“你擦药了没?”

“什么药?”

“那就是没有了。”言溯扭头,吧台上,还摆着从医院拿回来的药盒。

他皱了眉,睨她一眼,“真不省心!”

甄爱微窘:“……”

几刻之间,他已经坐过来她身边,拆开药膏,挤了一小点在食指肚上,复而看她,命令的语气:“转过头去。”

甄爱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可……”见他脸色阴了一度,闭上嘴,乖乖地侧过头去了。

言溯凑近,低下清亮的眉眼,伸着食指,轻轻碰了一下甄爱的耳朵洞洞口,茸茸的,像某种小动物。

待到把药粘上去之后,他又悉心地把它抹匀。

药膏凉丝丝的,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耳朵上铺陈开。

灯光下,小丫头光露的脖颈细腻如瓷,竟有荧荧的光。言溯不经意垂下眼眸,目光顺着她清秀的锁骨而下,宽松的睡袍里,有一抹窈窕的阴影。

言溯突然间心跳加速,立刻从沙发上蹿起来,直直站着。

甄爱莫名其妙地仰头看他:“擦好了么?”

言溯一字一句地说:“嗯,好了,早点儿睡觉吧!”说完,一溜烟跟逃命一样,就窜上楼梯不见了。

甄爱望着那迅速消失的白色身影,眨巴眨巴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言溯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去自己房间,哗啦锁上门,身体里那种奇怪的炙热好像稍微平息了一些。

哼,荷尔蒙,真讨厌!

他拧眉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春夜的凉风呼呼吹进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去心头的焦灼。

又站立半晌,拿出手机,手指飞快移动,找到了“CIA, Agent B(中央情报局,B特工)”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出去:

“Search: the child of evil!”(搜索:恶魔之子)

十分钟后,手机嘀嘀一声:

“Sealed.”档案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