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创作最后一本小说的决心回到故乡仙台,却获知你的死讯,甚至见到了阿藤,远远谈不上回归正轨。被阿藤摧毁的自尊恐怕不会轻易恢复,而你的死我更是无从消化,至今还没有实感。就仿佛一个破洞的气球,怎么吹也鼓不起来。可是气球一天鼓不起来,我的小说就一行也无法下笔。
我纠结苦闷,可是又不能悠闲地花上大把时间享受取材之旅,只能得出先回东京的结论。先等脑子冷静了再来吧,我心想着退了酒店的房间。
我来到车站的新干线售票点,暑假已经将近尾声,对号入座的车厢只有晚上的班次才有空位。我姑且买好票,进了咖啡馆。这下子就空出了半天,我想起初中的校舍就快拆了,于是乘上开往仲多贺井的公交车,决定去看母校最后一眼。
久违的仲多贺井依然混杂着老房子和现代建筑,还是当年那个毫无特色的小地方。可对我而言,这儿却是无可替代的圣地。
双亲搬到八木林之后,我就再没回来过,算来已经时隔十六年。这次重返母校仲多贺井中学,实际上是十八岁以来的第一次。在我即将启程到横滨读大学前,去看了母校一眼,那就是最后的道别。
再次回到母校,眼前却是让人目不忍视的断壁残垣。无论同学会上氏家老师播放的幻灯照片,还是裕里寄来的抓拍,虽然也是废墟,不过或多或少有所美化。我眼前的校舍,是毫不留情的一地朽烂,破败到震撼,一下子难以和记忆中的校园对上号。加上正值盛夏,一半校舍都几乎被茂密的杂草吞噬。
大门没锁,我轻而易举就进了校园。游廊上通往教学楼的门不知去向,楼道一览无余。尘埃和落叶趁机而入,走一步就是一个鲜明的脚印。我沿着楼道看着一间间教室,桌椅都没了,连黑板也被卸下,面目全非到不复学校的影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上过学。不过等习惯之后,过去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拼凑成形,神奇地同步出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
我在楼梯的平台停下脚步。
就是在这里,你叫住了我。
在情书引发的尴尬之后,我就再没和你们姐妹说过话。对裕里,无论是在社团活动室遇到,还是在走廊擦身而过,我都极力躲闪视线避免对话,采取姑息的态度。虽然我也好几次感受到裕里含泪的怨气,可你呢,对你而言,我不过是妹妹的学长,几乎就没说过话。哪怕偶尔擦身而过,我慌忙移开视线,你也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只是从我眼前经过,仿佛我们身在不同的世界。所以,那天被你叫住时我是何其意外,说实话,我还以为心脏都忘了跳动。
那是三月的开头,毕业考已经结束,我们就等着毕业典礼了。
那天放学后,我正往鞋柜走。校舍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师生,我跑下楼梯,却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我回过头,你正站在那里。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有空吗?”
你递给我一张稿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文章,到处都是删除线和修改,看得出作者花费的苦心。
“我在写毕业生代表的发言稿,可是怎么也不满意,所以想请你帮忙。”
我十分意外。
“为什么找我?”
我忍不住问。
“因为你文笔很好。”
“才不好。”
“真的好。”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
“那些信,难道不是你自己写的吗?”
“你读过了?”
“读过了,每一封。是你自己写的吧?”
“嗯。”
“文笔非常好。”
我手足无措,心脏狂跳,脸肯定也涨得通红。
就这样,我帮你修改了毕业典礼的发言。我们相互出主意,共同起草,我幸福得无以复加。你当着我的面朗读了暂且写好的文章,那一字一句我从不曾遗忘,你的一吟一诵至今仍在我耳畔回响。
记忆中的那个平台,如今也遍布尘埃,墙壁斑驳。
我下了楼,正要踏上走廊,忽然传来了人声,有人影从我的视野一闪而过。
是两名少女。
我惊呆了,我仿佛看到了你和裕里。
一度消失的人影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又重新回到走廊,朝这一侧看来。紧接着是一声大叫。
“索尔!”
有东西忽然从我身边经过,是一只巨大的白狗。大狗沿一条直线飞奔到两名少女跟前,和她们嬉闹起来。不是我的幻觉,那两名少女,怎么看都是你和裕里,我忍不住冲上前去。一片废墟的学校走廊里,一名陌生男子突然跑过来,不知少女们会作何感想。如果没有大狗当保镖,说不定她们会吓得掉头就跑。二人逗着狗,对我露出了有何贵干的表情。那神情,看来看去还是你和裕里。
是梦吗?
我真的要以为这是在做梦了。
“请、请问……你们……”
我话音未落,酷似你的少女惊呼起来。
“咦?难不成,你是镜史郎叔叔?”
我倒抽一口气,她连声音都是你的翻版。而且这孩子似乎认识我,那就只能是梦境了。少女重复了我的名字。
“您是乙坂镜史郎叔叔吧?”
“呃,是的。”
“我就知道……我叫鲇美,是未咲的女儿。”
她身边酷似裕里的孩子接着说道:“啊,我叫飒香,裕里是我妈妈。”
二人自称是你和裕里的孩子,可即便听到这样的说明,我还是一时无法消化。如果是女儿,确实能解释长相的酷似,可是又怎样才能解释这跨越时空的邂逅?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家就在附近。”鲇美答道。
“你们就住在附近?”
“是的,目前是,是姥爷姥姥的家。”
我脑中的拼图似乎正在组合成形。
“这样啊,原来如此!唉,难怪你跟未咲长得那么像!还有你,跟妹妹裕里也是一个模样!”
鲇美和飒香相视露出了苦笑。
“不过就算是母女也太像了,我还以为在时间旅行。倒是你们,怎么会知道我?”
“就是说啊!你怎么会知道?”
看来飒香也很疑惑。不过鲇美并没正面作答,而是突然低头道起歉。
“信是我写的,我冒充母亲给你写了信,对不起。”
飒香也慌忙跟着埋头认错。
“还有我,对不起!”
又一个谜解开了,那些我一直以为是你写的信。自从被裕里告知你的死讯,这就成了困扰我的未解之谜。既然不是你,那些信又会出自谁手呢?信上的笔迹和文风都和裕里不同,原来竟是这两个孩子的杰作。
“其实……我的母亲,上个月就……”
我不由得打断了鲇美。
“未咲的事我听说了,是裕里告诉我的。”
“妈妈说的?”飒香抢先反应。
“嗯。”
“这样啊。”
“不过给你们回信时我还不知情,如果知道是你们在看,我会换个说法。”
“为什么?明明非常有趣啊。不过妈妈很惨就是了。”
飒香一脸天真无邪,看得出纯粹在以奇妙的通信为乐,不过鲇美就显得欲言又止。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提出请我去家里做客。
“请你……务必去见妈妈一面。”
我在两名少女和索尔的带领下,踏上昔日的放学路,向你们的老家走去。我从前也见过你们的住处,只是并没进去过。你出生成长的家,曾经鲜艳的朱红屋顶基本已经褪色,门上贴着一张和纸,写有“居丧”二字。
“今天姥爷姥姥傍晚才回来,请进。”
我跨进了玄关。
家中全是线香的气味,我被带到里间,那里供着你的骨灰和遗像。遗像上的你很年轻,应该是高中时代的照片吧。
“只有这些年轻时的照片,我和弟弟也完全没有小时候的留影。”
鲇美边说边点上蜡烛,我拿过线香,点燃了顶端。一股细烟如同小小的白蛇,袅袅而上。我竖着香合起掌,闭上了眼睛。
“妈妈……是自杀。”
鲇美的声音发着颤。
“什么?”
飒香惊呼起来,像是现在才知道。
“在上神峰的神山里。我见到她是在医院,已经咽气了。家里不让说是自杀,只说是病死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病死也不奇怪。姥姥说自杀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可是这样就好像妈妈做了错事,我心里很不舒服。妈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鲇美用和你相仿的嗓音诉说着你的死,竭力捍卫着你的尊严。我还来不及面对你,却仿佛你已经在我跟前。
“对不起,第一次见面就对你说这种话。”
“没什么……”
我重新看向你的遗像。
“能让我单独待一小会儿吗?”
二人默默退出了房间。
经过了二十四载的岁月,我终于和你面对面了,然而你已不在人世。这是我难以接受的现实。
我颤抖着抚摸上你的骨灰,装罐子的外盒贴着银色的锦缎,触感很硬,摸起来粗砺又冷漠,仿佛在拒绝我和你的邂逅。你就在这里面,毫无疑问,我叫了你的名字。
你真傻……你啊,太傻了。
而我,和你一样。
我没能为你做任何事,我无能为力。
阿藤说对了。
我从开始到最后,都只是局外人。
对不起。
我好恨。
眼泪夺眶而出,我几乎忍不住呜咽。可是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这副窝囊样,我做起深呼吸,擦去了眼泪。
我看向一旁,那里有张床,上面整齐叠放着对襟毛衣和女式衬衫。我坐到床边,抚摸着床单。
我快要被你的“气息”压垮了。
啊,我一直、一直想要描述的,就是你的“气息”啊。如果我能一直描绘着你的“气息”,直到生命的尽头……
眼前有一个小书架,当我从中发现那本金黄色的书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不可能看错,那是我写的小说。这意味着你买来读过了吗?我从书架上取出那本书,打开封面,勒口上有我年轻时的照片。我一页页翻过,虽然书里并没留下印记,但确实有读过的痕迹。有人从头到尾看过这本书。
我忽然感到有人注视,一抬头,原来飒香正从门缝里偷看。
“这本小说是我写的。”
“咦?”
飒香趁机进了房间。
“你是小说家吗?”
她说着凑到我身边,探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书。我为她展示了封面。
“是《未咲》!”
飒香回过头,只见鲇美正站在门边。
“你知道这本书?”飒香问道。
鲇美点点头。
“我读过,作者就是乙坂镜史郎叔叔。我一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了,你就是那本书的作者。”
“这样啊……”
“能请你签个名吗?”
鲇美带着亲切的微笑,递给我一支笔。我翻开封面,在环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你!”
鲇美欢呼起来,简直就像我的书迷。一旁的飒香也开心地眯起了眼,她肯定也很久没看到鲇美如此爽朗的笑脸了吧。我在自己的签名旁边添上了二人的名字。
鲇美告诉我:“鲇美是鲇鱼的‘鲇’,美丽的‘美’。”
飒香接着说道:“飒香有些难写,飒爽的‘飒’加香气的‘香’。‘飒’是立字旁一个‘风’,‘香’是‘禾’字下面一个‘日’。能听明白吗?”
我又补上当天的日期,合上书想递给鲇美,这才发现她的手里不知何时抱了一只旧盒子,看起来像是装鞋的。
“其实……我最先看的是这个。”
鲇美打开鞋盒模样的盒子,里面装的并不是鞋,而是好几捆旧信函。我倒抽一口气,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东西。
“你还记得吗?这些都是镜史郎叔叔写的信。”
鲇美把盒子放到我身边,我拿起一封封信。无论信封上的邮编、仙台市青叶区一番町的住址,还是你的名字,毫无疑问,一看就知道是我独特的字迹。
鲇美把签过名的书抱在胸前,这样说道:
“这些信的内容跟书里的一样,是巧合吗?”
“这本小说,我每写一点就会誊下来寄给她。这本小说本来就是为她写的……原来她看了啊。”
“看了,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是母亲的宝贝。我也读过好多次,看得出你真的深深爱着母亲。如果我的父亲是你该多好。”
豆大的泪水仿佛宝石,充盈了鲇美的眼眶。
“虽然有好多好多难受的时候,但我总会想到用母亲当模特写小说的这个人,心想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母亲。这样一想,我就什么苦都能忍了。虽然我多希望你能早些来,可是,母亲现在肯定也很欣慰。”
宝石的泪珠从鲇美眼中跌落,让我仿佛重回了大学时代把你弄哭的那个清晨。飒香也在鲇美身边直掉眼泪,又让我仿佛重返了中学时代把裕里弄哭的那个黄昏。
记忆的大坝即将决堤,有关的、无关的,纷繁的记忆如走马灯在我脑海萦绕。
啊,人生竟然充满了如此多的奇遇,正是这些数不清的相逢构筑了人生。
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对着两名少女无邪的泪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