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香原本以为乡下生活很无聊,结果帮忙做做家务,时间还嫌不够用,居然比在城里过得更为充实。远野家从前是侍奉伊达藩的武士门第,幸吉的祖父还是男爵,算得上名门。幸吉本身是位考古学家,还在东北大学当过教授。幸吉的书房里藏书甚富,白天他会一直待在这间书房,戴着耳机操作电脑,看起来非常新潮。飒香起初以为老人是在听歌,其实他是在借助发音功能让电脑朗读艰深的文章。飒香心想,外祖父酷爱阅读,却患了眼疾,不知有多难过。
外祖母纯子曾经是小学教师,现在自称烹饪研究家。家里的后院成了她的菜田,地没耕过,杂草丛生,就这么随便栽着番茄和莴苣。在飒香看来,根本就是外行在瞎种。纯子却坚称这叫自然农法,十分科学。饭桌上经常出现纯子种的菜,加上当地农作物本就丰富,还提供直销,而且近邻也会分送,从来就不愁吃。飒香家里也频频收到老家吃不完的菜,甚至她从小就没见妈妈在超市里买过蔬菜,不过还远比不上老家的库存。飒香的工作是在厨房给山药、山嵛菜和生姜擦泥。厨房垃圾会扔到后院里回归大地,这项工作也是飒香在负责。平时家务都是母亲一手包揽,等自己亲力亲为,飒香才深感有多麻烦。她也只是擦擦泥,鲇美却要帮纯子做难度更高的厨房工作。本来去趟便利店就能买到的东西,在这里也要自家张罗。不过纯子并不嫌费事,对外祖母那一代人而言,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自己花工夫做出来的菜,吃起来会更香吧?”
听了鲇美这句话,飒香才发现最近格外爱吃自己亲手处理的山药、山嵛菜和生姜。原来如此,是因为自己付出了心血啊。这样的暑假体验,也已将近尾声。
上神峰的夏季庙会从外祖母那一代就有了,据说当时没什么娱乐方式,庙会远比现在热闹。外孙女们吵着要去,外祖母为她们准备了两件浴衣。一件藏青底色配紫阳花,一件白底配牵牛,都是她们的母亲在十几岁的夏天穿过的。
飒香问:“哪件是我妈妈的?”
外祖母回答:“她们的衣服都是相互换着随便穿,不分彼此,这些浴衣也是。”
飒香感叹:“真的吗?岂不是跟我们一样。”
鲇美订正道:“不是‘我们’,应该是‘我’才对吧?”
实际上,飒香确实毫不在乎地把鲇美的衣服当自己的穿。
鲇美挖苦道:“是你擅自从我衣柜里拿衣服穿。”
飒香吐吐舌头:“我事先说过借我穿一下啊。”
鲇美现在读高中三年级,飒香是初三。就她们的年纪来说,三岁应该算很大的年龄差。不过对鲇美而言,飒香是大城市里的成熟初中生,在飒香看来,鲇美是靠不住的乡下高中生,她们彼此抱着这种印象。结果,两个人就像双胞胎,萌生了无关年纪大小的羁绊。她们希望彼此之间没有秘密,可以无话不谈。不过理想归理想,要说实际上真能做到毫无隐瞒吗?其实很难。正值思春期的两个人之间,说不定也有这样的懊恼。事实上鲇美从没说起过母亲,在飒香看来鲇美的家庭也谜团重重。
而飒香自己,也有对鲇美都不能说的秘密。
上神峰公园的夏季庙会热闹非凡,虽然外祖母说已经比不上从前,但也大大超乎飒香的想象。她想不通,平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的乡下地方,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飒香和鲇美并肩走着,周围又挤又闷,根本无法避免和身边行人的身体接触。简直就像挤满人的电车,或者仙台七夕祭典时的站前大街。
身穿浴衣的表姐妹二人重拾童心,吃着棉花糖玩起捞金鱼。飒香不停拍下这些充满回忆的画面,上传了Instagram。
庙会上有很多她们的同龄人,时不时就会上演一场“久别重逢”。有的是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同学,有的是升入不同高中的朋友,再会的喜悦也是暑假的组成部分。
鲇美却没有这样的重逢场面,飒香心里奇怪。
“你的朋友都没来吗?”
“没朋友,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
鲇美的回答让飒香后悔不已,只怕自己戳到了对方痛处。不过她的表姐明明可爱又迷人,怎么会没朋友?难道因为太可爱了遭人欺负?飒香拼命开动脑筋,可是她的推理全数落空。
“因为我没转到这里的高中。”
“啊,这样啊。”
飒香把这事忘了。两年前,鲇美和母亲弟弟一起搬回老家,从此在这里住下。弟弟瑛斗转进了当地的小学,但鲇美至今还在市里上高中,所以她在这乡下地方并没有老朋友。
“所以我很高兴你能住下来。”
“真的?我帮上忙了?”
“帮上了,帮上了!”
这话让飒香稍微松了口气,仿佛总算弥补了一些心中的愧疚。
“可是暑假就要放完了。以后别忘了来看我。”
“嗯。”
“不许反悔。”鲇美说道。
飒香却陷入了沉默,她的反应让鲇美有些惊讶。
“怎么了?”
“我在想……要不再多住一段时间。”
“咦?”
“我想再多陪陪鲇美。”
“学校怎么办?”
“唔,要不就转到这边的学校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念头的?”
“唔,不知不觉吧,慢慢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样啊……”
话虽如此,鲇美一下子还是跟不上飒香的思维。
“如何?是不是个好主意?”
“要真是这样我会很高兴吧,你跟外婆说过了吗?”
“还没说。不过外婆肯定会很欢迎,外公也是。”
“唔,谁知道。要不先问问?”
“嗯,好吧。我先问问。”
飒香嘴上答应,表情却仍有阴霾。鲇美想,她肯定有心事,于是决定故意打趣,看看她的反应。
“怎么?飒香,难不成你在担心我?”
“这还用说,担心,嗯,当然担心。”
“哇,千万别!真的不用,你这样我反而有压力,而且完全没必要为了我转校。我当然很高兴和飒香在一起,你完全可以周末来跟我玩。”
可是飒香却丝毫不肯退让。
(唉,她肯定还有别的心思。)
鲇美有这种直觉。
难道她在学校里被欺负了?
等回了家,一直到深夜,飒香既没有找外祖父母商量的意思,也不打算再跟鲇美重提。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平时飒香总是朝气十足,现在却时而沉思,时而发呆。回头想来,说不定她从一开始就有心事,只是自己没能意识到而已。想到这里,鲇美对飒香不免愧疚。
(或许该和裕里姨妈商量?)
虽然鲇美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是事情闹大对飒香也不好,于是她决定先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我再次踏上了仙台的土地。距离同学会才半个月,我又回到了故乡。去见裕里是目的之一,其实我心里还下了另一个决心,也就是这本小说。等我完成了这本小说,就把原稿交给你,以此结束乙坂镜史郎的作家生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时候我抱定了这样的决心。
我来到了裕里新留的地址。
仙台市泉区八乙女。
八乙女这个地名我有印象,不知是远房亲戚住在那儿,还是父亲供职的公司设有营业所,总之在我的记忆里属于听过但从没去过的街区。我找到了“波止场宅”,那是坡道途中的一栋平房。气派的石头门牌和房子的外观格格不入,十分醒目,上面刻着“波止场正三”的全名。
我按响了门铃。随着“来了”的女性应答声,门开了。
毫无疑问,看着我的脸哑口无言的正是裕里,她立刻把我关在门外。
“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给我留了住址啊。这里……是谁家?”
“是、是熟人,熟人的……你别不吱声就跑上门来啊!”
“我来得不是时候?”
“真不是时候!”
“那我改天再来?”
“不,我只是,这身打扮……你稍等我一下行吗?”
裕里说完就留下“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暂时离开了玄关,等了一会儿门又开了,看来她似乎补了妆。
“抱歉!让你久等了!这可怎么办?附近有座公园,不如我们去那儿聊?”
“行,我无所谓。”
裕里正要穿鞋,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老人。
“我家借你们用。”
“咦?”
“你也不想被人看到吧?我正好出去散个步。”
老人说完就出了门。
这下家里只有我和裕里。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来这种地方。这是神秘独居老人的家,你将就一下。要喝茶吗?”
“不用麻烦。”
我姑且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
“信你看了吗?”
裕里的声音透着紧张,连带着我也坐立不安起来。
“看了,每次都很有意思。”
“不好意思,真的,尽是主妇无聊的抱怨。”
我一看,桌上正放着熟悉的便笺和信封。便笺上已经写好的文章里随处可见“妹妹”和“裕里”的字样。原来如此,看来这里就是瑞普利的秘密基地了。
“哇,不准看!太丢脸了!”
裕里慌忙收起了全套的写信用具,还妄图转移话题。
“啊,对了,那本小说!同学会那天你提过的。我想不起来了,是哪本?”
“是我写的小说,书名叫《未咲》。”
裕里正要回洗碗池泡茶,听了我的话立刻钉在原地。
“《未咲》……”
“咦?是以你为模特的小说啊,你肯定看了吧?应该不会忘记才对。”
裕里回过头,一脸僵硬。我终于触到了核心。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是未咲。是裕里对吧?”
“啊……咦?”
裕里立刻手忙脚乱。
“抱歉,我一开始就知道了,从同学会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怎么大家都没发现呢,我真想不通。”
“不是吧……”
“而你不仅不澄清还故意装成未咲,因为实在太奇怪,我才配合你说谎。”
“你知道就明说啊!丢死人了!那我岂不是成了骗子?简直就像我在欺骗学长。”
“难道不是?”
“唔,从结果上来说确实是。可是结果和本意之间有天壤之别。”
“我来也并不是要责备你,我也享受到很多乐趣,不如说感谢你还来不及。真要说起来,我才应该向你道歉,是我给你家惹了不必要的风波。真的,我很抱歉。”
“哪里哪里,道什么歉,是我不该撒谎。”
“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也可以说是这次来的目的。”
裕里突然一脸深沉地坐到椅子上,她的身体正对我,只有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脚下。接着,她像是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地这样说道:
“其实……姐姐已经过世了。”
我冷不丁被告知了你的“死”,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无法好好消化这个消息。也许获悉你结婚时我的心脏还要痛得多。我就是以这样一种没有感觉没有起伏的心情,听着你的“死”。裕里或许也会意外我的无动于衷。不,说不定没有反应的只是我的内心世界,对外其实表现得备受打击。
“咦?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七月二十九号。其实我去同学会就是为了转达这件事,可是当时的气氛下完全说不出口,只好就这么回来了。”
“过世了……怎么会?”
“她生病了。”
“生病……什么病?”
“是心病……非常严重的抑郁症。”
“抑郁症……”
“最后是自我了断,对外只说是病逝。”
“这样啊……”
“为什么非得隐瞒呢?我不是很能理解。”
裕里懊恼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夕阳的返照射进窗户,映红了她的脸。裕里垂头的角度太像未咲,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仔细一看,她们有很多共通点:鼻子、眉形、眼角,还有下颚的线条。这样观察着裕里的脸,那模样竟和往昔大学岁月里的未咲相重合,让我不由得眼角发热。
“我和未咲……在同一所大学。”
“咦?是这样吗?”
“我们,交往过。”
“什么?”
“你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我把那时候的事写成了小说,书名就叫《未咲》,还得了个小奖。我很努力地写下一本书,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她的幻影。不知不觉,无论我怎么写,下笔都是她,真的很没出息。结果我只是反复炒冷饭,说来惭愧,直到现在也只出版了《未咲》这一本书。就连目前正在写的小说,也是围绕未咲的故事。我本来想写完之后给未咲看,等她看过,我就再也不写小说了。”
“姐姐去上大学之后,我们就有些疏远了。大学期间她相当于私奔似的结了婚。”
“是跟阿藤……阿藤阳市?”
“你知道他吗?”
“嗯,大学时稍微打过些交道。我原本以为他是大学里的学长,结果压根就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说是他把未咲抢走了。”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也不工作,就像依附姐姐的寄生虫。听说他非常暴力,经常一喝酒就殴打姐姐。”
“什么?还有这种事……”
“可是以姐姐的性格,是不会把这种事说出口的。结婚这二十多年,她一直忍受着严重虐待,我们却完全不知情。直到有一天,鲇美找上门来。鲇美是姐姐的女儿,她的眼睛周围又青又肿。我们吓坏了,赶紧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求我们救救妈妈。一开始我们只以为是夫妻吵架,等去了她家一看,姐姐简直憔悴得不成人形。男主人却若无其事地把我们请进家门,说茶叶没了他去买,然后就再没回来过。”
“什么?”
“直到现在他也行踪不明。姐姐她……她的人生就被那种男人毁了。她心里的伤治不好,割过好几次腕,不停重复着自杀未遂,最终在山里……我真为姐姐不值,如果和她结婚的是你……”
打开门,天空一片炫目的暗红。裕里一直把我送到了公交车站。
途中我们经过一座小小的公园,看到波止场老人正坐在长椅上。老人也注意到我们,笑着挥挥手。我们也点头示意。
我坐到公交站的长椅上,眺望着夜幕降临的景色。我真没用,到现在还无法理解你已不在人世。
裕里看了看公交时刻表。
“还有五分钟车就该来了。”
说完,她也坐到我身边,嘴角挂着微笑,像是在享受这一刻。那模样,就仿佛中学时代的裕里,天真无邪、让人恨不起来。而我,却在当时狠狠伤害过这个姑娘。那时,我确实心怀着对你的爱。可是,会不会我也在享受和裕里的相处,会不会也曾从中获得过片刻慰藉。一个个刹那正如梦消散,属于我和裕里的这一个片刻,仅有短短五分钟。
从山的棱线透出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那光芒宛如沙漏,正一点点消减。裕里打破了沉默。
“那本小说还看得到吗?”
“已经绝版了,市面上应该买不到。”
说着我从包里取出了《未咲》,这本我一直随身携带、当作回溯记忆的资料。
“不好意思,已经很旧了,这本送你。”
“哇,真的送给我吗?谢谢!”
裕里接过《未咲》左看右看,好像很开心。在这决定性的瞬间,这本书终于首次交到了未咲妹妹的手中。我想,其实应该更早交给她。再一转念,或许根本就不该给她。两种念头交替不断。对裕里而言,这个故事恐怕稍嫌刺激。
“有很多地方写得比较露骨,毕竟是小说,请多包涵。”
“哇,好期待!”
裕里的反应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至少,你写的都是真话吧?”
“是啊,大致能算真实经历吧。”
“我等不及想看了,我对姐姐的大学时代真的一无所知。”
我只能挠挠鼻头掩饰害臊。这本书里并没有什么快乐的校园时光,可是既然现在已经获悉你的死讯,那我应当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妹妹裕里。这也是我的真实想法。
“你这就回东京了吗?”
“不,我还想到处转转。”
“是去取材吗?”
“嗯,像是未咲住过的地方。”
“现在已经没人住了,连建筑本身拆没拆都难说。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我有住址。”
“是一番町吧。”
“啊,是的。”
“我知道。从前我给她写过信,她的住址我记得很清楚。大学时代,未咲给我寄过贺年卡,我就靠上面的地址把自己写的小说寄给她,只是从没收到过回信。那时候写的小说就是后来的《未咲》。”
“还有这种事啊。”
裕里重新看向《未咲》的封面,感慨良多地眯起眼。她打开书,一页一页翻看起来。忽然,她的手一顿。
“这里写的……不就是我吗!”
故事开头有少许提到裕里的片段。
“抱歉,确实是你。”
“不,我很开心。”
裕里带着纯粹的喜悦看起那一页,可是读着读着,她渐渐皱起了眉头。对裕里而言,文中或许充满了并不值得欣慰的描写。
“哼哼哼。”
“所以说我很抱歉。”
“不,没什么,我很开心。”
裕里合上书,看表情似乎有些许无法释怀。
最后她这样对我说道:“小说的事我不太懂,但请你务必把姐姐的故事写下去。我冒充姐姐写信时隐约有种感觉,就好像她的人生还在延续。也许只要还有人在不断想念,死去的人就并没真的死去吧。”
公交车来了。我虽然对裕里点了头,内心却无比愧疚。其实我已经决定放弃写小说了,抱歉。我把这句话咽回肚里,乘上了公交。车窗外,裕里挥着手的笑脸渐渐远去。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往昔的你。
太阳落到山的彼端,西边的天空染得通红。母亲模样的妇女牵着幼子的手,那剪影庄严到炫目。
啊,你竟已不在这世间。
宛如深渊的夜色,渐渐从东边的天际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