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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接到遇难通知,博子立即赶往现场。从新干线中途换乘地方线,从那儿开始,时间就特别漫长。地方线只有两辆内燃机车,每站都停,悠闲地把乡下的风景展示给博子看,像是在和博子焦急的心情作对。离道口还很远,警笛声就拉响了,一直到笛声停止,时间长得让人难以置信。做买卖的大妈们扛着硕大的行李上车,看起来简直像蜗牛。每当特地临时停车等候来晚了的乘客时,博子都会焦躁地叹气。

乡下的时光很宁静,全然不顾突然到来的博子的心情,风摇曳着枯木的树枝,翻卷着天边的浓云,连结了冰的小溪底的石子也被撼动了。

终于到了车站,接下来简直像打仗。博子乘坐当地消防队的卡车来到山脚。紧急搭建起来的指挥帐篷四周,全是大声说话的人,场面一直很混乱。那座被云遮住山顶的大山就耸立在眼前。

他的父母已经赶来了,待在帐篷里。两人的脸色都憔悴极了。不止他们两个,在帐篷里等候的还有其他登山队员的家属,大家都失魂落魄,不安地仰望山顶。

博子到达后,过了二十分钟,直升机沿着山脊下山了,在轰鸣声中降落在面前的雪地上,简直就像电影中的画面。博子屏住气息紧紧盯着它。救援队从直升机上下来,抬出了一个个担架。家属们纷纷聚拢过去。

“没事,大家都很好。”

一个像是队长的人喊道。

最后一个是秋叶。他扶着救援队员的肩膀自己走下来。博子奔到秋叶身边。

“秋叶!”

秋叶一看到博子的脸,突然放声大哭,就像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妈妈,甚至让人觉得这不可能是成人的哭相。真的,秋叶就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喊:

“原谅我,博子!原谅我!”

阿树掉进山崖的裂缝,秋叶他们弃他而去,这是博子后来才知道的。然而在那之后,登山队又在山里徘徊了三天,救援队发现他们时已经很迟了。救援队的队长高度评价了秋叶在队友遇难时的果断指挥。他说这些人能活下来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是奇迹。

两年后,博子和秋叶一起乘上了这条只有两节车厢的地方线。

“还有一站。”

秋叶一说,博子吓了一跳。两年前觉得那么长的一段路,今天却一眨眼就走完了。突然间,开始变得焦躁,坐立不安。

明明已经四月了,那天早上却特别冷,冷得快要下雪了。我感觉喉咙奇怪地燥热,也许是感冒又反复了。

下午,身体还没见好转,我决定早退。

“我走了,去趟医院,拜托了。”

我说,绫子诧异地看着我。

“阿树自己提出去医院,真少见啊。”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不过今天很奇怪,我没有抵触医院。绫子反倒显得很担心。

“你没事吧?”

“嗯。趁着还没改变主意,我去了。”

绫子还是很不安。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很奇怪。当时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医院接受诊治时,医生对我说过,不必担心。

“吃了药,泡个澡,好好休息,我再给你开三天的药。”

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胸片,胸部出现的淡淡的阴影是怎么回事?

“医生,这是什么?”

“啊,稍微有点阴影,因为肺部有点炎症。”

“肺炎?”

“哈,你试试围着这个医院拼命地跑上一圈。”

“什么?跑步?”

“那样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作为真正的肺炎病人住院了。”

医生说道,开怀大笑起来。

我走在回家路上,正打算叫出租车,身后有人叫我,是滨口老师。

“啊,藤井,碰上你真好。”

“啊,您好。”

接下来,不知怎的,两个人一起走了一会儿。

“你那次走了以后,那些孩子不遗余力地玩起了那个游戏,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是吗?”

“你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意外的礼物。”

“真不好意思。”

“做那件事的那个人是谁啊?”

“什么?”

“写下你名字的那个人。”

老师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起来,老师也相信了那个初恋的故事。

“不是的,那不是我。”

“什么?”

“那不是我的名字。”

“嗯?”

“您不记得了吗?还有一个藤井树。”

“……”

“有吧?同名同姓的。”

“啊。”

“是那家伙的恶作剧。”

“……”

“您还记得吗?”

“记得,是男生藤井树。”“对!”

“学号是九号。”

“啊,了不起!”

“……”

“您这次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他比较特别。”

“嗯?”

“他死了。两年前。”

“……”

“在雪山上遇难。”

“……”

“你不知道吗?好多新闻都报道过。”

我不记得之后和老师在什么地方怎么分的手。恢复意识时,我在出租车里剧烈地咳嗽。

“你没事吧?”

往窗外一看,的确是在回家的路上,车正驶过商业街。傍晚时分,街上到处都是买东西的人,出租车缓慢地开着。

父亲死的那天,我和妈妈还有爷爷就是走这条路回家的。当时是正月的第三天,店铺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

我在路中央发现了一个大水洼,那种季节,水洼自然是彻底结冰了。我助跑之后,在冰面上滑得很远。

妈妈吓了一跳,喊道:

“傻瓜,会摔倒的!”

可是我没有摔倒,我在那冰面上轻松地滑着。

那水洼可真大,而且我滑得出奇地好,很久才停下来,那种感觉至今不能忘怀。我在水洼边停下,在脚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我蹲下来仔细辨认。妈妈和爷爷也走过来和我一起看。

妈妈说:“……是蜻蜓?”

的确是蜻蜓。被冻在冰里的蜻蜓。奇怪的是,翅膀和尾巴都是在舒展的时候被冻住的。

“真漂亮。”

妈妈只说了一句。

突如其来的急刹车把我拉回现实。出租车失去控制,在马路中央滴溜溜地打转。车外提着购物袋的主妇们吓了一大跳,骚乱起来。怒气冲冲的大妈们朝车中张望,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恢复控制的出租车逃也似的穿过了商业街。

“糟糕,我忘了,那边有个大水洼,冬天结了冰很危险的。”

我边咳嗽边点头。

“这是雨还是雨夹雪?”

司机开动了一下雨刷。雨雪的颗粒在窗玻璃上拖出白色的印迹。

“已经四月了,还下雪啊?”

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乌云笼罩。

博子在车站下了车,把外套的衣领拉到脖子处,有点发抖。秋叶扛着行李走在前面。

“冷吗?”

博子摇摇头。

“终于还是来了,这座山和我们有不解之缘。”

秋叶说道,深吸一口气。

“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住在前面,叫雷公。大家都‘雷公爷爷’、‘雷公爷爷’地叫他。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雷公爷爷那里,明天一早出发进山。”

“……”

“雷公爷爷人很不错,博子你也会很快喜欢上他的。他说今晚做好了火锅等我们。”

秋叶一口一个“雷公爷爷”地叫,想逗博子开心,博子却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乡间小路上走了一阵,秋叶突然站住,指着远方。

“看,你看,那边可以看到山顶。”

可是博子一直看着自己的脚,不抬头。秋叶注意到这一点,却也没法说什么,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然而回头一看,博子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

“……”

“博子!”

“……”

“怎么了?脚疼吗?”

秋叶回来,把手搭在博子肩上。

“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

“冷吗?”

“……”

“博子!”

“不行!”

“什么?”

“还是不行!”“……”

“我们在做什么啊?这样不好。”

“……”

“不好。”

“博子。”

“他会生气的。”

“不会的。”

“回去吧。”

“博子。”

“求求你,我们回去吧。”

“我们来做什么?我们是来告别的。”

“求求你。”

“必须和他告别,博子!”

“……”

“博子!”

秋叶抓住博子的胳膊用力拉她。可是博子的腿就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博子!”

“……我求求你。”

“怎么了?”

“求求你……让我回去吧。”

周围,暮色逼近了。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干,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

好像有点发烧。我把枕边的体温计夹在腋下量体温。

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饭。看到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毫不在意地说道:

“帮我把盘子拿过去。”

我把体温计给妈妈看。

“什么?量体温了?多少度?”

妈妈边说边看体温计。

“这体温计好像有点坏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妈妈的脸色突然变了,她转身用手试我的额头。

“阿树!”

我听见这样的喊声。只记得这些,其余的记不太清了。不时传来妈妈和爷爷的叫声。

……我觉得好像什么地方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