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和小菊在家麟的墓边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一会儿功夫就下起了大雨。皮皮忙从行囊中找出一块防湿布挡在自己和小菊的头上。
脸上的伤令她整个头都肿了起来。再看一旁的小菊,也好不到哪里去。胳膊上被梨花咬掉的一块肉还在不停地渗血,若在平时这都是要去医院挂外科打麻药缝针的光景。一想到暴露的血腥味会招来附近的野兽,皮皮从包里翻出一个针线盒,穿针引线之后将针放进酒精里消了消毒,对小菊道:“闭眼睛,我帮你消炎,然后缝合伤口。”
小菊怀疑地看着她:“你会?”
“会。干过。”说罢将一个毛巾卷成一团递给她,“有点痛,咬住这个。”
——那一年,在井底,受伤的贺兰静霆拒绝见医生,是皮皮给他缝的伤。
一针刺进去,小菊整个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为了减少她的痛苦,皮皮加快进度,三下五除二地缝好伤口,在上面撒上消炎药粉,用绷带包好。
小菊痛得脸无人色,指着皮皮肿得发亮的脸颊道:“你这伤口也挺深的,要不我也帮你缝一下?”
“免了吧,这可是我的门面,你这手艺,缝不好会破相的。”
“我觉得贺兰觿不会这么丢下你……有可能悄悄地跟在咱们的身后。”小菊轻轻地说,“要不然这人就太没心肠了。”
“到现在你还认为他是真的?”皮皮冷笑,“想当初——”
——想当初皮皮要跳湖,祭司大人一个电话就飞奔过来。
——想当初皮皮被地痞调戏,祭司大人一脚把地痞踹飞。
——想当初皮皮要救前男友,祭司大人二话不说,奉献元气……
皮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放弃幻想了。”
家麟之死,皮皮固然伤心,贺兰的无情,更令她绝望。见她心灰意冷,小菊换了一个话题:“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皮皮把双肩包翻了个遍,包里有衣物、绳索、水壶、毛巾、救生药品之类,却没有任何食物。一说饿,她自己的肚子也咕咕乱叫起来,早上没吃早餐,和修鱼冰大打了一架,紧接着又被梨花袭击,体力消耗过多,不饿才怪。忙将小菊拉起来:“走,打猎去!”
大雨如注。
噼里啪啦砸得树叶乱响。林间杂树丛生,没有所谓的“道路”,皮皮挽着弓,小菊背着弩在一地的积水和泥泞中跋涉。
所幸穿着防水的猎衣,但湿冷的空气令她们不得不快步行走以摆脱彻骨的寒冷。
从上午一直走到黄昏,什么猎物也没打到。
一来两人都受了伤,战斗力大不如前:小菊的胳膊痛得拉不开弓,皮皮也跑不动。二来森林的能见度本来就低,加上乌云和大雨,山路忽而崎岖,忽而陡滑,走路都要格外小心,莫说打猎了。
皮皮抬头看着天色,暗暗地想,天一黑就更难了。
两人饿得头昏眼花,情绪开始烦躁不安。小菊见路旁的灌木里长着几串山楂一样红红的果子,终于敌不过诱惑,摘下一把和皮皮分吃。岂料果子刚一进肚,就引发严重腹泄,两人狼狈地躲在草丛中拉了一通肚子,几乎脱了水。
等她们颤颤微微、互相扶持着从树后走出来,脸都绿了。小菊一抬眼,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石穴道:“咦——皮皮,是我眼花么?那里有只鹿?”
皮皮立即搭箭引弓:“哪里?”
“那块大石头的下面。——不对,这鹿怎么不动啊。”
皮皮观察了一下,叹了口气,将弓放下来:“是头死鹿。”
“死鹿也可以吃呀!”小菊显然饿慌了,“说不定它还没断气呢,这不就给咱们逮着了么?”
何止是饿慌,小菊还有低血糖,心慌、出汗、全身颤抖,一听见有吃的,声音都兴奋了:“我包里还有一瓶盐、一袋辣椒粉。等下咱们烤着吃,记不记得《红楼梦》里凤姐都说鹿肉好吃。”
这么说着,嘴咂巴两下,哈啦滋都快掉出来了。皮皮苦笑地看着她,人毕竟也是动物,果然是饿不得的。
两人快步进到鹿前,顿时呆住。
呃——
鹿已经死了好些天了。只是面对着她们的那一面有一双漂亮的鹿角,完整的鹿头,以及上半身一大块鹿皮。腹部已被小兽咬空,身子塌陷下来,里面长满了白色的蛆虫。
小菊一看,扭头就走,被皮皮一把拉住:“其实,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吃的。”说罢伸手从死鹿身上掏下一把蛆虫,走到一边,摊开手掌,在雨水中冲洗。
小菊瞪眼:“你想干嘛?别告诉我你要吃它喔!”
“这个东西吧,富含蛋白质和卡洛里,可有营养了。”皮皮凝视着手中蠕动的蛆虫数秒,将其中的两只放入口中,一口吞下。
小菊捂住嘴,恶心到吐:“啊~~~我不吃我不吃,饿死是小,失节是大!”
“我吃过岩洞里的蜗牛,这个比蜗牛的味道好多了。”皮皮递给她一小把,“尝尝?”
小菊拼命摇头。
皮皮将那一小把全数倒入口中,嚼了嚼,强行咽下,冲小菊一笑,“不骗你,味道真心不错。你就当它是爆米花儿……”
此时的小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从野鹿腹中掏出一把白蛆,在雨水中洗了洗,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吞下。
除了形状恶心之外,肠胃倒是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饿疯了的两人也顾不得许多,如法炮制,各吃了几把蛆虫后,肚子奇迹般地饱了。小菊拍了拍肚皮,用刀在树上划了一个大叉:“做个记号,过几天饿了,咱们再来。”
肠胃正常蠕动之后,理智终于跑回脑中。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
在离死鹿大约半里多的地方,皮皮和小菊找到了一个温泉。
她们温泉的后面发现了一个干燥的岩穴,小菊累得倒地而卧,立即熟睡过去。皮皮则拿起弓箭,来到温泉边放哨。
雨已经停了,宁静的夜空星光璀璨。
远山如画,绵延不绝,淡蓝色的月光洒向无尽的苍穹。
雨夜的森林出奇地安静。温泉冒着一团团白气,皮皮脱掉鞋子,将冻僵的双脚伸进水中试了试,水温有些偏热,但对于在寒风冻雨中行走了一天的人来说正好。
一团久违的暖意从脚尖一直升到膝盖,但空气仍然寒冷,身体仍在瑟瑟发抖。她弓背曲膝,将上半身尽量贴近水面,凝视着水光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又想起了家麟,眼泪止不住地滴下来:
——小时候和家麟去植物园看花,她拿着根树枝去掏蜂箱里的蜜蜂,结果蜜蜂追出来,家麟一把抱住她,自己被蛰成了一个猪头。
——中学时小腿骨折,家麟在学校背着她上下楼,被同学们嘲笑说“猪八戒背媳妇”。
——妈妈写信向他借钱,在国外勤工俭学的他二话不说寄钱回来。
——车祸重伤回国,不愿意连累她,对她冷言冷语,还赶她走。
——昨天狩猎,为了保持自己和小菊,他舍命引开黑熊……
从三岁到二十岁,皮皮生命中的大多数美好时光都有家麟的身影。他们之间没有大事,只有无数件小事,细雨微风、春蚕吐丝、点点滴滴缠绕在一起,掰不断解不开:一个温暖的眼神,一道善意的微笑,大雨天里为她举起的伞,写作业时扔过来的橡皮,假装吃不下的半袋零食、饭盒里特意留给她的鸡腿……她们的感情是天然的、纯净的、亲人一般的,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那样熟悉他。就算吵得天翻地覆互不理睬,她有难,他会管。反之亦然。
闭上双眼,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忆家麟临死前的那一刻:恐怖的咀嚼、一地的鲜血、凌乱的尸身……但可怕的场景却象电影般一幕幕在脑中循环闪现。
她无法忘记方尊嵋那双冷漠的、死亡般的眼睛,以及贺兰觿那几句近乎撇清的开脱。
——“这不是尊嵋或梨花在理智的状态下做出的行为……”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是她的家麟,从来没变过。这不是她的贺兰,真正的贺兰生死不明。蓦然间,她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慌张与孤单,仿佛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不禁泪如雨下,心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大,响彻云霄:“家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皮皮在温泉边放肆地哭着,夜雾渐渐地浓了。
风吹木叶,哗哗作响。
在纷杂的树叶声中模糊可辨一阵细微的脚步。皮皮猛然睁眼,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抽箭引弓!
一秒之前她什么也没看见,等她揉了揉哭坏了的眼睛重新聚焦时,离她十步之遥,赫然站着一只白狼,一双圆眼在夜晚发着幽幽绿光。
皮皮先以为是只白狐,甚至猜想是祭司大人,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只狼。
狼的个头比狐大,基本上要大一倍以上。
这是一只经常打架的狼,毛色白净,上面有很多伤痕。几处比较大的伤疤上,毛已经掉光了,只长着一层浅浅的绒毛。
但这并不影响它站立时的高傲姿态以及睥睨一切的目光。
听说狼攻击时会耳朵前竖,颈毛倒立,四肢紧张,尾巴翘起。而这只狼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时,头高抬,尾下垂,目光中有三分好奇七分观察,并没做出攻击的姿势。
皮皮有些犹豫,如果只是路过的动物,或者过来喝水的动物,她不想打扰它,更不想要它的命。
白狼对皮皮的弓箭视若无睹,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皮皮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三指扣弦,脸颊定位,“嗖”地一声,冻蛇弹出,直取狼的右眼。
仿佛早已料到,白狼身形一侧,张嘴一咬,“喀嚓”一响,将冻蛇咬成两段扔到地上。
皮皮立即去抽第二支箭,却已经来不及了。瞬时间白狼已到了她的面前,伸出鼻子嗅了嗅她的脸。
它的鼻尖冰凉而湿润,蹭在脸上有种奇怪的麻痒。
皮皮浑身僵硬,一动不动。那颤动的鼻尖沿着她的脸颊一直嗅到颈窝,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皮皮不敢激怒它,只得佯装淡定,只觉冷汗湿背,心脏都要爆炸了。
白狼绕着皮皮嗅了一圈,充分满足了好奇心之后,竟然慢悠悠地走进了树林。
皮皮手捂心脏,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子正要逃走,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人的怀中!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安静地打量着她。皮肤很白,有一头好看的卷发,全身都裹在一件灰色的风衣里。
修鱼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