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卯时牌子刚响,济南城里一半的百姓便扶老携幼,离开了家门。他们或步行,或赶着驴骡牛车,或乘诸色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北的大明湖而去。
济南府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城内的七十二口名泉碎珠泻玉、日夜喷涌,七十二道水波顺着地势汇至城北,形成一片广阔的湖泊。这一片水域,在唐代叫作“莲子湖”,宋名“四望湖”,金代才开始用“大明湖”这个称谓。
大明湖水域辽阔,亭堤相连,乃是济南府最负盛名的景致,风光冠绝齐鲁。可在今天,济南百姓们却没在其他任何景点驻足,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聚拢到了湖畔东南的一处六角亭子附近。
这座亭子叫作“天心水面”,乃是前元大诗人虞集所建。他寓居济南之时,就住在大明湖畔。虞集好雅,在湖中填出一块旱地,上起一亭,用了宋儒邵雍的诗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命名为天心水面亭。
以“天心水面”亭为起点,是一连串伸入湖心的曲折半岛,皆是人工壅堆而成,造型各异,直到东侧曾堤而止。这一带湖畔垂柳成荫,绿绦蓬茸,杨柳之间还夹杂着许多黄栌,一开花便是满树絮绒,有若烟气缭绕,再配合起云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这座六角亭并不算大,所以赶来此处的济南居民们,沿着亭子站满了两侧的湖岸。放眼望去,整个大明湖东南一带的湖畔仿佛镶了一道黑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即使是初露峥嵘的炎炎夏日,也阻挡不了这些百姓的热情。
“小抹子,你可知道,今日这么多人聚到大明湖,是个什么日子?”唐赛儿问。
她正盘腿坐在一辆独轮大枣木车上,捻着一串木珠子。佛母今天穿着一件缀补丁的小褂,头包旧巾,活脱脱一个吃斋信佛的老太太,在汹涌的人潮中毫不起眼。为她推车的是梁兴甫,那个变态难得收敛起凶焰,弓着腰,低头默默地握着两边车把。
“不知道。”
“你一点都不好奇?”
“五月初五端午早过了,六月初六天贶节还没到。济南人自己搞的庙会,我一个金陵人非得知道不可吗?”吴定缘语气生硬。
唐赛儿呵呵一笑,袖手往附近一扫:“你瞧瞧周围,他们和平日有何不同?”
吴定缘其实早注意到了。大明湖畔的这些百姓,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拿着一截柳枝,长短与观音玉净瓶里插的那根仿佛。就连跟在木车后头的昨叶何和吴玉露,也各自在手里拿了一根。昨叶何还买了酸枣粉、莲子糕、饴糖卷什么的小吃,和吴玉露吃得不亦乐乎。
不少人挤不进天心水面亭,便把柳枝插在路边泥土里,然后跪下叩头。他们走去湖区这一路,路边密密麻麻插满了长短不一的柳枝,如同扎起了几道柳条篱笆似的。吴定缘暗暗纳罕,插柳条按说是清明习俗,怎么济南五月底才开始拜?难道是在祭奠什么人?
他还注意到,人群中夹杂了不少白莲信众,见到有人跪拜便上前低声诵经,趁机拉人入教。
唐赛儿道:“咱们如今是在大明湖南岸,在北岸有个北极庙,里头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每到他老人家五月二十七日诞辰,济南城的百姓都会来湖边插一条柳枝,就当是种下一棵柳树,拜祭祝祈,希望一年平顺。”
吴定缘脱口而出:“胡说八道!真武大帝生日明明是三月初三,五月二十七是什么野日子?”唐赛儿笑了:“你说得对,这就是胡说八道。”
这句回答让吴定缘为之一噎。
唐赛儿坐在木车上,眯起眼睛:“你可知道这真武大帝跟朱棣的渊源吗?”
“不知道!”
“当年燕王起兵造反,对外宣称自己得了北方真武帝君保佑,以此蛊惑人心。他得了天下之后,给真武帝君加了一个封号,叫作‘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还发动了三十万民夫重修武当山宫观,在天柱峰顶立起一尊真武大像。据说那尊神仙的面孔,跟朱棣是一模一样。皇上既然如此上心,各地也都纷纷立起真武道场。湖北那个北极庙,是永乐三年建起来的——所以只要拿真武帝君当幌子,官府就不会来管了。”
吴定缘听到最后一句,步子猛然放缓。唐赛儿这一席话里,信息量很大。北极庙既然是永乐三年才建起,说明济南这个五月二十七日来大明湖畔插柳的风俗,并不是什么老传统。这个风俗的起源,与真武帝君没什么关系,只是拿它当个幌子罢了。
难道说,这个日子是白莲教搞起来的?刚才他看到了很多信众在暗中传教,看来是一个伪装成真武诞辰的白莲法会?
唐赛儿不置可否:“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真武诞辰背后隐藏的东西,与你身上的根儿大有干系。”
说完她一拍车帮子,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的居家老太太。梁兴甫略挺腰杆,推着木车冲开人群,加速朝着最热闹的天心水面亭走去。周围百姓看到这魁梧大汉,吓得纷纷闪避开来。吴定缘怔了怔,也只能拔腿跟了上去。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两双熟悉的目光,恰好扫过这一片地域。只可惜民众实在太多,目光并未从中识别出吴定缘的身影,迅速一掠而过,便即收回。
放出目光的那两个人,此时正站在大明湖东北角的一座城楼之上。
这里本是济南府北城墙的一个水关出口。如果大明湖水位太高,便会通过这道水关排入城外的小清河。在水关的城墙之上,有一栋观景的高楼,名曰汇波。站在汇波楼顶,湖景尽收眼底。倘若赶上夕阳,可见水波相错,橘红尽染,时人称之为“汇波晚照”。
不过此时站在楼顶的这两个人,显然并没有赏景的心情。
“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了!”
朱瞻基双臂撑在楼顶栏杆上,俯瞰着整个湖区,信心十足。苏荆溪站在他身旁,神情依旧淡然,只是眉宇之间却微微露出一丝紧绷。
他们于二十五日晚在安山湖跟于谦分道扬镳,许下重金转乘一条快船,一天一夜便赶到了济南旁边的泺口镇。一下船,太子把苏荆溪安顿在客栈后,便自己出门去了,快到半夜才回来,满脸喜色地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计划。
苏荆溪看得清楚。太子如此积极主动,是因为于谦这个束缚离开了,他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并非无能庸君,就算臣僚不在,亦能独立解决问题。
可到底是什么计划,朱瞻基却不肯说出来,只说次日清晨一起去汇波楼便知。苏荆溪并没有追问,追问也没用。太子不愿意过早透露,显然是怕别人干扰他第一次独立制订的计划。
如今站在高高的汇波楼上,苏荆溪听到太子说出“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明白他这是暗示自己可以开口询问了。
“孔明借东风,是为了烧曹操战船。殿下借来的东风,是要吹去哪家呢?”
这个问题,正好搔到痒处。朱瞻基得意扬扬地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你还记得这东西吧?”
“孔十八的?”
“不错。白莲教的香坛,都有这么一朵铜莲做信物。拿着这东西,南北任何一处香坛都会把你当自己人。昨天我在泺口镇,靠着这朵铜莲找到一处分坛,打听了一下济南府的情况。他们只是个小分坛,不知道吴定缘的事。但坛祝告诉我,五月二十七日,济南人都会跑来大明湖纪念真武诞辰。”
说到这里,朱瞻基故意压低嗓音:“其实所谓真武诞辰,根本就是个蒙蔽官府的幌子。这个社集,根本是白莲教暗中传教的一个法会,据说会有高层前去。济南各处分坛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趁着这一天在大明湖拉拢信众。”
苏荆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知道病佛敌为什么把吴定缘弄来济南,但咱们在济南一无根基,二无帮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乱子搞大,乱子越大,机会才越多。这一场法会,就是咱们撬动整个局势的最好办法。这叫什么?敲山震虎,浑水摸鱼!”
朱瞻基的手掌,重重地砸在栏杆上。
不待苏荆溪问怎么把乱子搞大,朱瞻基已经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昨晚修书一封,如今应该已送到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的案头。”
苏荆溪闻言大惊,上前一步:“殿下!于司直千叮咛、万嘱咐,叫您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
朱瞻基不耐烦地扬扬手掌:“这道理本王岂会不懂?那封信是匿名寄出,他不知道是谁。信里只说一句,朝廷一直欲除之后快的佛母将出现在大明湖畔。山东之前闹过白莲之乱,官员对这种事最为敏感不过,靳荣肯定会发动大军前来搜捕。届时梁兴甫藏也藏不住,咱们找到吴定缘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招于谦在淮安用过,太子这也算是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他忽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苏大夫你不知道,本王这一招,尚有深意,乃是一石二鸟之计。”苏荆溪不由得一怔,太子还有什么筹谋?
“于谦为什么不让本王表露身份?是因为我们不知还有谁参与了两京谋叛。这一封匿名信,恰好可以试探出靳荣的真心。白莲教乃是这阴谋的主力之一,倘若他敷衍塞责,不去捉拿佛母,那就一定跟篡位者有勾结;如果今日山东指挥使司倾力追查,说明他是清白的——咱们这就去找靳荣亮明正身,接下来无论救人还是上京,便不成问题了。”
对于这个计划,苏荆溪一时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可总觉得有些未妥之处。朱瞻基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不由得一沉:“苏大夫,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尽管说出来,本王向来从谏如流。”
“嗯……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还面露难色?难道只因为这计划是本王订的,所以不如吴定缘那般可靠?”
苏荆溪觉察到了对方的隐隐怒意,垂下头道:“我只是在想,万一靳荣没来派兵镇剿,局势乱不起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瞻基的目光看向远方南岸的人群,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午时官兵还没出现,说明靳荣的确有问题。到时候我们径直回泺口镇,快马赶去德州跟于谦会合——至于吴定缘,本王也算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口气明显虚起来,似乎并不确定。话既然都说到这地步,苏荆溪也只好把目光转向大明湖南岸,此时正是卯正牌响,旭日半挂天外,纯澈有余而耀目不足,反衬得湖面之上、芰荷之间映泛起一层清亮纯澈的水汽,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大乱之兆。
与此同时,吴定缘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他们一行人走过天心水面亭,却没有停留,而是撞开拥挤的人群,踏上一条开满粉荷的窄堤。窄堤向湖心延伸出去约莫百步,然后向岸边折回,形成一个钩状的小小长岛。这地方看似距离湖畔不远,偏又四面临水,与世隔绝,倒是个谈话的绝好去处。
梁兴甫体形过于庞大,便和木轮车留在了湖畔,其他人跟着唐赛儿一直走到窄堤尽头,那里立着一块太湖石,石上镌着“沧浪濯足”四字。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吴定缘终于忍不住了。从昨天开始,唐赛儿就一直在卖关子。现在走到尽头,总该有个交代了吧?
唐赛儿冲昨叶何道:“那些词儿我老太太记不住,还是你来说吧。”昨叶何抿嘴一笑,款款走到他面前,用柳枝一指水面:“这大明湖的水源,皆是济南这七十二口泉汇聚而成,冬暖夏凉。当年曾文定治齐州之时,曾经在此濯足,亲笔题了‘沧浪濯足’四字。从那以后,济南百姓都愿意来这里洗洗脚,据说有明心延寿之妙。”
吴定缘不知道曾文定是谁,也没听过“沧浪之水浊兮”的典故,更不知道“濯足”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喝道:“说人话!”昨叶何知道他肚子里的斤两,便笑道:“这是本地特有的风俗,吴公子不妨体验一下在湖里泡脚。”
吴定缘眉头一抽,他们花这么大力气,居然只是让自己来大明湖泡脚?这是哪门子玩笑?他有心拒绝,不料吴玉露在旁边忽然笑道:“哥哥你不会是嫌水凉吧?”昨叶何抚着她肩膀,亲热道:“对了,这里除了你哥哥也没旁的男人,玉露不妨先下去试试,据说这水有养颜清心的功效,咱们去给你哥做个表率。”
吴玉露眼神一亮,飞速脱下鞋袜,坐到窄堤边缘,把赤裸裸的双脚探进水去。她先是轻轻一声惊呼,很快双腿打起水花,显得惬意至极。昨叶何也不避忌吴定缘的目光,露出两条皓白小腿,坐到吴玉露旁边一起泡起脚来。她还不忘掏出两个油旋,和吴玉露一人一个,边泡边吃起来。
吴定缘暗自叹息,他这个小妹天真烂漫,完全觉察不到重重杀机,还以为只是游玩。这时吴玉露转动脖颈,冲他脆声招手道:“大哥你快下来,这水好舒服呀。”
吴定缘没的选择,只好俯身脱掉双脚的布鞋,扯下袜子,把裤腿挽至膝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大明湖。双足一进水中,立刻有一股清凉劲儿缠绕上来。不愧是七十二泉汇聚而成的湖水,水质清冽不寒,能消杀暑气而无侵刺之感。
这附近的湖水不算深,刚刚没过吴定缘的大半截小腿。他无心享受,也不想靠近那两个戏水的姑娘,就这么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进了水牢一般。
泡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唐赛儿道:“可以了,上来吧。”吴定缘如蒙大赦,连忙出水登上窄堤。他甫一上岸,突然发现,那块太湖石旁边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头发雪白的黑瘦老太太。她此时浑身都在哆嗦,尤其是下巴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见到了什么惊人物事。可吴定缘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她双眼有一层白膜,显然是得了障翳之症,已然盲了。
在唐赛儿的搀扶下,这老太太颤巍巍走到吴定缘身前,蹲下身子,双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右小腿。吴定缘还没来得及把裤腿放下来,她那满是粗茧的手掌摸上去,有微微的刮痛感。他诧异地看向唐赛儿,后者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
老太太摸得很细致,尤其是腿肚子的外侧位置,反复摩挲。这里有道疤痕,不算很深,却颇为粗长,好似一条蚂蟥趴在腿上。
吴定缘不记得自己何时留了这道伤疤。据吴不平说,是他六岁那年偷玩铁尺弄伤的。不过他长大之后,曾暗自做过比对,捕快的铁尺不太可能造出这种疤痕。老太太摸着摸着,突然发出几声悲痛的哀号:“是他!是他!是他!”
“是谁?”
吴定缘莫名其妙,唐赛儿和水里的昨叶何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彻底落定。唐赛儿丢了个眼神,让吴玉露把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搀开,很快窄堤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你们还要跳多久大神?”吴定缘没好气地问。
“已经不用了,一切都清楚了。”唐赛儿轻轻吐了一口气,满是褶皱的脸上勾勒出古怪的神色。她缓缓坐到太湖石前,拍了拍腿:“让老太太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这个死孙儿说才好。”
昨叶何在一旁道:“要不我来说?”唐赛儿点头:“也好,这件事你厥功至伟,也该由你来讲。”
吴定缘对这个有杀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无,只是冷冷瞪着她。昨叶何几口把油旋吃完,拍干净手里的碎渣,把半截柳枝从地上捡起来,插入泥土,郑重其事拜了三拜。
“吴公子,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咱们得从这个真武诞辰的拜柳风俗讲起了。”昨叶何的声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栏里那些歌伎差,讲起话来,更不输瓦子里的说书人。吴定缘索性双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来。
“那一年,燕王在北平起兵造反,大军一路南下,官军根本不能抵挡。他一直打到了济南城,却被一个人死死挡住。这个人姓铁,名铉,字鼎石,时任山东参政,是个极有胆识的忠臣。鼎石二字,正是洪武爷亲自赐给他的。铁铉不愧为鼎石这名,他聚拢了济南全城军民,死守城池,燕军连攻三个月,伤亡惨重,就是打不下来。铁铉更是亲登城头,亮出洪武神主牌位,怒斥燕王是篡位之贼。燕王攻不能攻,围不能围,百般无计只能退走,从此不敢靠近济南一步。”
吴定缘没听过这么一段故事,但这名字略有耳闻。听昨叶何这么一讲,心中也不由得激荡起来。
“燕王退走之后,铁铉在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面亭摆下宴席,犒劳守城军民。因为赴宴之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树砍掉一批。宴会结束之后,铁铉自掏腰包,予以补种。济南百姓无不感念铁铉大恩,尊其为城神,这亭子附近补种的柳树,则被称为铁公柳。
“没想到善恶忠奸,未见果报。燕王败回北平之后,绕过济南径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无能,燕军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篡夺了皇位,改元永乐。永乐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复攻济南。铁铉宁死不降,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毅然率军出城,转战各地,最终因为寡不敌众,次年在淮南被燕军擒住。铁铉被带到京师,夷然不惧,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竟被永乐皇帝磔杀于市,死难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
昨叶何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难以抑制。吴定缘突然想起来了,南京城的小孩子们爱玩一个游戏,拿两块雨花石互相磕碰,一边叫铁石,一边叫方石。他先前只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没想到那块铁石,居然就是铁铉。
“铁铉身死的消息传到济南府,全城百姓无不悲愤。可永乐皇帝早早派了官员来盯着,不许设祭,也不许哭泣。城里有几个读书人来到天心水面亭,跪在铁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闻讯赶来责问,他们就说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了。可济南人心里都知道,这哪里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铁鼎石。从那之后,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济南百姓都会拥到天心水面亭,前来拜祭铁公。后来人越来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里,再叩头拜祭。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济南百姓对铁公的敬重,须臾没忘,全都在这湖畔柳条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铁铉在济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难怪连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并论……那么然后呢?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吴定缘心想。
昨叶何嘿然冷笑了一声:“朱棣这个人,最爱迁怒与株连。铁公遇难之后,父母被发配去了儋州,病死在当地;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去了河池戍边;次子铁福书沦落为奴,不知所终;夫人杨氏与两个女儿被投入教坊司,可谓一家散尽。就连当时铁府左邻右舍亲朋故友,也被株连了不少。”
听到这里,吴定缘心下一阵惨然。铁铉他不了解,方孝孺的故事却熟悉得很,甚至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那场面之惨,至今南京人犹在议论,铁铉一家被如此株连,想来济南人也是感同身受。
昨叶何道:“之前说的,是济南府尽人皆知的事。但接下来我要讲的,却是费尽辛苦才从红玉那里打探来的。”
一听这名字,吴定缘双目陡睁,整个人如同一头猛虎般扑过去,死死揪住昨叶何的衣襟:“你……你把她怎么样了?”昨叶何蹙眉道:“哎呀,你能不能先松手,勒疼我啦。”
吴定缘松开一点力度,手指却始终停在她纤细的脖颈处,随时打算捏断。昨叶何昂起下巴,微微一笑:“还记得南京那一夜吗?你屡屡坏我的好事,我便有了一种好奇,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篾篙子,何德何能坏我圣教的好事?我知道富乐院那个琴姑与你关系匪浅,便去找她聊了聊天。”
吴定缘沉沉低吼道:“你若伤了她,我今天拼了性命也要捏死你!”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昨叶何道。吴定缘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捏下去。昨叶何大笑起来:“看来你果然对她一点了解也没有,不然就该猜得出,我是不会坏她性命的。”
吴定缘顾不得分辨她的话有几分真假,急促道:“红姨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问红姨自己的身世、她的身世,可每次红姨都以死相逼,令他疑惑而归。谁想到这个真相,有一天会从一个敌人的嘴里冒出来。
“你知道红玉是什么人吗?她本是济南府人氏,她的母亲在铁府当奶娘,她也在铁府照顾铁公的幼子幼女们。铁家事发之后,连这个奶娘家里也被株连。红玉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跟着铁家亲眷一并被押解到金陵,被投入教坊司。”
“……”
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来,心中惊骇至极。他知道红姨在教坊司落籍,也猜测过她非本地人氏,却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红玉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永乐二年,铁家亲眷和她们这些被株连的倒霉犯人,从济南千里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关在位于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里。当天晚上,犯人们突然被衙役们叫醒,原来是永乐天子漏夜前来视察——那位皇帝大概想亲眼看看仇人亲眷的狼狈模样吧?他最先去的,就是关押铁夫人杨氏的牢房。可是没过多久,那牢房离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侍卫们慌成一团,急忙扑救,勉强把一脸黑炭的永乐皇帝给救了出来。
“到底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坊间传说杨氏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里,趁永乐皇帝进牢房时点燃稻草,意图与那个篡君同归于尽。可惜呀,功亏一篑,皇帝只受了惊吓,杨氏却被烧成重伤,不久便病逝了。更离奇的是,当夜在同一间牢房里的,还有铁铉最小的一个儿子,年方六岁,却不知所终。据狱卒说,牢房的气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见起火,吓得从气窗钻出去了。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里秦淮河,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里,顺水漂走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脸色越发泛白,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昨叶何看了他一眼,声音越发清亮起来:
“红玉被打入教坊司后,就在富乐院里操琴。永乐十三年,她在南京城里无意中碰到一个人,一位故人。”昨叶何有意拉长了声调,“这人原来是济南府的一个捕吏,手段高明,心细如发。当年燕军围城,他一人干掉了数十个潜入城中的细作,铁铉亲手颁下冠带褒奖,还有意撮合红玉和他婚配。后来铁铉被迫离开济南时,这捕吏也不知所终。红玉万万没想到,会在南京城里见到曾经的故人。”
“这个人,就是我爹?”吴定缘松开她的脖颈,手臂完全垂落下去。
“他本来叫作钟二勇,只因畏惧被永乐清算,才隐姓埋名,跑来南京冒用了一个淮西迁户的身份落籍,改叫吴不平。”
吴定缘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爹骂人的时候,和佛母一样爱骂“死孙”,这分明就是句山东话啊!
昨叶何道:“他乡遇故知,本是庆幸之事。可惜无论红玉还是吴不平,都知道当此形势,彼此绝不能相认。他们原本打算以后再不相见……”
“没想到我却突然冒出来,坏了他们的事。”吴定缘满口苦涩。当初他以为红玉跟吴不平之间有私情,一时好奇才会深入调查,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却远比想象中复杂。
“你这么一搅局,红玉觉得颇为蹊跷。她找了个机会约出吴不平,质问关于你的事,谁知竟问出一件往事来:原来当年铁家人被押到京师的那一晚,吴不平也悄悄去了教坊司。他不忍见铁公亲眷堕入地狱,可又不敢暴露身份,心中备受煎熬。最终他还是输给了怯懦,只敢隔着秦淮河,向教坊司牢房远远地磕头烧纸。可烧到一半,吴不平突然看到,对面牢房离奇燃起大火,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格栅里滑出来,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啊,是杨夫人那间?”吴定缘失声道。
“不错,正是那一间。吴不平赶紧跳进水里,把他捞出来,发现竟是铁公最小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先受火灼,再骤入冷河,吓得闭过气去。吴不平抱着孩子跑回家去,悄悄请来名医诊治,这才捡回了他一条性命,只是之前六年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吴不平便对外谎称这孩子在淮西老家长大,刚刚接来金陵居住,从此这孩子便以铁狮子儿子的名义活了下来——哦,对了,铁狮子这个绰号,恰好是为了纪念铁铉才起的。”
吴定缘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炸散了魂魄,炸散了四肢百骸,炸散了意识。而昨叶何还得意扬扬地继续说着:
“当我问清楚这桩往事之后,立刻飞奔淮安,去阻止梁兴甫那疯子杀你。还好,还算及时,总算把你囫囵个儿带来了济南。”
昨叶何对自己的这个举动颇为自得,说得眉飞色舞,她抬手一指那个被吴玉露远远搀扶开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经不认得她了吧?”
吴定缘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紧绷到了极限。
“她,就是当年铁府的一个奶娘。你别看她双眼虽盲,可还记得清楚,燕王攻打济南城那一年,一块飞石越过城墙砸进铁府后花园。她正抱着你晒太阳,结果被石块砸中,她伤了脊背,你伤了右腿,还留下一道疤痕。刚才她确认了那道疤痕之后,我的七巧板总算拼上了最后一块。原来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无疑。”
吴定缘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你是铁铉铁鼎石的第三个儿子,你本不叫吴定缘,而是叫铁福缘。”
这个名字化作一阵劲风,吹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难怪我一见红玉,便觉得莫名亲切,原来我小时候本就是她来照顾的……难怪我一见火光,就要抽风,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灾中落下的病根……难怪我爹一直惯着我……难怪红姨抵死不肯说出真相,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只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真相吹跑了迷雾,同时也撤去了尘封已久的保护。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再度苏醒,化为丝丝缕缕的剧痛,在吴定缘的头盖骨下蛛网般蔓延开来。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一直惶惑于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终于揭晓,带来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强烈的折磨。他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要被冲击摧垮。
昨叶何注视着抖成一团的他,突然道:“你们铁家星流云散,只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长起来。吴不平也罢,红玉也罢,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你,真是令人羡慕。”
“可你却杀了他们!”吴定缘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脱那无边的痛苦。
昨叶何抚住额头:“那时候你我各为其主,何况我可没故意杀铁狮子,我还指望利用他做事呢。至于红玉,吴公子,不对,铁公子你冷静想想,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世,又怎么会去伤红玉的性命?”
这一语,令吴定缘恢复了些许清明:“我是不是铁铉的儿子,跟你们白莲教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要查这件事?为什么要保护我?”
唐赛儿拍拍昨叶何的肩膀,示意接下来让她来说:“小抹子,这你还不明白吗?铁鼎石在山东何等人望,他的儿子若是站出来,足以号令群雄,收拢人心,我圣教便可以更上一层楼了。”
“跟你们合作?先把我爹的命还回来!”吴定缘吼道。自己是不是铁铉之子,尚无实感,但吴不平去世前的惨状,可是一直牢牢印在他心里,这都是白莲教欠下的血债。
唐赛儿盯着他:“吴不平的债,我们自然会给你个交代。但你是铁铉的儿子,不帮我们也还罢了,难道还要去保那个太子不成?”
吴定缘神情一滞。他这才反应过来,铁铉是被朱棣所杀,而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他与太子之间应该是血海深仇。他之前在金陵、在瓜洲、在淮安的种种努力拼命,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嘲讽。
“小抹子,你是时候认清自己是谁了。”唐赛儿道。
不,不对!吴定缘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捋出一条重点。
“太子是朱棣之孙,难道你们合作的那个篡位者,就不是宗室吗?对我来说,加入哪边岂不都是仇人!”
唐赛儿长叹一声:“拜你小子所赐,已经没有什么合作啦。我教在金陵猎杀太子的计划失败,北边那位贵人只怕已动了决裂的心思。”
吴定缘一怔:“决裂?”
“你也看到那位狻猊公子了。他前去淮安接手截杀任务,就是一个最明白不过的征兆。老太太我看得明白,这种皇位之争,跟庄户人家争夺家产没区别,不是友盟,那就是死敌,没有墙头可以骑。白莲教办事不力,迟早是要被灭口的。”
唐赛儿微微苦笑,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所以我让小抹子你来帮我,不是助那朱家的贵人夺权,而是助我圣教自保——因果这东西,真是奇妙,我教因你而败,结果也将因你而活。”
这个转折,实在出乎吴定缘的意料。他紧皱眉头:“那个贵人,到底是谁?”
根据于谦的分析,这个纵贯两京的大阴谋背后,只可能是朱瞻基的两个弟弟,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可惜情报不足,始终无法得出结论。虽然这对如今的吴定缘来说,已无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如今说与你知也不妨,那贵人便是……”
唐赛儿刚说到一半,全身却猛然一僵。吴定缘惊骇地发现,老太太脚边的地面上,赫然多了一支长箭。这支利箭长约二尺,黑镞四棱,分别刻着四须血槽,而黄褐色的箭羽是用桂竹笋壳做成——这是狼舌头箭,只有大明军中精锐才用得起这种货色。
这是从哪儿射过来的?
吴定缘正要分辨方向,却见唐赛儿脸色骤然扭成铁灰颜色,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半步,捂着胸口仆倒在地。
突然,吴定缘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连忙就地一趴。下一瞬间,嗖、嗖、嗖,三支箭影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没入水面。如果吴定缘再晚反应那么半息,便会被射成刺猬。
突如其来的危机,反倒驱散了吴定缘的惶惑与混乱。他奋力抬起头,朝着大明湖畔望去,只见无数百姓正东奔西逃,柳枝散落了一地。有身披软甲的大队官兵冲到湖畔,要么举刀斫砍,要么遥遥放箭。看那服色,似乎是山东卫所的人马,更确切地说,是济南卫旗兵。
吴定缘眼力极好,他很快发现这些官军不是在随意屠戮,他们有明确的目的,就是抓出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莲信众。他看到不止一个信众试图从柳林外逃,可惜不是被飞箭穿心,就是被乱刀砍杀。一时间哭爷喊娘,喧哗四起,现场就像一个炸了坑的蚂蚁窝。
昨叶何躲在太湖石的背后,急切地冲这边探出头:“佛母如何?”吴定缘看了一眼,佛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脊背在微微起伏。长箭没射中她,但似乎触发了某种心疾之症。可惜苏荆溪不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官兵怎么会突然来大明湖?是你们走漏了消息?”吴定缘大声问道。
昨叶何道:“不可能,今天佛母来大明湖的事,除了她只有我知道,连梁兴甫都不清楚。”
吴定缘再朝那边看去,发现官军动向确实蹊跷。如果他们是冲着佛母来的,现在应该有一队重兵直奔这里抓人才对。而实际上,官军的注意力并没有额外关注到这边,刚才那几箭只是恰好扫过来罢了。
看来官军本意是对付白莲教不假,却不知道最关键的佛母也来到了大明湖畔。
这场袭击来得突兀离奇,但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原因,而是先尽快脱离这个危险地带。吴定缘环顾四周,看到在窄堤的另外一边,梁兴甫和吴玉露矮身躲在木轮车后头,暂时都还算安全,而自己的那个奶娘不见了踪影,八成已吓跑了。
吴定缘苦笑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想跟白莲教有什么瓜葛。但形势逼人,等官军注意到这边,且不说自己,吴玉露只怕是难逃一死。为了妹妹,只能勉强跟白莲教联手一次。
他注视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便对昨叶何讲了几句。昨叶何震惊于这计划的大胆,但她是个极有决断的人,立刻判断出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
“你在这里好生看护佛母!”
昨叶何叮嘱了一句,从太湖石后矮着身子冲了出去。她冒着被官军再次狙击的风险,飞快地跑过窄堤,走到木轮车前。梁兴甫听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多言语,双臂一抬,竟把那一辆木轮车生生抬了起来。
梁兴甫就这么斜举木轮车,如同举着一面巨大的木盾。吴玉露和昨叶何躲在他背后,朝着太湖石这边迅速挪过来。等到众人会合之后,吴定缘看了梁兴甫一眼,面无表情地把计划说出来,然后把唐赛儿背在身上。
他这么做,倒不是关心佛母生死,而是防止梁兴甫突然发疯。这疯子一心要把吴家都超度去西天,唯一忌惮的大概只有佛母。背上她,就有了一个挡箭牌。
梁兴甫什么都没说,双臂一振,举着木轮车步入湖水之中。随即吴定缘背负唐赛儿,随着昨叶何和吴玉露也一起跳进湖水之中,凑到梁兴甫身旁。
这个木轮车的结构非常简单,车厢主体是一个敞口枣木方框,下面装着一个木轮。梁兴甫把它倒反过来,如同一顶大帽子扣在众人头顶,又像举了一把硕大的油伞。刚才洗脚的时候,吴定缘已知道大明湖这一带的湖水不算深。他让所有人的身子都泡在水里,尽量只露脑袋在水面,然后吩咐梁兴甫把车框向下压,让主体缓缓浸没在水中。
倒扣的车厢里存有一定气息,足够这几个人一时之需。他们涉水徐徐前行,外人根本看不到人影,最多只会看到湖面上有一个倒置的小木轮和若隐若现的车底。何况大明湖上荷叶接天,更不易被觉察。
这个法子,还是吴定缘小时候从吴不平那里听来的。行军之时,若碰到水流湍急的浅河,军汉们就喜欢把皮舟倒扣在头上,四人一队,泅涉而过,谓之“龟排”。小孩子好奇,吴定缘召集一群伙伴去秦淮河里试,差点全被冲跑。吴不平气得够呛,铁尺举起来要抽,最后长叹一声,还是放下来,转身挨家挨户去给人道歉。
一想到此节,吴定缘心中又是一痛,对车厢里这几个白莲教骨干的恨意更重。吴不平对他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个杀父之仇真真切切,不会因身世而有所减轻。
若不是吴玉露尚在,他一度想干脆掀翻车厢,跟这些人同归于尽算了,省得许多麻烦。可一想到铁铉与红玉,他又对永乐皇帝涌起怒意,想要假手白莲教向他报复,可这一报复,就会牵扯到朱瞻基,一想到那一尊两人共誓的小香炉,他一下又茫然了。
此时车厢倒扣在水下,视野之内一片黑暗。在这么个逼仄狭窄的空间内,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观肺腑。时断时续的是佛母;抽泣慌乱的是吴玉露;粗重起伏的是梁兴甫,他承担着九成以上的重量;昨叶何的鼻息倒是节奏稳定,不见半点紊乱。
而吴定缘的呼吸像是一个泄了气的风箱,轻重不一,忽长忽短,尽显心中重重矛盾。
此时大明湖畔的混乱有增无减。这一次官军似乎下了大决心,打算要把白莲教一举铲除。他们只要见到稍有可疑之人,便立刻开弓射出,连警示都不发。弓手身旁还有大批短刀手与矛手,像篦子一样,从曾公堤一直梳到天心水面亭,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不过从天心水面亭向西,搜捕兵力明显减弱,因为这一段不属于“真武诞辰”的插柳范围,去的百姓相对比较少。没人注意,在湖心亭与扇面亭之间的浩渺湖面上,一个小圆头忽上忽下,不时还露出一条背脊,不动声色地横跨,仿佛一条江豚在波光粼粼的湖波里游玩。
不光是官兵们没注意,就连原本在北边汇波楼上的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济南卫的动作上。
“苏大夫你看,果然是靳荣的兵!”朱瞻基兴奋地喊道。
从这个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济南卫的大军分作三股,从东、东南以及南三个方向围拢而来,毫不留情地清扫着大明湖畔。从他们的动作来看,绝非敷衍了事,显然上峰是下了死命令的。
可朱瞻基观望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怒气冲冲道:“我书信里明明只提及佛母,搜捕就是了,谁让他们搞成了乱打乱杀,伤及那么多无辜。”
他在淮安已知道,大部分白莲教众只是互助的穷苦人家,看到官军如此杀戮,突然有些后悔这么莽撞。朱瞻基一拍栏杆:“靳荣可靠,确凿无疑,咱们赶紧去找他,让他停手!”说罢转身噔噔噔就跑下楼去了。
苏荆溪跟在后头,双眉始终微蹙。她对于太子的计划持保留态度,可一时也没什么能驳斥的。她只能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希望能借此争取到时间,再仔细盘算一下。
“苏大夫,你怎么这么慢,快点!快点!”太子站在汇波楼的楼梯下,不耐烦地催促道。
“殿下,你的箭伤还没好,不可动作太剧。”苏荆溪拖延着说。
太子摸了摸右肩:“昨日上药时,我都能摸到箭镞头啦。你不是说再坚持两三日,它便会自行脱落嘛。”
“越是这时候,越要谨慎。”苏荆溪借着这短短的空当,脑子里已盘算了一圈,开口便道:“殿下您玉佩已丢,要如何说服靳荣,您是太子?”
朱瞻基哈哈大笑:“苏大夫不必操心此事。靳荣这个人我很熟悉,当年曾在永乐爷麾下听用,靖难时在白沟、浦子口立过功。我在京城见过几次,他肯定认得我。”
“朱卜花亦是近臣,跟殿下更熟悉。”
“永乐十八年的山东白莲教闹事,靳荣也参与了镇剿。何况你看他对白莲教下的这个狠手,岂能跟朱卜花那个狗贼相提并论!”太子怫然不悦。
苏荆溪注视着朱瞻基有些激动的眉头,没再劝下去。自逃亡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筹划,若是继续质疑下去,只怕会触碰到太子那脆弱的自尊心。于是她垂下手来,柔声道:“既然如此,请恕民女暂时不能随扈东宫。”
太子一怔,旋即一股怒意涌上来。我不纳你的谏,你就撂挑子不干吗?苏荆溪一撩额前的细发,笑道:“殿下误会了,民女只说暂时离开,可没说一走了之。”
“为何?”
“这一次您去见靳荣,能有几成把握?”
“没有八成也有九成。”
“就是有一成危险,亦不能轻忽。民女自请留在外面,实是为殿下多留一条路。倘若其心可用,则诸事皆宜;倘若碰到那一成可能……殿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我至少能赶去德州,请张侯跟于司直前来救驾——殿下万金之躯,须备万全之策,容不得半点疏漏哪。”
听到苏荆溪这一番苦心,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朱瞻基立刻大为感动,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苏大夫你,你可真是,真是体贴本王。”他见苏荆溪脸颊微红,想要把手掌抽出来,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
“殿下,你的箭伤还没痊愈,不可用力。”苏荆溪低声道。太子只好松开,恨恨道:“等把吴定缘那家伙救出来,他可得好好感谢我们。”
他们离开汇波楼之后,直奔山东都指挥使司。济南府城的衙署大多分布在城东,聚集在西门大街以北的府馆一带,与大明湖几乎只有一街之隔。朱瞻基和苏荆溪刻意绕开最混乱的曾公堤,直奔府馆而去。
此时府馆街上没什么行人,反倒是报信的飞骑一个接一个。奇怪的是,路面虽说垫着一层细细的黄土,却丝毫不见扬尘。济南泉多,街道两旁都挖有压尘引渠,可以时时洒水,把浮土盖住。这在普遍缺水的北方很是罕见,也只有济南府这等得天独厚的地方,才能如此奢靡了。
两人走了一段,先看到山东布政使司、督粮道、盐运司、济南府衙等一连串官署。到了府衙隔壁,前面可以看见一处八字开的辕门,门前竖着五方大红门旗,想找错地方都难。
苏荆溪忽然放缓了脚步,冲路旁的一个茶水棚一指。朱瞻基一点头:“半个时辰之内,我来这铺子里找你。若是半个时辰还没动静……”他停顿了一下,掏出那枚铜莲花来,递给苏荆溪:“你知道该怎么做。”
交代完这些,朱瞻基径直走到辕门口,门兵见这人一身粗布衣衫,连声呵斥要赶他走。朱瞻基把手一背:“去跟你们指挥使说一声,就说太子在这里等他。”
门兵吓了一跳,他做了这么久守卫,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霸气的访客。太子?他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有病了,连忙从旁边架子上摘下佩刀,满是警惕。朱瞻基见他蠢呆呆的,不耐烦与他多啰唆,索性大声喊道:“靳四!快出来!”
这一声喊出来,门兵吓得差点没拿住佩刀。靳荣在家里排行第四,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喊他一声靳四,外头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穿着破烂的黑脸小厮,从哪里知道的自家大帅的小名?
“跟你说了,我是太子,快让靳四来接驾。”朱瞻基又重复了一遍。
门兵再蠢,也看出来了这人来头不凡。至于是不是吹牛,那不是他这种小卒子能定夺的。于是他赶紧把朱瞻基带进辕门。辕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旗台,上竖一幅杀气腾腾的阔绢坐纛,上书“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字样。
门兵跑进后头衙署去通报,让朱瞻基一人站在大纛下方等候。此时已近午时,阳光辣人。朱瞻基却不闪不避,身子挺得笔直,下巴高抬。自从流亡以来,他一路隐姓埋名,变换身份,委实憋坏了。他决定这次与靳荣相见,要明明白白地以太子之尊站立于此。
老子有云:“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原来东宫师傅们讲解这句时,朱瞻基还似懂非懂。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太子这身份若不是曾失去过,他还真体会不到其贵重。
没过多久,只听辕门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是十几名手执直刀的甲兵,然后是同等数量的矛手,他们冲到辕门之后,先散开一个大圈子,把周围隔绝开来。随即亲军们簇拥着一个长脸汉子,如众星捧月一般走出来。他下颌一部长髯,鼻梁高挺,如果不是右眼只剩下一个浅窝的话,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
“靳四!”朱瞻基喊道,忍不住上前迎了一步。
谁知靳荣脸色严峻,根本不去看太子,左臂一抬,沉声喝道:“左右,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