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很快给郑少封回了信,又托唐天远代为转寄。她今日出宫只见到唐天远,纪征不在京城,说是要去外省办事,也没说是什么事。田七想不明白他堂堂一个王爷,有什么事是要亲自奔波的。
她和唐天远是在宝和店见的面,现在离明年的春试也只有四个多月了,唐天远临考的压力还是有的,只是在人前总要装淡定。面对田七,他也不装了,大倒苦水。田七便安慰他:考场瞬息万变,也不一定非要拿状元,考个探花也是可以的。
唐天远被她说得一乐,禁不住胡噜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人生应该多很多乐趣。
田七笑道:“唐大人正当盛年,现在生也是来得及的。”
“怎么编派到我爹头上了,真是找打。”唐天远一边说着,一边屈着手指要弹田七脑崩。田七捂着脑袋躲他,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唐天远也就不那么郁闷了,又坐下来聊了会儿天,笑着跟田七道别。
田七与他一同出了门,分头走了。她走出去一会儿,方俊发现田七把唐天远拿给她的四川土特产遗落在宝和店了,于是他又跑去给田七送土特产。
这头田七像往常一样回宫。她对京城很熟悉,图方便抄近道走,走街串巷地拐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冒出几个人,个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几人持着武器,虎视眈眈地看着田七,雪片似的刀刃反射了阳光,照到田七眼睛里。
田七眯着眼睛晃了一下头,躲开那刺眼的光芒。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黑道厮杀,于是扭头就走,说:“几位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那几人却不肯放过她,一拥而上把她围住。
田七暗道不妙,强自镇定着赔笑道:“几位大哥有何指教?可是口渴了?大哥若不嫌弃,这几个钱先拿去买酒吃吧。”一边说着,一边把荷包里的钱都抖出来捧给他们。这会儿对方拿着凶器,她也顾不得肉疼钱了。
为首一人并未接她的银两,而是拿刀尖指着她道:“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性命,哥几个卖的是苦力,赚的是血汗钱。你若成了冤魂,莫要来纠缠我们,只管去找买凶之人。”话音刚落,几个人便要动手。
“等等,等一下!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从来不和人结仇!”田七斩钉截铁地说。
“哦,你可是田七?”那人问道。
田七坚定地摇头,说:“我不是田七,我也不认识田七。”
当头儿的却不是傻子,他把刀一收,说道:“田七是个太监,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一看有把儿没把儿,不就清楚了?”
你大爷的,知道得还挺清楚!田七双手抱在胸前,说:“我……我其实是个女人……真不是太监……”
“好,你让我亲自看一看,我便信你。”那人说着,撸起袖子要来剥田七的衣服。
田七转身想跑,但是后路也被堵上了。几人渐渐逼向她。田七吓得两腿发软,很没出息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求饶。
杀手头领抬手伸向田七时,冷不丁眼角处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收回手。那片寒光迅速逼近,挟着利刃在空中飞速旋转的声音,擦着他的指背飞过去,在他手背上留下一股凉气;接着划着曲线飞向一旁的青砖墙面,最终揳进了墙中。
众人定睛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入墙三分,墙面已经出现了裂纹。
高手!杀手惊出一身冷汗,抬头看去,发现房顶上站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纪衡派出去一直跟踪田七的某侍卫。因这侍卫脑子不清楚,田七还跟纪衡提过请求,要换掉他,但是被纪衡否决了,理由是这个侍卫是所有侍卫里武功最高的、脑子最直的。“愚”未必是“大智”,但“愚”确实是对付“大智”的有效手段。自古以来有多少聪明人都是被笨蛋逼疯的,不胜枚举。
这侍卫也不是真傻,就是心眼发直。看到田七被围,他一开始还是希望此事能够和平解决,虽然他不介意打一架,但怕伤到田七分毫。直到敌人的爪子都要摸上田七的衣服了,侍卫总算确定此事不能善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虽然这一招技惊四座,把杀手头领吓出一身汗,可他们毕竟是拿钱办事,这会儿也不能轻易认怂,要是把人放跑了,下次想堵他就难了。
得了,开片儿吧!
侍卫跳下来把田七拎在手里,拔出长刀迎战。他武功虽高强,可是要护着田七,难免分心,对方人又多,这样缠斗了十数回合,侍卫渐渐露出破绽。
田七成了拖后腿的猪队友,她不敢跟侍卫说话,怕他分心。终于,看到他胳膊受伤,被割开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田七忍不住了,说:“要不你先走吧。”
“闭嘴。”他又被砍了一刀,这回是后背。
田七觉得吧,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划算。她正想把侍卫推开,这时,战场风云再起。也不知从哪儿杀进来一个人,身形很快,见人就揍,手里似乎拎着东西,于是光用手肘揍人。普通人这样做大概会不方便,可对于高手来说,哪怕是用屁股揍人,也是方便得很。
于是这个人横冲直撞,用胳膊肘把好几个人打得牙都碎了,血沫子溢出嘴角。他身影移动得太快,田七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长相,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才发现这是方俊。
田七嘴巴张得老大,忘记了害怕。
方俊把手中的两包东西推到田七怀里,接着又加入战场。这回他抢了一把刀,然后那些刺客见识到了真正的凶残。
田七迟钝地低下头,看清楚怀中的东西,竟然是唐天远带给她的土特产。
有了方俊相助,侍卫的压力减轻许多,现在只需一心保护田七即可。侍卫是识货的人,看到方俊的身手,膜拜得简直想跪下来给他磕头。
不过方俊还是被偷袭了一下。一个被抢夺了武器的杀手,怨毒地从地上捡起两块板砖,一下子飞出手一块。方俊正以一敌三,听到耳后风声,敏捷地偏头躲了过去,可他没想到这一块之后紧接着还有一块,于是就这么被砸中了后脑勺。
方俊被砸得眼前一黑,停下手中动作。
侍卫连忙顶上,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活了。
田七把方俊拉到一旁查看他的伤势。这时,巡城的捕快接到群众举报,终于来了,把斗殴的几个人全部包围起来,不过眼前是躺着的多,站着的少。
侍卫和田七都有皇宫的牌子,捕快们不敢抓他们,于是把杀手们全部带走了。
空气中还飘着浓烈的血腥味。田七惊魂甫定,腿还是软的。她觉得她没尿裤子已经是勇气可嘉了。侍卫身上受了两处伤,幸好都是皮肉伤,他自己带着金疮药,田七帮他敷了,简单地帮他绑了绑伤口,做应急止血。
她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方俊,发现他正捂着后脑勺发呆。
“你没事吧?”田七问道,一边把方俊的手拿开,想看看他的伤势。
方俊的脑袋果然够硬,没有被砸出血,只是肿了一些。
但田七还是不放心,方俊傻愣愣的一句话不说,显然不是没事。这人本来就坏过脑子,再这样被砸一下子,说不好又要坏成什么样。
于是她把方俊和侍卫都带去了太医院。太医院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太医看病的。不过既然是田公公带来的人,一切好说。
王猛给两人都好好看了。他对方俊的伤情表示担忧,主要是此人在受伤之后就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两眼发直神情发木。脑子里出的问题是最不好治的,再神的医生都要小心行事。王猛没敢当场给他下针,只开了个化瘀的药方让他先吃着。田七怕方俊不能照顾他自己和他母亲,又临时找了两个人专门照顾他们。
忙了半天,回到皇宫时已经很晚了。田七满脑子都是买凶的嫌疑人以及怎样报答她的救命恩人们。纪衡今天用过了晚膳都不见田七回来,他有些心烦意乱,背着手站在乾清宫门口看月亮。
田七以为自己早就吓过了劲,可是一看到纪衡,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纪衡本来就有点焦急,一看到田七哭,他的心都揪成一团。强忍着立刻将她拉进怀里的冲动,他转身走进暖阁,田七会意,跟了上去。
暖阁中只有他们二人,田七刚把门关好,纪衡便一把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没事。”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有他在,他必然倾全力保护田七。
田七这会儿可算见到亲人了,登时无限委屈,趴在纪衡怀里闷闷说道:“皇上,有人要杀我。”
纪衡手臂一紧,紧张地问:“谁?!”
“暂时还不清楚。”田七说着,把今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纪衡听得后怕不已,又把田七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任何伤,这才放心。虽如此,田七受了惊吓,也让他心疼不已。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查出幕后凶手,给你报仇。”
田七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人罩的感觉实在太爽了。她又把侍卫和方俊的丰功伟绩大大地描述一番,纪衡听了,自然要重赏。不过他也有些纳闷,他派出去的侍卫武功已经很高了,听田七的意思,那个叫方俊的似乎更厉害?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纪衡记下此人名字,决定回头让人好生查一查。
他之后又把那受伤的侍卫叫过来问了一遍事件详情。倒不是他不相信田七,而是田七不会功夫,有可能会漏掉一些关键信息。侍卫是个实诚人,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甚至把杀手们想要剥光田七以确认他身份的事情都说了。纪衡听罢之后脸直接黑成了锅底,立刻下旨将此案从顺天府直接转移到刑部,责成刑部连夜审理。
顺天府是管民事纠纷和刑讼的,刑部则主要审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当晚,直接负责审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三更半夜凛凛寒冬里离开温暖的被窝,绝对会使人怨气冲天。该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几个犯人分别严刑拷打一通,总算出了些气。
经过一顿逼供,终于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为就此完结,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个名字,睡意就全吓没了。他终于明白这种本该在顺天府就能办完的案子为什么要转到刑部了,于是连忙把审问结果递交给了来监工的太监。
现在离开宫门还差一个时辰不到,那太监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宫门开了才进宫禀报。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赶到乾清宫,把结果告诉了皇上。
纪衡一听,冷笑一声,当场写了封密旨,把它给盛安怀,又吩咐了几句,接着不动声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别人都走了,独独孙从瑞被留了下来,跟着皇上去养心殿讨论国事。
这头盛安怀带着密旨出宫去了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在城门设卡,接着去孙从瑞家捉拿孙蕃,果然扑了个空之后,又全城搜捕孙蕃。
孙蕃其实头天晚上就没回家。他本来在约定的地点等着杀手们提着田七的人头去找他领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孙蕃便知事情没做成,一时间遗憾的情绪倒是多于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当久了,便很容易有恃无恐,就会潜意识里觉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撑着,无须害怕什么。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官二代就是这样坑爹的。孙蕃这次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降临,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败露之后田七找上门来,而是怕他爹打他。
孙蕃买凶杀人也是经过仔细考虑和计划的。他恨田七,尤其因为田七的事情,他的荫官被毁之后,他简直恨不得生食其肉。再说,孙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来越势不两立,呈水火不容之势。田七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水平却又越来越高明,他爹渐渐地处于劣势。孙蕃想帮他爹,就必须除去田七。想来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绝后患,因此他才花大价钱买了杀手。
本来嘛,那几个杀手的武功都不错,按照原订的计划,想取田七的人头并不难,就算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看护,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一头狮子是拖不过一群狼的。可是谁也没想到,中途会杀出另外一个高手来,这才让他们一败涂地。
孙蕃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只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打他的。
后来他无比后悔没让他爹早点知道。
孙从瑞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没办法,他被皇上拖了太久,直到盛安怀进来偷偷跟皇上耳语,事情都办妥了,纪衡才面色一霁,让孙从瑞退下了。
孙从瑞回到内阁,发现几个阁臣看他的目光透着古怪。他淡定如常,换来旁人啧啧摇头。儿子都那样了,老子还坐在这里稳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鄙视他。
过了一会儿,孙从瑞的某官员小弟来内阁找他,叽叽咕咕地报告一通,孙从瑞大惊失色,告假都来不及,连忙往家赶,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另外几个阁臣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还不知道呀……
孙蕃最终被抓走时,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戏。西城兵马司指挥是个妙人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领会的圣旨,总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孙蕃之后,没急着带回去,而是铐着孙蕃在京城里游了一圈,有人问的话,手底下人也不藏着瞒着,直接告诉别人:这个人买凶杀人,然后就被抓住了……
孙蕃是京城里的熟面孔,平头百姓未必知道他的来头,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纨绔子弟里厮混过的,多半认识他。这回他的名气可大了,连带着他爹都被人拎出来讨论一番。本来孙从瑞的声名不错,可是摊上这么个罪犯儿子,说明了什么?养不教父之过,至少从子女教育的问题上来看,孙从瑞是该接受鄙视的。
再有,底层群众对官二代虽谈不上有多仇视,但总归隔着阶层,不会分给他们太多同情心。现在官二代犯了事,很容易就激起民愤,一个忍不住就开始往孙蕃身上丢东西,尤其是经过菜市场的时候,孙蕃收获颇丰。
孙从瑞急得上了火。他现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体情况。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一听说是买凶杀人,他马上找到了关键:被杀的那个死了吗?
没死啊?没死就好……
可是孙从瑞又觉得不对劲。皇上为什么留下他?明显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这个意识让孙从瑞感到绝望。但孙蕃是不能不救的,他虽有好几个儿子,可嫡子就这么一个。
孙从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见孙蕃,底下的家丁给孙蕃送去了吃食和衣物,打听了事件始末,回报给了孙从瑞。孙从瑞一听,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终于发现,皇上并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个死太监!只可惜这太监屡屡与他为敌,这下抓到了孙家的把柄,又怎会善罢甘休?
孙从瑞虽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少不得要从田七入手,最好是能与这死太监讲和,也省了自己儿子吃苦。于是,孙从瑞紧赶着在此案开审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请了田七,还请了郑首辅作陪。郑首辅是个专职和事佬,兼职内阁首辅。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还跟纪衡报备了此事。纪衡揉着她的脑袋,笑问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难道要和孙从瑞索要好处不成?”这小变态贪财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田七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我要告诉他,只要他自刎在我面前,我一定求皇上放过孙蕃。”
纪衡点头道:“原来你想气死他。”
一个太监,以这样的语气跟内阁次辅说话,堪称霸道。不过田七知道这霸道是谁给她的,她勾着纪衡的脖子主动吻他,说:“谢谢你给我撑腰。”
“跟我说什么谢,”纪衡回吻她道,“我会一辈子给你撑腰的。”
一辈子太长,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很感动。
纪衡舔着她的唇角,低笑道:“晚上早点回来。”
“嗯。”
田七一转头,果然把那句话跟孙从瑞说了,只不过“他”变成了“你”。孙从瑞气得当场变了脸色,宴会不欢而散。
再之后,就是对孙蕃以及杀手们的审判了。
杀手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命案,所以没什么疑问,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个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斩监候。
孙蕃的情况就是买凶杀人但最后没成功,孙从瑞估摸着这罪名,最轻可以判成杖责,打一顿,撑过来就好了。只可惜孙蕃是被皇上重点照顾的,要判什么罪名真不是孙从瑞能说了算的。孙从瑞后来也拉下脸来去跟皇上求情,当然了,没用。皇上还奚落了他一顿,说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孙从瑞说得脸上一阵臊得慌。
再然后,孙从瑞顶着个清介的名声,也实在无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判了流放琼州,而且是流放里头最恶性的一种:永流。也就是说,不仅孙蕃要流放,孙蕃的子子孙孙都不能再回来,这相当于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态的生活了。对于孙蕃来说,活成那样,活着真不如死了,也或许比死了更难过。
纪衡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条:遇赦不赦。
行了,齐活!
孙从瑞气得满嘴疱。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觉得皇上这样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蛊惑。田七这是要跟孙家杠上了,不死不休!孙从瑞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决定接招,从此把和田七的争斗放在了明面上,拼了个你死我活。
纪衡坐在书房中,盯着手中的一只小铃铛。如果忽略小铃铛对他造成的心理创伤不提,单看外形,它还是挺玲珑可爱的。纪衡盯着铃铛上的花纹,又产生了那种朦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远的印象,经过时间的冲刷与淡化,渐渐地几乎磨灭了身形。
但他与它的联系,好像又并不只是花纹那么简单。
纪衡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召来了乾清宫的女官绣仪,问道:“朕曾命你查看这种花纹的来历,你为何迟迟没有回禀?”
绣仪答道:“皇上请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宫内的器物饰品,未曾见过此种花纹。倒是尚衣局一个宫女曾说过,这似乎是他们家乡姑苏那边民间流行的一种纹路,只不过她也不敢说太确切,奴婢正在求证,是以未敢直禀。”
纪衡让绣仪先下去了。这时,盛安怀进来说道:“皇上,宋海求见,有事要禀。”
“传他进来。”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专门设了一个直言清吏司,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辖。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头子。直言清吏司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尤其是陈无庸横行的时候,这个地方被他把持,专用来排揎异己。后来纪衡即位,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对于民间和官员们的舆论监控,认为堵不如疏,于是直言清吏司辉煌不再。
纪衡前两天曾经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个比大内侍卫武功还要高强的人接近田七,总让纪衡有些警惕。
“禀皇上,方俊身份已确证,乃当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艺高强,为陈无庸卖命。此人神出鬼没,鲜少有人睹其真容,后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辽东,季青云案之后,踪迹全无。再次现身之后,方俊头部受伤,记忆全失,武力不减。之后被田公公带去宝和店当伙计,最近在打斗之中头部受创,疑似痴傻。”
纪衡对陈无庸这三个字十分敏感,此时听说方俊是陈无庸的人,立即正色问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无能,并未查出方俊与田公公来往有何动机。但田公公似乎并不喜欢此人。”
纪衡便有些糊涂。如此看来田七跟方俊似乎也没什么交情,但方俊为什么对田七舍身相救?总不会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纪衡眯了眯眼,吩咐道:“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别让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领命。
纪衡又道:“此人是季青云之案的关键人物,别让他轻易死掉,最好是能让他恢复记忆。”
宋海又道了声是。接着他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纪衡便问道:“你还有何事要禀?”
“皇上,您曾经命微臣注意宁王的动向,现在宁王他……离开京城了。”
“他总不会是游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游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秃山,水是冰水,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再说了,京城里有田七,纪征他能舍得走?纪衡想到这里,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宁王去了辽东。”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么?”
“暂时没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发现,不敢跟太近。不过他现在停留在辽东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纪衡眯了眯眼睛。纪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的身世!
宋海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联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个王爷打探一个太监的身世到底会是什么动机。他认为一个人行踪可疑时通常是跟阴谋诡计挂钩的。宋海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在纪衡的默许下走到书案前展开来,指着一个地方说道:“皇上,田家屯在这里。”
他这一指,纪衡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这个田家屯,离着当年季青云之案的案发地点太近了。
季青云——田家屯——纪征——田七。
季青云——方俊——田七。
季青云——陈无庸——太监——田七。
季青云——田七。
电光石火之间,纪衡突然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终于编织出一个真相:季青云遭陈无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宫当太监,想借机报仇。
纪征去田家屯也是为了查寻田七的过去。
田七身为女孩儿为什么会入宫,为什么偶尔会流露出书卷气,其言行谈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来的,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方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纪衡现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云之女。
田七到底经历了什么?
纪衡不敢去想。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在怎样的血海深仇的驱使下,才会入宫行暗杀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难过得有些胸闷。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难言之隐,却不知她的经历竟如此悲惨。这样一个冰雪似的人,上天为何要如此薄待于她?
纪衡又想到,这样来说,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经……
不,不止他们夫妇。纪衡记得,季先生似乎还有一个儿子,那么……
他本来提起一点儿希望,差一点儿激动地站起来,却又突然顿住,神色恍然,终于又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还有一线生机,田七这么多年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亲人不闻不问。
纪衡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远不会出现。那样季先生夫妇及幼子,也还在人的希望中保留着一线生机。
纪衡挥退了宋海,独自坐在书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铃铛之上。这一次,他脑中那团疑雾缓缓地散开了,躲在雾后面的画面渐渐清晰。
那年他才八岁,尚未被立为太子。虽正是贪玩的年纪,却因是皇室嫡长子,面上总要装得比同龄人老成稳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几乎都出门看烟花了,言笑欢乐自不必提。纪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门玩,但是父皇去陪贵妃了,冷落了母后。纪衡在坤宁宫待了一会儿,母后见他郁郁寡欢,便让盛安怀多多地带了人,领着殿下出宫玩耍。
天上的烟花就没间断过,火树银花把整个世界映得亮如白昼。纪衡的心却并不怎么明亮。他背着手,板着个脸,像是在人间巡逻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儿拿着筷子那么长细如铁丝的烟花嘻嘻哈哈地放着,盛安怀给纪衡买了一捧,纪衡却碰也不碰,嫌弃地说:“幼稚!”
走着走着,纪衡看到街边有一个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树下放这种幼稚的烟花。树是槐树,黑黢黢光秃秃的,上面缠了喜庆的红绸,挂了两串红灯笼。小姑娘才不过三四岁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儿,穿着红衣,领口和袖口攒着兔毛,头上和身上挂着小毛球。她举着明亮的烟花在空中划圈,看到纪衡驻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着烟花走过去,递给纪衡说:“给你,一起玩。”话说得很慢,奶声奶气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实一直在树下看着,看清楚是纪衡之后,他们走上前去,给殿下请了个安。
纪衡一边捏着个刺啦啦冒火光的烟花,一边装深沉。他板着个小脸点头,问了对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翰林院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里头的官员品级不高,但都是有学问的人才有资格进。许多人在翰林院待几年,出来的时候就能直接晋级高位了。
季青云又拉着自家自来熟的小闺女给纪衡行礼:“快,给殿下磕头。”
现在大过节的,纪衡并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于是一抬手说:“免了。”
“叫殿下。”季青云又拍了拍闺女的头,总要叫一声吧,要不然多不给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着头看纪衡,嫣然一笑,两颗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奶声奶气地喊道:“哥哥。”
纪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丢开手中烧完了的烟花,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
哗啦啦,一串东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季青云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土,笑道:“怎么又掉了。”一边说着,一边要给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纪衡定睛去看,那是一串小铃铛。小铃铛隐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铃铛上模糊的花纹有些奇怪,不过看着倒是挺舒服的。
……
纪衡从记忆里走出来,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前仅剩下一颗的小铃铛。
后来他傻了吧唧地跟着那小屁孩一起放烟花,还厚着脸皮跟着季青云一家吃吃喝喝,季青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他在那样一个热闹又孤独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着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再后来呢?
他被立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额让他自己挑人。他选了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季青云初入詹事府时只是正六品的府丞,后来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云的才华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渐渐成为太子的第一心腹,却也成了陈无庸之流的眼中钉。
说来说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纪衡的眼眶有些酸胀。他闭上眼睛,将那铃铛置于唇间轻吻。
“季昭,我纪衡对天发誓。穷我一生,护你一世。若违誓言,生生世世众叛亲离、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