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辰认祖归宗之后,恢复本姓,只因顾念谭家的救命养育之恩,名字却没换,依旧叫作清辰。
清辰出身清贵,身世传奇,又兼是国舅,帝后对他照拂有加。一时间,他竟成了京城的焦点。不只勋贵们一个个都想结识他,就连普通老百姓,也对他十分好奇,还编了评书来传唱他曾经的经历。
清辰自己却是个喜静的人。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喝酒跑马逛花楼这类活动,且又是个哑巴……他闲来无事就只去灯市口附近的一个书店里坐着。
书店唤作“温故书店”,很大,二楼有相连的茶室。买一盏茶,就能坐在茶室里边喝茶边看书,或是再添几个点心。看着看着,不觉半日浮闲便过去。书不管看完与否,清辰回家时都会把它们买下,还会另外给伙计几个辛苦钱。伙计们都晓得这位公子虽是个哑巴,却行止有礼出手大方,因此个个都喜欢他,只是不知公子来历。他自称姓陈,伙计们便唤他陈公子。
这一日温故书店比平常要繁忙一些,二楼的茶室几乎没有空座位,清辰旁边的位置坐了一位陌生人。此人是男子装扮,观其面貌身段却分明是个姑娘。书店里的人都没点破这一点,姑娘们稍微乔装一番,确实出门更方便一些,只不过这位姑娘的乔装不太走心啊。
清辰也不管别人闲事,自顾自看书。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端茶,却是摸了个空,奇怪地抬头,只见他的茶碗正捧在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手上。
姑娘喝了口茶,见旁边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秀眉一拧,故意凶巴巴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清辰指了指她手中茶碗,又指了指自己。
姑娘低头看一眼茶碗,顿时醒悟,慌忙放下茶碗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拿错了……”
原来这姑娘是个左撇子,茶碗放得与清辰临近,端茶时不小心便弄混了。
清辰摇了摇手表示没关系,姑娘却坚持又买了一碗茶给他。然后她问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还在生气吗?”
清辰摇头。
姑娘:“我叫薄荷,你叫什么名字?”
清辰便用食指在桌上画了个“陈”字。
“你姓陈?”
点头。
“你……不会说话?”
再点头。
姑娘眼睛登时亮了,那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狂喜。清辰却不知她喜从何来。难道看到一个哑巴竟让她如此高兴吗?
姑娘:“好巧啊,你知道吗,我会治病!”
2.
会……治病啊?
清辰见过的大夫很多,并不觉得会治病有什么稀奇。
事实上,宫里头最顶级的太医,一直在给他治疗。不过他这是积年旧疾,且伤处在脑,吃药并不顶什么用,现在只是每个月定时行针。
清辰知道病人见到郎中会高兴,却不知,原来郎中见到病人也会高兴吗……
他有点莫名其妙。
那位名叫薄荷的姑娘却并不觉自己古怪,依旧说道:“我帮你看看吧?”
清辰摇了摇头,表示不必。
薄荷:“万一能治好呢!”
万……一……
他感觉并不是很信任她。
薄荷突然双手抱拳,朝他拱了拱手,哀求道:“求求你了,让我帮你治治吧?”
清辰从未见过如此死皮赖脸要帮人看病的大夫。他面皮一向薄,面对这样哀求他的姑娘,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心下想道:反正这是多年顽疾,多少名医都治不好,让她看一看也无妨,难倒她之后就能清净了。
书店并不是看病的地方。薄荷是个姑娘,想了想,不管把他带回自己家还是跟着他回家,都不妥,最后两人去客栈开了个安静的房间。
清辰虽答应了,脸上却写着不信任,薄荷为了给他增加点信心,说道:“你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出身医学世家。我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
大名鼎鼎的,谁?
清辰好奇地等待下文。她却突然不说话了,摆摆手道:“说出来吓死你!为了不要吓死你,我就不说了。”
清辰感觉这姑娘有点神叨叨的。
他却是不知道,原来这位薄荷确实出自医学世家。她本姓林,闺名就叫薄荷,乃是当今太医院令林大越之孙女。林薄荷自小聪明伶俐,对家学尤感兴趣,只因自己是个女儿身,家中不许学医。她父母本对她管教严格,只是年方十七岁的林薄荷是族中最小的女孩儿,祖父母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便惯得她有些胡闹。平时在家中祸害丫鬟也就算了——亲近的丫头们几乎个个都吃过她煮的药、挨过她行的针,偶尔还会乔装改扮跑出来玩,去药店买些乱七八糟的药材,或者去书店买些父母不许看的医书。
可巧今天看医书时遇上了一个哑巴,这不就是缘分吗?
3.
一番望闻问切,薄荷确定了清辰的病症,与太医们所说无异。其实他的病因很简单,莫说大夫了,就算普通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清辰点点头,朝她拱了下手表示感谢,接着就要告辞。
“你别走啊,”薄荷拦住他,“我还没说怎么治呢!”
清辰便等着她的下文,看她要怎么治。
薄荷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病比较复杂,我要回去思考一下,后天你再过来,好不好?”
清辰不想答应。
她又哀求:“求求你了……”
真没见过这种,求人像是吃饭那样随意。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薄荷去找了太医院的王猛。
王猛是她爷爷的徒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见面就喊他师叔,把他弄得诚惶诚恐的,对她总是分外客气。
有时候薄荷有求于他,王猛碍于情面,也会施一二援手。
这次薄荷找王猛请教哑巴该怎么治。她把病因、症状都解释清楚之后,王猛奇道:“这倒是和师父最近治的一个病人相似。”
“哦,那到底该怎么治呢?”
该怎么治,王猛自是知道,却不打算告诉她。针灸一道,要的是苦练与经验,这两样薄荷都没有,要她去给人行针,这不是害人么。
奈何薄荷却纠缠不放。
无奈,王猛只好让她去按摩某几个穴位。一来她姑娘家家的力气小,按穴位不会出差错,二来,反正那几个穴位常按也无坏处。
薄荷得了传授,高兴地走了,次日提着食盒去约定的地点找清辰。食盒里放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一路,温度恰好,可以喝。
清辰不太想喝。确切地说,不太敢喝……
“喝吧喝吧,这都是补身体的,喝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清辰心想,她总不至于把他毒死。算了,喝吧,虽然这姑娘古道热肠得有些过分,但至少人家是一番好意。
想到这里,他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了。
薄荷收起药碗,又给他按摩。
清辰坐在凳子上,如临大敌。
“放轻松,放轻松……”
……被一个姑娘触摸身体,他该怎么放轻松!
按摩最后在别别扭扭的气氛中进行了。
会诊活动结束之后,薄荷有点意犹未尽,想着过两三天再给他看一次,又怕他不乐意,于是便说道:“明天你有空吗?我们去湖上划船玩儿吧?”
清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4.
彼时阳春三月,正是烟花烂漫的时节。两人雇一条小船,烫一壶桃花酒,泛舟湖心,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湖边的烟柳行人。
熏风拂面,令人沉醉。薄荷坐在船头,扶着下巴,慢悠悠地叹口气,说道:“你说,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学医术。”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一时有些尴尬。她偷偷看清辰,发觉他面色并无异常。
清辰一脸“我早已看穿”的样子。
她心照不宣,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当医女,想像古代名医那样悬壶济世。我爹娘兄弟,甚至最喜欢我的祖父祖母,都不同意。他们觉得呢,女孩子就该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长到岁数就嫁人去。这和养猪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把清辰逗得无声地笑。
“你还笑!”薄荷有些气,往他身上撩水,“我正伤心呢,你还笑!我让你笑!”
清辰躲了几下,哪知她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咚的一下,落水了。
“啊!救命!”
幸好清辰水性不错,下水将她捞上船。
薄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看自己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红着脸低下头,说:“谢……谢谢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清辰转过身背对着她,敲了下船舷以示应答。
两人便这样认识了。
此后薄荷隔三岔五地就约清辰出来,要么是给他诊治,要么是一起游玩,或者在书店看一会儿书,长期相处下来,两人倒是觉得很投脾气。
成为朋友之后,薄荷给清辰看病的热情也高涨了。按摩、吃药,这都是最基本的,偶尔她还会给他行针。清辰每每疼得青筋暴起,也只是忍着。
行完针,他额上能出一层汗,都是疼出来的。
薄荷看着老大过意不起了,“对不起,我太笨了!”
他用食指在桌上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她的眼圈红了。
他继续画:我感觉你现在比以前精进了。
她哭了。
哭的时候不好意思让他看到,她背对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干吗要这么好呀!”像是赞叹,又像是哀怨。
5.
清辰的两个姐姐,在帮他物色京城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要说清辰,长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在整个京城都是出挑的。他家世又好,人品又好,只除了是个哑巴,倒挑不出别的错来。加之他家人口简单,姑娘过门不会受婆媳气。
利弊权衡一下,若是嫁给他,好处倒是远大于坏处。
因此,中意他的人家也不少。
挑来选去,两个姐姐暂时选了三个姑娘,把这三个姑娘的家世性格说给清辰,想让他自己再选一下。
清辰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再次见到薄荷时,清辰几次三番地去摸袖中所藏的同心结。他想把心事告诉她,又怕唐突,又担心被拒绝,一时很纠结。
不知怎的,薄荷也比平时沉默了许多。
分别时,两人约好了明日再见,清辰突然把同心结塞到她手中,不敢看她,转身离去。
薄荷看着手中的同心结,怔怔出神。
第二天,清辰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温故书店,却并不见薄荷前来。
他从早晨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她。
终究是不来了啊……
他很难过,又有些不甘。次日又来,第三天又来……从此以后每天都来,来了点一杯茶也不喝,买一本书也不看,只坐在窗边出神。
人人都猜到他在等人,只是,那个人却一直不来。
如此过了一个月。尽管知道自己终究等不来她,清辰却依旧每天都来温故书店枯坐,仿佛无悲无喜的老僧一般。
终于有一天,她来了。
他仿佛做梦一般。
她依旧穿着男装,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走路时左顾右盼,躲躲闪闪。清辰看她憔悴的样子,心疼急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躲他,他想当面告诉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薄荷上得楼来,与清辰四目相对,两两无言。他只怕她见到他就走,便缓缓站起身,随时准备追上去。
她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上前来,直直地望着他,突然泪眼婆娑。
看着她哭,清辰有些无措。
“你知不知道,我……我被家中关起来了!今天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清辰开了个雅间,两人在里边说话。
好吧,是她说,他听。
她说道:“上次见面时,我父母正在给我议亲,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我回家时,就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说我不该成天往外跑,坏了名声,让我老实待在家里。”
清辰听到“议亲”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提。他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议亲?要嫁给谁?是心甘情愿的吗?聘礼下了吗?就算下了也可以悔亲吧?重点是……我给你的同心结,你到底愿不愿意收下?
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澄净的,何曾如此炽烈过,把她盯得一阵脸红。她低了头慢慢说道:“我爹娘非要把我嫁给那个什么狗屁国舅爷,呜,还是个哑巴。我不是说哑巴不好啊,你就很好。我的意思是……嗯,他还不如你呢……”因为心虚,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笑了。
她说完话之后抬眼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正在笑,那笑容啊,像漫山桃花一样好看。
笑着笑着,“呵……”他突然笑出了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