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她不知在山顶坐了多久,忽听见山道上树叶哗的一响,有人低呼:“皮皮。”
她循声而望,见是贺兰静霆披着睡袍走上来,忙站起来迎上去:“贺兰,你……好些了?”
月光下他的脸还是苍白的,走路也不是很有力气。手上的盲杖用力拄着地,几乎成了半根拐杖。“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说,“我四处找你。”
魅珠不在身边,难怪他找不到。
地上有块石头,他没看见,忽地踉跄了一步。皮皮及时抓住他:“啊,这千花果然厉害。下午你还没力气走路呢,现在都可以爬山了。快坐下来歇歇,坐这里,这块石头我刚坐过,是暖和的。”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坐下来。
她也挨着他坐下,伸出胳膊挽着他。他垂头靠着她的肩,呼吸吹到颈间,依然是滚烫的。
她微微一惊,摸了摸他的额,说道:“怎么你的头还是这么烫?你还在发烧吗?”
接着,她忍不住又说:“狐仙也会发烧吗?你都烧了一整天了!”
“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他喃喃地说。
“山风这么冷你也不多穿点。”她替他结好衣带,紧紧地搂着他,“千花已经走了吗?”
“走了。”
“你们……嗯,那个……”
“你找千花,是谁的主意?”
皮皮想,这时候她得保护苏湄:“没有谁,我自己想出来的。你们这么熟,你向她借点元气,她应当不会吝惜。”
他的头耷拉着,不说话。
她又轻轻地说:“如果不够,我……嗯……我也可以帮你。”最后几个字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话刚说完,她的耳朵就给人揪了一下:“瞧你这头发好不容易长出来,我绝不能让它再掉了。何况你的元气太少,真的帮不上我。还不如每天带我去看足球比赛来得快呢。”
“我是说……我是指……我可以请修鹇替我动个手术。我知道你这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可是,我担心这段时间里赵松会来找你。”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发颤。
“皮皮,不用担心。我受了伤,赵松也受了伤。他暂时不会来找我。”
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忽然又说:“皮皮,我曾经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活着,我会尽力找到你,会让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感到幸福。如果你为了我而受到伤害,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绝不能!”他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气息里充满力量,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你听清了吗?皮皮?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的眼泪一下子溢出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你没有救——”
“嘘——”他掩住了她的嘴,“戴上这个。”
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魅珠。
还是他的那一颗,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红光。
她赫然变色:“你的魅珠?”
“嗯。我送给你的东西不可以随便送人。”他的表情好像是一个家长在批评做了坏事的孩子,“我的魅珠,除了你,几百年来还不曾沾染过第三者的气息。皮皮啊皮皮,你就这么大方地送人了,你真是我的劫数啊。”
她一下子就急了,敢情动物园她白去了吗:“那千花她……究竟给你治了病吗?”
“没有。”
她顿时气结:“没有?她什么也没做吗?”
“没有。”
“这么说,你的伤她没治?”她几乎带着哭腔了,“千花长得不错呀,歌也唱得好,她是喜欢你的,你和她……也不必客气,对不对?贺兰,我不介意,只要你能快些好,我真的不介意。”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呜咽出声。
“你胡说些什么?”贺兰静霆抚着她的背,慢慢地说,“我也不能随便失身啊,我守身如玉几百年,这清白岂能毁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耳垂上:“耳洞在这里。”她捉住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耳垂间轻轻地摸着,“发现没?这里有个小洞。”
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不是对得很准,金环穿进去时有一点点刺痛。她怀疑他穿错了方向,但在这个时候,她有点期待疼痛。疼痛可以转移她的焦虑。
“这珠子你是怎么拿到的?”她忽然问,“我亲眼看见千花将它吞进了肚子里。”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我猜想,她可能是吐出来还给我的。”
“呃——”
“不干净,我知道。所以我洗了很久,还用牙刷用力刷来着——”“那千花会不会生你的气?”
“你不该找她的。”他叹了一声,“她当然会生气。”
她还想继续问,见他一脸倦态,便不再说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坐在月亮底下。
很快他又睡着了,均匀温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颈窝。
山岚春水般地涨起来,月光暗淡,远处的星辰像一粒粒的扣子镶在天边。
夜半时分,他睡得很沉。山风袭人,他咳嗽了一声,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
皮皮吓了一跳。
那是一颗水晶般透明的珠子,龙眼大小,在他头顶上悬浮,幽幽地闪着淡紫色的荧光。她轻轻呵了一口气,那珠子随着气流的变化,像个气泡一样飘来荡去,并不走远。
除了魅珠,原来贺兰静霆的身上还有别的珠子。
皮皮觉得很好玩,伸手到空中抓了抓。那珠子似有所觉,她微一抬手,它立即上升,悬浮到了半空。怕它跑得太远回不来,她从地上拾起贺兰的盲杖,想把它捞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碰它!”
她急忙缩手,看见修鹇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上。
“这就是他的真元。”他淡淡地说,“只有在最绝望的时候他才会让它跑出来,直接暴露在月光下吸收月之精华。除了水晶,它不可以接触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会让它立即像个肥皂泡那样破灭消失。而他会立即变成原形,恢复到修炼以前的状态。”
庆幸自己没干蠢事,皮皮问道:“你呢?是不是也有一颗这样的珠子?”
“我们和他很不一样。我们没有原形。如果这颗珠子毁了,我们会立即死去。”他冷冷地说,“所以我们绝不会像他这样轻易让元珠跑出体外的。”
皮皮不禁唏嘘。直到现在他还在说“我们”,好像宽永仍然在世。
她将贺兰静霆往怀里拢了拢,喃喃地说:“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珠子跑出来了,他现在没有任何意识。不过,他的处境非常危险。”修鹇双眉紧蹙,“赵松一定潜伏在这一带。他与贺兰同时受伤,估计一周之后就会来找贺兰。他的伤虽不一定比贺兰轻,功力却比他高,恢复起来也会比他快。”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大厦将倾,即在眼前。
“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贺兰,”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嗓音很奇怪,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掉赵松。”
一阵沉默之后,修鹇说:“你听说过燕昭王的墓吗?”
皮皮承认自己没学好历史。她没听说过燕昭王的墓,也没听说过燕昭王。所以听了这句话,只能傻呆呆地看着修鹇,等着解释。
见她毫无反应,修鹇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你至少听说过这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当然听过!皮皮几乎雀跃了:“这不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吗?小学生都会背。”
“幽州台也叫黄金台。燕昭王为了广纳贤士,便置黄金于台上,因此招揽了苏秦、乐毅这样的能人和大将,使燕国由弱转强。”修鹇说,“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富贵想长生’。这燕昭王和齐威王、齐宣王一样,是古代中国最好神仙的国君之一。燕昭王的墓是我们狐族的禁地。”
“禁地?为什么?”
“燕昭王二年,有海人乘霞舟来拜访他,向他进贡了很多宝物。燕昭王很是喜欢,去世时便将宝物留在了自己的墓中。他的墓外立着一根华表,是用恒春木所制。这恒春树也是海外奇木,叶如莲花,芬芳如桂,花开不谢,随四时变色。此木千年不朽,遇火即燃,用它可以照见妖形。”
“我明白了,”皮皮说,“只要我能找到这根神木,将它带回来,就可以消灭赵松,对吗?”
“别忘了贺兰和我也是狐,也怕这根神木。”
“哦!可是,地上的木头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一根是华表呢?”
“这是个好问题,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皮皮用力点点头:“贺兰怎么办?他一个人在这里,奄奄一息,无人照顾——”
“如果他受的伤不重,就很容易藏起来,因为他可以掩饰他的气味。现在他不断流血,血腥之气十里之内赵松都可以闻到。”修鹇的神色很奇怪,“如果贺兰出了事,不但他自己性命难保,整个修仙的狐族都会跟着灭绝。因为赵松一直恼怒狐仙们只顾修行不顾繁衍,给群狐做了坏的榜样,也导致自然狐群数量的剧减。他不肯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修仙的狐狸在总群中的比例历年都是稳定的,只不过最近一百年因为环境恶劣,野外生存无望,比例才迅速攀升。现在,几乎每一个刚刚出生的狐狸都把修仙看作是自己的梦想。赵松于是下令禁止修仙,而想修仙的狐狸却能从贺兰这边得到许可。于是他又开始大规模褫夺那些修仙年限不到一百年的狐狸,逼他们重归自然。他和贺兰的冲突越来越大,决斗是早晚的事。”
皮皮想了想,说:“那你们狐仙不能联合起来一起对付他吗?”
修鹇摇摇头:“狐族是个非常松散的种群,我们分散在森林城市,各自修炼,平时极少联络。战争与我们无关,从来都是头人之间的事。”
皮皮正要说话,紫光忽地一闪,那颗悬在半空的珠子突然子弹般飞了回来,消失在贺兰静霆的口中。正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贺兰静霆忽然醒了。
他的头偏了偏,对修鹇道:“有人敲门。”
“是不是赵松?”
“你们留在这里。”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去看看。”
说完,他大步向山下走去,眨眼间便消失了。
大约这片刻的“月光浴”给了他暂时的元气,他行动居然十分敏捷。皮皮拾起地上的盲杖,对着黑黢黢的山道说:“贺兰,你的手杖!”
她拔腿要追,被修鹇一把拦住:“别去。他若去见赵松是不需要盲杖的。只用追踪气味即可。”
皮皮的心咚咚乱跳,急得乱了阵脚:“那他会不会有事?你要不要去帮他一下?”
修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让我留在这里照应你。”
“我不需要照应,你若真的不放心就把我关到井底,那里绝对安全的。”
“到目前为止,赵松还不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不然你的麻烦就大了。”
“那他们现在会不会动起手来?”
“不会的。”他说,“我相信他是来谈判的。祭司有祭司打交道的规则。”
她心乱如麻地在山顶上等。竖起耳朵聆听山下的动静。
如果真的打起来,不会没有一点响动。
默默地等了好久,她看了看手表,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可她的心头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搅得坐立不安。她站起来,围着井栏转了一个圈,月光平静地洒下来,风有点儿冷,他们第一次在井底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头顶只有一个圆圆的天空,几粒星辰闪着孤光,但月色与今夜一样柔和。远处模糊的山影被城市的夜灯衬得微微发亮,天际间有层紫光,分不清天与地,仿佛盘古开天那般混沌。
过了一会儿,修鹇终于说:“我们下去看看,赵松已经走了。”
修鹇的步子大,皮皮心急,几乎在跑。
他们在客厅里找到了贺兰静霆。
他仍然穿着那件光滑如丝的纯黑睡袍,却在吸着一支烟。
房间里没有点灯,却点了几支古老的巨烛,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从认识贺兰静霆的第一天起,皮皮就没见过他抽烟。不过,那件曳地丝袍很衬他的身材。他看上去像一位末代贵族那样雍容而颓废。
烟在他手指中兀自燃烧,而他则垂首陷入沉思。
皮皮轻轻走过去,问道:“赵松来过了?”
他点点头。
“他……你们……没什么事吧?”
他摇摇头。
然后他看着修鹇,指了指对面沙发上的一个帆布小包:“我给你们订了机票。这段时间,我希望你带着皮皮到远处逛一逛。等我和赵松了结之后,你们再回来。”
修鹇一动不动地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了结?”
“三天之后。”
“他是想趁着你的伤尚未恢复早点下手。你不应该答应他!”修鹇道,“不如我代你去会会他,你带着皮皮离开这里。”
“你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谁说我有伤就杀不了他?”贺兰静霆弹了弹烟灰,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关键是,你们俩必须离开,好让我无后顾之忧。”
修鹇的脸沉了沉,说:“我——”
“或许我该说,我命令你带着皮皮离开这里。”贺兰静霆打断了他,“我给你们订了明早去新疆的机票,你们得在那里待一个月。不要联系我,我若有事会和你们电话联络。”
说完这些话,他站了起来,伸出手来牵她:“皮皮。”
他带着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湿了他的胸口。他摸着她的脸,柔声打趣:“小丫头,你终于担心我了,不再谋杀亲夫了。”
她不说话,在他怀中抽泣。
“别哭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他说,“不过,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拜托你。”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还记得那个银行卡的密码吗?”
她点点头。
“把它倒过来,是另一个密码。”他从床前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很小的钥匙,“我在那个银行的地库里有一个保险箱。里面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留给你的,另一部分是属于狐族的。”
他将钥匙交到她的手中:“万一我出了事,狐族会选出一个新的右祭司。到时候这个人会来找你,你要亲手将这把钥匙交给他。你能答应我吗?”
皮皮的身子一阵哆嗦。她接过钥匙,慎重地点点头:“如果这个新的祭司是赵松,我也交给他吗?”
他低声说:“我刚知道赵松杀了我的父亲。难怪这几百年我父亲一直没有音信,他的身上有我父亲的真元。这件事已有人透露给了长老会,所以新的祭司绝对不可能是赵松。”
说完这话,他坐到床上,柔声地说:“夜深了,你还不困吗?”
她爬上床,全身都缩到他的怀里:“不困,我睡不着。你抱着我好吗?”
他紧紧地抱着她。
“这一切会结束吗?”她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什么结束?”
“你和我。”
“不会。”他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我和你,一切都远未穷尽。”
她在黑暗中深深喘息,仿佛要把心头的沉重呼出来。
伤口还在流血。她揽着他的腰,手掌很快就湿了。她把血抹在自己的胸口上,指间黏黏的,她放到嘴边,一点一点地吮干净。
这是他的血,她要熟悉它,记住它。
“还没睡着吗?”过了一个小时,听见她呼吸忽快忽慢,还夹杂着抽泣,他在黑暗中问道。
“一,二,三,我们一起闭眼睛。”皮皮说。
也许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觉,皮皮没有说道别的话,她居然睡着了。
机票是早上八点的。皮皮六点醒来,发现贺兰静霆正在替她收拾行李。她去浴室洗了澡,然后去书房找了一本全国分省交通地图塞进包里。
收拾完毕出了房门,皮皮发现修鹇拿着汽车钥匙在客厅里等着她。
相顾无言,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贺兰静霆,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说:“等着我。”
他点点头,将他们送出门外。
出门就是一个下坡,汽车沿着一条小路很快就下了山。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脸上却毫无表情。眼看就要转弯消逝之际,他忽然举起手挥了一下,皮皮顿时泪如雨下。
就这么一路呜咽地到了机场。
一下车,皮皮擦干泪,将机票一撕,对修鹇说:“我要去找燕昭王的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仿佛也是他的计划。修鹇点点头:“那个墓在天津蓟县。我去买天津的机票。”
他依然穿着一双人字拖鞋,白色的衬衣背后,依然用笔墨画了一只鸟。鸟的翅膀是黑的,样子像乌鸦,神态漠然,一双眼睛很忧伤。
“你吃早饭了吗?”皮皮问。
“没有。”
“我去给你买。”
他点点头,径直去了售票台。皮皮发现他近来很不修边幅,胡子没剃,头发也很乱。只是修鹇长得太漂亮,所有的缺点都成了风格。他一路香风旖旎地走过去,路人无论男女皆频频回顾。
她买了香肠和肉包,回来时发现修鹇已坐在了通往安检的一排椅子上。
她递给他早餐,同时,还有一次性的筷子和盘子。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芒刺。随即拆开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她坐下来,喝了一口豆浆,企图搭话:“宽永是天水人?我怎么听贺兰说他是英国人?”
“别提他行吗?”他忽然不耐烦地说道。
“对不起。”
余下的时间直到坐上飞机,下了飞机又坐上去蓟县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两个小时,修鹇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下榻蓟县渔阳宾馆。
宾馆临近府君山,放下行李,乘车来到府君山下,修鹇说:“我带你上山走走。”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曾经来过这里?”
他点点头。
“贺兰也来过这里?”
“对。”
“你们知道华表在哪里?”
“这是本族的机密,就算是赵松也不一定知道很多。贺兰曾经花很长的时间做过研究,他找到了华表,将它藏到燕昭王的墓中。”
皮皮眨眨眼:“所以,贺兰也去过燕昭王的墓?”
“是。做这种事很需要胆量。府君山也叫崆峒山,它是狐族的禁地,这里不仅有制约本族的恒春木,还有另一些可能会置我们于死地的东西。燕昭王收藏的宝物众多,他的陵墓里充满了机关。”
皮皮不由得停住脚步,向前望去。
她觉得府君山看上去很平凡,不是很高,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峻峭雄伟。这里说是道教圣地,皇帝问道广成子的地方,她却觉得没什么仙气。
她等着修鹇说下去。
“燕昭王二年,海人进献给昭王的奇物中,除了恒春木,还有龙膏。”
“龙膏?”
“传说海外有方丈之山,山之东有龙场。巨龙常在此处争斗,膏血如水流。那海人以雕壶盛数斗龙膏进献昭王。昭王坐在通云台上,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烟色丹紫。”
皮皮接口道:“你说的龙膏也会置你们于死地?”
“不是。”修鹇解释,“这方丈山的西面有照石,石碎如镜面,燃龙膏以照,百物现形,妖孽毙命。昭王去世时,匠人舂此石入泥,作为护棺之用。所以当年贺兰只身入墓,只带了一个手电筒。任何燃烧之物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
在山上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西麓的锁子岭,修鹇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土堆说:“看见那个土堆了吗?这一带的人都叫它窦王墓,但窦王是谁,谁也不知。这个土堆方圆超过一百平方米,上面却没有一棵树,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是因为古代君王的冢墓上层都会铺上一层由糯米糨子和石灰搅拌而成的灰土,这种土防潮防水,格外坚实,灌木的根无法从中吸取养分,只有根茎很浅的小草才能生长。此外,这锁子岭是龙脉汇聚之地。以风水家的眼光来看,古墓气势非凡,东镇崖头,西望京都。平视若苍龙探首,口吐山泉,大有龙盘虎踞之势,是典型的帝王陵寝。燕昭王一生痴迷于神仙方术,必然会选择风水最好的地方作为他归仙之处。”
皮皮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你不是医生吗?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位考古学家呢?”
修鹇淡淡一笑:“以考古学家的眼光来看,帝王墓道向西,从西侧打山洞进去,在东侧建墓。这是汉代以前王侯贵族典型的墓葬结构。我在学医以前经常给贺兰打下手,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
说罢随手从地上拾起半块瓦片:“你看这种饕餮纹的瓦当,也是燕都常见的。”
皮皮说:“墓道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开始挖,好不好?”
修鹇瞪了她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在白天干呢?”
等了整整一天,没接到贺兰静霆的任何电话。趁这当儿,皮皮和修鹇去商场买了工兵铲、斧头、手电筒之类的工具。
他们先出宾馆到街上散步、吃饭,一直等到夜半才上山去了锁子岭。
修鹇很快就找到了以前挖的盗洞入口。两人两把铲子,挖了两个小时,铲子才触到一块巨大的石板。修鹇说:“入口就在石板的底下。”
皮皮从背包里拿出一瓶二锅头,仰头灌下一口,抹了抹嘴,拿起铁铲用力往旁边挖。不一会儿工夫,一块一米见方的青石板露了出来。修鹇用铁锹使劲一撬,石板张开一道缝。他用力一推,推出一个一人见方的小洞。
一股阴风从里面钻了出来。
山间只有草虫的声音。阴风里带着一股陈腐的气味。皮皮给手电筒换了两节新的电池,她看着修鹇,四周阴森森的,仿佛有无数阴魂一齐从那洞里涌出来在她身边跳动。
她吓得寒毛直竖。
“你……上次进去过吗?”皮皮的双腿抖得厉害,不由得将身子紧紧贴着修鹇。
“没有,贺兰没让我进去,我一直站在洞口接应他。你若害怕,就在外面等着我。”说罢他将手电筒含在嘴里,往洞里轻轻一跳。
皮皮当然害怕,心咚咚地乱跳,可是她跺跺脚,将牙关一咬,也跟着跳了下去。
原来那洞并不深,也就一人多高。跳下去时修鹇还伸手接了她一下,地上是些土块和碎了的瓦片,踩着向前走,咯咯作响。只走了几步就被前面的一块大石挡住,两人不得不猫下腰去钻大石旁边的另一个小洞。这洞委实太小,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肩膀。修鹇将外套一脱,光着上身往里钻。皮皮个头比他小,也将棉夹克脱了,只穿着一件紧身的短袖T恤往里爬。
那是一个长达二十多米的甬道,大约就是贺兰静霆挖出来的。爬到一半,墓里氧气有限,皮皮停在中间大声地喘气。过了片刻,她憋足了气,继续拼命往前爬,不一会儿工夫便到了甬道的尽头。她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空间豁然宽畅了。
墓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手电筒只有几寸的光芒,她碰了碰前面的修鹇:“这就是墓室了吗?”
“嗯。”
手电筒向四周一照,他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土室。头顶是一排巨大的楠木,地上一片凌乱。有一面墙塌了,外面的土从歪斜的巨木中挤进来,仿佛整个墓室随时也要坍塌的样子。
皮皮嗅到一股腐烂的气息,空气稀薄,令人窒息。修鹇拿着一根铁钎在地上翻来翻去,几个青铜罐子被铁钎拨得叮当作响。他沉思片刻,忽然摇头:“看来这间不是主墓室,是间耳室——这些东西都是礼器和食器。”
皮皮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地上虽有不少盆盆罐罐,但她没看见棺材。然后,修鹇忽然向东走去:“在这边,这里有个小门。”
小门也是洞,不过有半人之高,他们钻了进去,修鹇用手电筒一照,有什么东西忽然反了一下光,他“嗷”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皮皮本来就紧张,还以为他见了鬼,手一抖,手电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许多,忙去拉修鹇:“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关……关掉手电筒。”他呻吟了一声。
皮皮连忙关掉手电筒。里面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受伤了?”她惊呼,伸手扶住他。
“这附近有照石。”他说。
“不是说,要点燃龙膏才能照见……你们吗?”她本想说,照见“妖形”,怕他介意,将这两个字吞了进去。
“可能是……传说有误。”
“那贺兰是怎么进来的?”
“他的修行年限……比我长一倍都不止。”他说话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而且他倒在地上,仿佛中了剧毒,四肢僵直,不断地打战。
“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我先送你出去。”皮皮将背包一挎,弯腰要将他抱起来,听见他的喉咙咯咯作响,仿佛呼吸很困难。
修鹇的个子并不太高,人也很瘦,可是皮皮觉得他很重。她用力地想将他从地上抬起来,试了好几次也办不到,只好拽着他的胳膊用力地拖。拖了十几分钟,终将他拖回了原先的墓室。
打开手电筒照他的脸,他的脸又青又绿,双眼充血,形同鬼魅。他用手抓了她一下,说:“我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你得快一点……找到恒春木。”
皮皮一听,顿觉冰水浇头:“你……你会死吗?”
“我觉得很不舒服。”他呻吟了一声,“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我从来也没死过。”
皮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的上身抱起来,用力往外拖:“这里空气不好,我先送你出去。”
“别管我,先去找木头。”他急喝了一声。
“不!我要先把你弄出去!”她说,“宽永已经死了,你再死掉,贺兰会伤心的。”
她先爬进甬道,用衣服捆住他的手,使足力气往外拖。
头一半的路程修鹇还能动一下,用手指抠着泥土往前挪,渐渐地他就爬不动了。手软了,连头都垂在地上,皮皮和他讲话也不答应。但她还是不断地拉他,一点一点地往外拖,拖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将他拖到洞口。
仰起头可以看见一角天空,新鲜空气哗哗地往下涌。皮皮张大口呼吸了几下,这才发觉背上臂上火辣辣地生疼,大约刚才只顾着爬,只顾着用力,身上被泥土和石块刮出了道道伤痕。
她将修鹇扶着坐起来,但他的腰是软的,像瘫痪病人那样一个劲儿地往下滑。而且他的眼也闭上了,很虚弱地喘息着。她心里一阵慌张,去摸他的心跳,但他哪里有心跳。种狐只有一个躯壳和一个生殖器官,强大时他们比谁都凶猛,虚弱之时,他们比谁都不堪一击。
灵机一动,她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
修鹇的身子猛地一震,推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
“给你点阳气。”
阳气说有就有,他居然立即就能自己坐起来了,抬起一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她不顾一切地又吻了他一下,这一次,在他的唇间停留了很长时间。他非常被动,也不回应。
“好了,”皮皮抹了抹嘴,“别想那么多,我只是帮你治疗一下。”
他好久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个木头的上面应当雕着仙鹤的花纹。但年深日久,花纹有可能不容易被发现。”
“是很大的木头吗?”皮皮问。
“不是。贺兰也只找到了一小段,它们已经碎成了小块,每块只有筷子那么大。你要千万小心。贺兰说,他找到木头的时候,木头就泡在龙膏里,已经泡了几千年。这东西不能见火,见火即燃。甚至温度高一点都会燃烧。他原本想在这墓里多拿点东西,因为忌讳恒春木和照石,不敢久留,只能匆匆地走了。”
皮皮点点头,将手电筒含在嘴里,只身原路返回墓室。
前面是幽深的洞穴,她很害怕,但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