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时常于意外中爆发,在距离龙城两百多公里外,一辆残破的越野车正在艰难地行进着,车体上多达数十个弹孔显示了它刚刚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战斗。道路崎岖不平,越野车的发动机不断发出不正常的轰鸣,拖动着接近于极限的车体,以不到三十公里的龟速行驶。按照这个速度,抵达龙城还需要几个小时。
驾车的年轻人尽管身上全是焦黑和伤痕,但一头银发却依旧耀眼,有如燃烧的火焰。他一边开车,一边低声抱怨和咒骂着。过了一会,他终于忍耐不住,头也不回地说:“黑钢!你还是下去吧,你一个人的份量就抵得上我们两个的三倍了!这样下去,存的那点油可不够开回龙城的。我开得并不快,你肯定可以跟得上的。”
整个驾驶室的后排只坐了本·科提斯一个,即便如此,原本宽敞的后座上也没有了多少空间,甚至还显得很拥挤。一段时间以来,上尉的体型似乎比以前更加大了,肌肉线条和条纹呈现出生硬的棱角,就象一块粗钢为原料,以粗糙手法锻打出来的一样。
听到拉菲的报怨,科提斯上尉只是嘿嘿一笑,权当什么都没听见。海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脸色苍白,已经进入沉睡。她看起来极为疲惫,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她穿着普通的越野作战衣,衣服上沾染着几大块血渍。从作战服的破损上看,血迹象是她的。
和海伦比起来,无论是拉菲还是科提斯,身上的伤痕都要多出十倍。但是海伦自身是没有能力,也没有防御力的,在能够让拉菲和科提斯受伤的战斗中,被余波波及,都能要了她的命。
拉菲不停地抱怨着,却很注意控制自己的音量,以免吵醒了海伦。他的声音更是汇聚成束,绕过重重阻碍,直接送进科提斯的耳朵里。而科提斯索性把两个耳朵向前折叠,彻底盖住耳孔,十足无赖。拉菲索性把音线轰击在科提斯的耳朵上,靠震动耳朵和头骨来让他听到自己的话。
雪正伏在海伦的怀里,紧紧依偎在她的胸腹之间,身上不断散发着热量。它火热的身体让海伦感觉到十分舒适,于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抱紧了它。雪现在体型已经不小了,哪怕不算上尾巴,它的身体也有近一米长。长长的嘴中遍布利齿,看起来十分恐怖。而拉菲和科提斯都知道,这上百颗利齿的威力比看起来还要恐怖,它一口可以轻而易举地撕开五厘米厚的合金板。此时雪的嘴正在不停地蠕动着,咀嚼着一块金属板。这块金属板性质特异,被雪咬嚼了许久,却始终只是变形,不曾破裂。要知道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一块顶级合金装甲片,也早被雪咬碎吃掉了。偶尔,从雪的嘴角边会渗出一滴唾液,还不曾滴落,就又被皮肤吸收进去。
拉菲依旧在唠唠叨叨地抱怨着,眼角余光却把雪的一切行动都收在眼底。当看到那滴唾液分泌出时,他的眼角也不禁微微抽搐。拉菲清楚,这滴唾液的腐蚀力早已超出想象,如果滴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车底蚀穿。论腐蚀力,早已远超各种强酸。而且,雪的唾液成分还在不断的变化中,它咬嚼过的合金,就会分析出其中的成分,从而在体内生成可以腐蚀的体液来。在需要时,不止是牙齿,它的爪子上也同样可以带上腐蚀液,甚至身体表面都可以分泌出来。
以前的雪可以称得上凶兽的话,那么现在的雪完全就是梦魇,一个让拉菲也感觉到头痛的梦魇。当雪全身都布满腐蚀性体液时,它完全就是一个沾不得碰不得的火药桶,只能依靠能量冲击或者是射击等远程手段对付。而雪速度奇快,身体坚韧程度早就超越了普通生物的范畴,就是拉菲自己发出的能量冲击,不出全力的话也很难伤得到它。和雪一同生活了这么久,可以说拉菲是看着它由一介幼小异生物成长为如今各方面都堪称恐怖的凶兽。
凶兽?
拉菲努力把这个想法排除出去,因为雪是海伦的孩子。当然,对于海伦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明显不是人类的孩子,拉菲很聪明地没有深究,特别是在海伦用模拟的“前知”能力打得他找不到北之后。而且他也绝不愿意把雪和美丽的海伦联系在一起。其实如果不是海伦的“孩子”雪是非常美丽的,以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的话。它能够完美适应这个世界的环境,强壮,聪明,凶狠,又具备智慧,毫无瑕疵。但它既然是海伦的“孩子”那么拉菲就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它,甚至是痛恨它,因为“孩子”这个词除了意味着母亲,还意味着父亲。雪的父亲是谁?
没来由地,拉菲又想到了苏。而且他知道,苏就是雪的父亲。虽然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但他就是知道。
雪终于嚼完了合金片,把碎屑全部吞了下去,发出满意的呜咽。它伸长身体,从海伦的肩膀上望过去,复眼看着后座上的科提斯,轻轻叫了一声。科提斯咧开大嘴,无声笑笑,就伸手从后厢处拎出一具牧羊犬大小的残缺机器虫,递给了雪。雪一声欢呼,刀锋闪电般挥出,刺穿了机器虫,把它拉了过来。
拉菲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阻止着:“这是海伦准备检测的样本!不能吃!”
可是他说得晚了一拍,雪早已一口咬下,把机械虫咬下小半,喀喀嚓嚓地嚼了起来。利齿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听了让人牙酸。而且为了防止拉菲阻止,它还有意藏到了海伦的另一侧,这样如果拉菲动手的话,很有可能惊醒海伦。
拉菲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驾车向前。可是没有开出多久,他突然心头一凛,立刻一脚刹车!越野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两只后轮几乎要离地而起,但终于停了下来。无声无息中,如同下雨般,数十道高能光束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地面上蚀出一个个手指粗细的深孔。数十个深孔在地面上排出整齐的长方形,如果不是拉菲刹车及时,越野车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剧烈的刹车让海伦啊的一声惊叫,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还好车速不快,又有雪呵护着,不然的话她多半会被撞伤。而拉菲早已下车,他甚至连车门都来不及打开,直接撞飞了车门,跳下车去。科提斯比他慢不了多少,大脚一撑,同样将车门踢飞,从车里跳了下来。他一下车,即刻从车后盖上摘下一根粹炼过的合金重棍,握在手里。而雪则灵动地从车窗中冲出,直接翻上了车顶。
第二波能量光雨从天空中落下,笔直对准了停下不动的越野车。雪伏在车顶,把自己的身体彻底舒张开来,瞬间变成一张把整个车厢覆盖在内的毯子,皮肤的间隙中则泛出颗颗碎钻般的晶体颗粒。高能光束落在雪的身上,大部分被这些晶体颗粒反射或是散射掉,小部分则被皮肤直接吸收。但是强行抵抗了一波高能光束攻击后,雪也一声低鸣,显得十分痛苦。它这样瞬间变形虽然将整个越野车体都保护在内,自身的防御能力却也因此下降了许多。好在科提斯一声低吼,整个人跃上了越野车顶,把手中合金重棍高高举起。合金重棍周围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第二波高能光束降落后纷纷偏转方向,轰击在合金重棍棍头。铸成这根重棍的合金熔点极高,但在高能光束的照射下,居然一秒不到的时间就开始泛红!然而科提斯的黑手坚定有力,握着一根通红的金属棍全无感觉。
有了科提斯的卫护,雪即刻恢复了原形,然后低吼一声,胸腹间亮起数点光芒,数个反重力力场叠加,身体随之腾空而起。
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架大小不一的机械虫,最低的距离地面已不过数十米。而在千米之上的高空,还有数以百计的机械虫正呼啸着高速飞来。机械虫有大有小,小的只有拳头大小,自带一个悬浮引擎,以及一门微型光束炮。而最大的一只机械虫足有越野车大小,它体型臃肿,移动速度并不快,自身火力也不足。然而可怕的是它舰体上搭载着数以百计的最小型机械虫,完全是一艘微型航母。
拉菲仰天望着,眯着眼睛,露出十分危险的微笑。他在原地站着,然后忽然消失,重新出现时已在百米高空,出现在第一波机械虫中间。他双臂猛然张开,发出一记无声咆哮,圈圈波纹几乎肉眼地可见向四面扩散开去,凡是被波纹涉及到的机械虫纷纷发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声音,不少冒出滚滚浓烟,失去了动力,摇晃着向地面坠去。只此一击,第一波机械虫就被消灭了大半。而这个时候,雪仍然在努力浮空,还没有爬升到拉菲的高度。最让它痛恨不已的是,在升空之前,拉菲竟然还非常多余地理了理那头燃烧着的银发!
雪一声呼叫,反重力力场功率再度提升,速度骤然增加,一举越过拉菲,向高空中的机械母船冲去。它的复眼不断闪烁,从中射出的光芒构成了一个新的防御力场,将周围射来的高能光束挡掉。雪在空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机动性,远比机械虫要灵活。高能光束炮的炮口只要对准它,它就会先行移开。而机械虫的高能光束炮仍然需要一段时间填充能量才能发射,这点时间足够雪闪移十米了。
在空中的雪和在地面上没什么不同,甚至速度还要快些,看来天空才是属于它的领域。它在重重高能光束的集火下穿行着,如游鱼般躲过条条致命的光束,转眼间已出现在微型空母的上方。空母吃力地掉头,看样子是想要逃跑,速度比雪慢了数倍的它又怎么可能逃得掉?雪如幽灵般落在它上方,几根节足划动,瞬间就将一圈吸附在微型空母上尚未起飞的机械虫剖成了两半。它的两根刀锋则深深刺入微型空母舰体,从嘴里发出阵阵超高频率的震波,顺着两片刀锋传入空母内部。一瞬间,借助反馈回来的震波,雪已经大致掌握了这艘微型空母的内部结构。在空母应变之前,雪就在一瞬间改变了数十次震波的频率。每次频率改变,空母内就会有一个微型智能芯片就此爆开,十分之一秒不到的功夫,这艘微型空母就彻底瘫痪,它的动力、弹射、回收和维修系统却仍保持完好。
雪为自己的攻击感觉到十足骄傲,不禁仰天一记无声的高频咆哮!这是它从无数历史资料中学来的,旧时代的人们,特别是中古时代及以前的英雄人物,每每做了得意的事情,总要仰天咆哮,以示壮怀激烈。
雪也想学学,虽然它现在的咆哮根本超出了人耳的自然听力范围,而且高频震波杀伤力十足,任何五阶防御以下的能力者如果听了,轻点的也是七窍流血,严重的大脑都可能变成一团沸腾的浆糊。虽然杀伤力大了点,且也没有声裂九天的激越,但是雪已经十分满足。威力强悍也是一种境界,不是吗?
就在心情正好时,雪的视野中忽然有一缕闪亮的银色飘过,让它的心情立刻沉到谷底,下意识地加大了咆哮的威力。可是那缕银色火焰就是顽强地燃烧着,顽强得极度令人讨厌,讨厌得一如这火焰的主人。
果然,银色火焰之下就是拉菲那张阴柔的脸,而且很贱地笑着。虽然雪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以人类的眼光还是纯以强力生物的角度看,拉菲都是非常美丽的,但是雪就是不喜欢他,还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这种不喜欢的情绪十分奇怪,按说不应该出现在雪这种高等生物身上,可是它就是控制不住,而且还会因为种种细节被撩拨起来。比如说,拉菲现在的微笑。
放在任何人眼里,拉菲的微笑都是魅力十足,可是雪看着,总是觉得他笑得别有用心,很贱,非常贱。
果然,拉菲同样一记高频咆哮,无形震荡瞬间把所有的机械虫都笼罩在内。他的高频震荡更加野蛮暴力,还混杂了电磁场的剧烈震动,对于所有机械体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雪是技术流的话,那么拉菲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力流。这种暴力美学,让雪更加地不爽。它并不是不知道如何发出拉菲般的咆哮,甚至知道十七八种更具杀伤力的超高端吼法,可是它吼不出来。
能量不足,这是硬伤,而硬伤无法避免。
高空中的机械虫纷纷洋洋地掉落,就是被雪咆哮给震坏的机械虫,也会发生二次爆炸,而且声势更胜之前。拉菲一声咆哮过后,雪目力所及,天空中竟然为之一清,再也看不到一只机械虫,只有雪踏足的微型空母完好无损。
从雪的角度,毫无疑问,这是最严重的挑衅。
不过拉菲并没有给雪报复的机会,他身形闪动之后,就又出现在地面上,站在海伦的身边。
海伦扶着越野车,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就是简单地站着,她也显得很吃力,冷汗一滴滴从前额落下。海伦望向天空,从她的角度,只能隐约地看到空中朵朵绽放的烟云,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拉菲站在她身边,右手若有意若无意地扶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指向天空,说:“还是上次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过你看,已经全部消灭了。这种东西,也就是第一次偷袭的时候有些用处,再来多少都不会有事。”
对于拉菲手上的多余动作,科提斯重重地哼了一声,拉菲则回以一记凶狠的眼神。科提斯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浑身肌肉蠕动,眼看就要动手。海伦先是回头看了科提斯一眼,立刻让洪荒凶兽般的上尉安静下来,然后她才安静地看着拉菲。
拉菲依然大笑着,手用力地捏着海伦的腰,而且还在往下移动,甚至快要摸上屁股了。海伦依然平静地看着拉菲,就象那只手不存在,或者只是一具冰冷的器械。
拉菲终于摸上了海伦的屁股,并且用力地捏了下去。但是他没有察觉,自己的笑容正在变得无比僵硬,而且鼻尖正在不停地冒汗。
天空中响起异样的尖啸,雪直接俯冲而下,眼看着就要撞上拉菲,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顷刻间悬浮在空中,完全违反了物理定律。它看着海伦,海伦什么都没说,也没向它看上一眼,但冷冽的气质却让雪明白了什么,于是安静下来,只是盯着拉菲,下意识地摩擦着刀锋。
“我的屁股摸起来舒服吗?”
海伦问。
“……当然舒服……”
拉菲这句话说得很有些中气不足。海伦的目光很宁静,却让他觉得无比刺眼,下意识地竟想避开。
海伦竟然笑了笑,问:“那还想多摸摸吗,还是要再摸点别的地方?乳房,还是下面?”
豆大的汗滴滚滚从拉菲头上流下,脸色白得象涂了粉,手依然紧紧地捏着海伦的屁股,可是指节关节已经发青,好象握在手中的不是一块极富弹性的肉,而是块根本捏不动的合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海伦依然用永恒不变的机械声音说:“科提斯和雪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杀了他们,然后强奸了我。你一定有办法让我不能自杀,所以你想玩几次就是几次,想玩多久就是多久。只是要消耗些精神,防着我自杀而已。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自杀的,只要能活着,我就会一直活下去。”
这话就是诛心了,拉菲已经全身僵硬,右手如同铅铸,重得完全抬不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海伦已经把他午夜梦回时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给揭了开来。
做出一个决定并不是那么容易,而在当下,不做决定本身就是一个决定。勇气更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被海伦叫破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后,拉菲忽然失去了践行这一想法的勇气。海伦很平静,平静得让他心寒。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从来都猜不透海伦的想法,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够看得懂海伦。可是总会有一些人认为自己很了解海伦,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的,因为海伦大多数时候都非常简单透明,可以让每个人都看懂。就如现在,她甚至告诉了拉菲自己会怎么做,而拉菲知道这是实话。海伦从来不说谎,或者说从不在大事上当面说谎,因为不需要。
那么还需要怕什么呢?杀了雪和科提斯,带走海伦。或者仁慈一些,打晕雪和科提斯,带走海伦。都是一样的。拉菲相信自己想躲的话,没有人能够找得到自己。然后就是和海伦两个人的生活,只要想想就会激动的日子,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占有海伦!这种渴望已有小半和欲望无关,而只能在心理学上得到解释。因为海伦虽然美丽,但身上那种机械的物质却会使大多正常的雄性生物失去欲望。
不过,拉菲并不是正常的雄性生物。
他拼命地想着,银发上甚至真的喷射着火焰。这已是他所能达到的最高思考速度,却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无论怎么想,拉菲都在海伦设下的逻辑回路中绕行,就象在空旷的操场上跑圈,不管跑多快多久,都是在原地打转。正常的思考已不足以解决问题,但是直觉告诉拉菲,一定没有这么简单,甚至说不定海伦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情形,从而有了布置。如果海伦的布置能够让人看出来,那也就不是海伦了。
终于,拉菲干涩地笑了,艰难地收回了右手,说:“这是不会发生的。”
过了一会,他又认命地笑了笑,说:“或许原本可能发生,不过现在不会了,以后也不会。”
得到了拉菲的保证,科提斯紧绷的身体慢慢松驰下来。海伦只是点了点头,开始收集和检查不断从空中掉落的机械虫残骸。雪也从雕塑状态中恢复,飞来飞去,不时叨来一两具残骸,让海伦检查。科提斯也在帮着忙。
只有拉菲独自在越野车的另一侧,靠在车上,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苦涩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海伦又装了满满一袋的机械零件,由科提斯背着,回到了越野车内。当越野车重新启动时,雪依然伏在海伦身上,但是却将头部始终对准拉菲。它的头不是要害,而是最凌厉的攻防器官,比刀锋更加危险。
拉菲当然知道雪的意思,却只当没有看见,安静且沉默地驾驶着。车厢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温度也在悄然中下降。海伦显得更加疲惫,她微闭着眼睛,不断按揉着头部。就在这时,科提斯忽然问:“海伦,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这些奇怪的家伙的?”
上尉浑厚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越野车内的沉寂,甚至把雪吓了一跳,但同时也令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就连拉菲也悄悄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一周之前,海伦突然离开龙城,带着拉菲、科提斯和雪向着西北方向长驱直入,一直到离开龙城几百公里,绕过大湖区,进入北方的山区为止。因为海伦没有说明,所以没有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海伦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拉菲和科提斯还是一路跟了下来。只是在经过大湖区时,拉菲的脸色曾经有过短暂的不愉,因为那是他一直被囚禁着的地方。
一直到北方山区的边缘前,行程都很顺利,然而在进入山区的第一天,车队就遭遇突然袭击!攻击的依然是机械虫,数量只有数百只,但却打了海伦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威力巨大的高能光束几乎无法闪躲,因此第一波光能雨几乎是硬抗过去的。如果不是战斗直觉更加敏锐的拉菲第一时间扑到了海伦身上,用身体挡住了射下的高能光束,海伦早就死了。而且机械虫的智慧和反应能力出人意料,它们即刻调整了战术,分进合击,高能光束自四面八方而来,几乎消除了所有的死角。在第二波的攻击下,科提斯也身受重伤,他是为了保护雪,而用身躯阻挡了后续几波高能光束。当时的雪未及防备,身体被两道高能光束洞穿,一时重伤濒死。而以科提斯恐怖的防御力,被那些高能光束直接命中,身上也会多出一个个几厘米至十几厘米深的伤口。
当机械虫们再次调整阵形,准备发起第三次攻击时,反应过来的拉菲已经利用自己高速闪移的特性冲到它们队形中间,开始大开杀戒。机械虫除了强悍的攻击力及压倒性的数量外,自身的防御力其实非常脆弱,薄薄的外壳并不比装甲车坚固多少。这种程度的防御力,对拉菲来说和鸡蛋没什么区别。所以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他就将机械虫成片击落,最终发出第三波高能光束攻击的机械虫还不到五十只。这次又是科提斯用身躯护住了雪和海伦。前后算起来,科提斯身上至少中了近百道高能光束,若非他体质变态,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机械虫没能发出第四波攻击,拉菲没有再给它们这个机会。
袭击事发突然,战斗短暂而激烈。从头至尾,整场战斗还没到一分钟,科提斯已身负重伤,雪也遭到重创,拉菲同样受伤不轻。只有海伦只有一点轻伤,但她却是最危险的一个。哪怕一道高能光束命中要害,都会立刻要了她的命。战斗结束,面对满地的机械虫残骸,拉菲和科提斯却认不出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地球上可从没出现过这种东西。它们主体由金属构成,明显属于某种机械,但却无法解释它们过快的反应和与生物无异的智能。而且,构成它们身体的金属成分,有许多在这颗星球是不曾存在过的。
从拉菲到科提斯到雪,在战斗和毁灭方面都是天才。海伦虽然不能直接战斗,但是她似乎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她指导别人如何进行战斗。
所以当时隔半日后第二波机械虫飞临上空时,袭击就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将高频震荡和电磁冲击结合在一起的拉菲,已经成为机械虫的克星,周围十米之内都成为机械虫的死亡之域。相较于拉菲的范围攻击,雪的战斗力更多体现在个体或小范围战斗上,只是一只只切割的结果当然比不上拉菲成片的收割。战斗中科提斯则成了完全的悲剧,以皮糙肉厚著称的上尉在第一波攻击中受到重创,伤势重到了连海伦也因为缺乏必要的工具和药物而束手无策的地步。不过科提斯倒是天生乐观,全然不把自己的伤势当一回事。而且他也仍然可以发挥些作用,比如保护海伦,不让她受到偶尔遗漏的高能光束袭击。
连续挺过两轮袭击,收取了必要的样本后,海伦即刻要求全速返回。在只剩下一辆越野车,外加科提斯重伤的情况下,所谓全速即是不超过时速四十公里。想要返回龙城,还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在快要进入血腥议会的地界时,他们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机械虫第三轮袭击,这次除了普通的战斗机械,还多了只微型空母。第三轮袭击虽然规模上升,但依然被有惊无险地解决。只是战斗过后,拉菲的异变显然出乎众人意料,也使接下来的旅程充满了危险。
拉菲无疑对海伦是有感情的,但是在失去了制约,又很有可能不承担后果的情况下,过于浓烈的感情却往往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它可以让人成为天使,也可以把人变成魔鬼。而沉寂压抑的气氛,无异于最浓烈的催化剂。
所以海伦尽管疲惫,听到科提斯的问题,依然张开了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前段时间我偶然间接收到了一些奇怪的信号,它们的结构与承载传递信息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象是来自于某些奇异的文明。而北方的山区是信号的密集区,所以我想来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科提斯哈哈笑了几声,说:“听起来象是外星人入侵。可要是旧时代还好说,现在这颗破星球有什么入侵的价值?我看它们这趟注定是要亏本了。”
听着科提斯并不好笑的笑话,海伦虚弱地笑了笑,说:“我可不知道它们究竟想要什么。也许这颗星球上有着不为人知的宝藏。我虽然有八成的把握断定它们的源头是来自于外宇宙,但毕竟不是完全确定。我们这颗星球上的进化过程已经被成百上千倍地加快了,许多变异生物都开始出现智慧,甚至开始有了社会的雏形。我们怎么就能断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会出现智慧比人类还要超卓的超级生命呢?”
科提斯挠了挠头,总觉得海伦的逻辑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皱眉说:“话是这么说,不过总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机械……机械!对了,那些变异生命如果自身突变进化得很强大还容易理解,但怎么也不可能造出这些机械飞虫吧!引擎、冶金和能量武器科技可是需要不止几代人积累的!”
海伦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科技的确是需要积累的,但未必是如我们这样依靠纸张、磁盘或者是其它的物理介质积累。或许,某些生命会以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传承文明。比如说,在基因中传承,再或者是积累在某种次级空间中。甚至有可能某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会感应到某些具备大量文明传承住处的符号,那个时候,新的文明说不定就被开启。所以说在我们这颗星球上,如果某种生物出现了文明突进,其实是很可能的。只是如果真有那种文明的存在,那对于它们和我们人类来说,这颗星球就显得太小了。”
海伦的言下之意很隐晦,却也很明白。以人类迄今为止表现出的攻击性来看,是绝无可能与一个新生文明共存的,除非对方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消灭自己。
“不过,这些机械虫应该不是我们星球上生命变异的文明产物,而肯定是来自外宇宙。从它们的行为模式来看,它们应该有一个统一的中枢,或者称为大脑。”
海伦又补充着。
科提斯叹了口气,说:“这可真糟糕!我倒宁可是狼或者猴子什么的突然变得聪明了,造出的这些家伙。”
海伦沉默着,没有就此说些什么。越野车中的气氛再次沉寂凝重,虽然和先前性质有所不同,却是一样的压抑。从外宇宙来的文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恐怕都比人类文明要先进得多。至少在战争爆发前的旧时代,人类的足迹还不曾踏上另一颗行星。拉菲或是科提斯虽然都不是很懂技术,但是动荡年代的高阶能力者放在旧时代,都是无以伦比的天才。看到一批批高度一致,分工简单明确的机械虫,两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无形的重负。
接下来的旅途很平静,再也没有遇到过新的袭击。也许是失去了他们的行踪,但也有可能是机械虫们遵循着无形的界线,不曾进入血腥议会的疆域。残破的越野车奇迹般地开回了龙城,才最终报废,而一路上的安静也恍如奇迹,几乎看不到战斗的痕迹,往日无所不在的议长军似乎突然消失了。
回到龙城后,海伦第一时间给科提斯做了手术,然后才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休息。手术完成后十分钟,科提斯就从病床上跳了下来,裹着满身的绷带,带着半碎的内脏,离开了应急病房。在走廊尽头的天台上,拉菲正独自站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烟味辛辣刺鼻,一闻就是劣质香烟。但是在战火弥漫的今天,能够有烟抽就算不错了。科提斯拖着沉重而麻木的身体,走到拉菲身边,闷声问:“还有烟吗?”
拉菲看都没看科提斯,只是从衣袋中摸出三根皱得不成样子的烟,扔给了科提斯。上尉笑了笑,塞了一根在嘴里,拇指和食指一搓,指尖就跃出一朵火苗,把烟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庞大的肺活量几乎把半支烟燃光,这口气才算吸到了尽头。科提斯屏气片刻,喷出浓浓一团烟雾,说:“真他妈的舒服!要是有口酒就更好了!”
拉菲转头看了看科提斯,不声不响地从内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银制小酒壶,扔了过去。科提斯拧开壶盖,一股浓郁之极的酒气就扑面而来,顿时让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和抽的劣质烟不同,壶中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好酒,而且经过拉菲以特殊能力处理过,味道醇厚甘长,完全可与旧时代珍藏百年以上的珍品相媲美。科提斯一口就喝掉半壶,闭目细品片刻,才赞叹着吐了口长气,再看了手中的酒壶一眼,恋恋不舍地递还给了拉菲。哪知道拉菲头也没回,说:“不要了,都给你吧!”
科提斯愕然,他知道这瓶酒是拉菲多年珍藏,即使在血色黄昏中重伤濒死之时也没舍得多喝。可以说,这一瓶东西对拉菲的意义可能是仅次于海伦的。能够给科提斯喝一大口已是意料之外,居然要全给他?如果不是喝过一口,确定了这是真货,科提斯真要以为拉菲给的是一瓶假货。上尉仔细看着拉菲,缓缓地问:“拉菲,你没事吧?”
拉菲看着夜色笼罩下的远方,自嘲地笑笑,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我昨天还想杀了你的,你就不恨我?”
科提斯也同样笑笑,反问:“你有动手吗?”
“只差一点。”
拉菲坦然承认。
科提斯哈哈一笑,说:“早就知道你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算了,这壶酒就算扯平了。”
说完,他立刻把银质小酒壶收进怀里,动作之快速迅捷,完全不象刚从手术台上爬下来的样子。
拉菲转过头,紧盯着科提斯,双眼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科提斯只是咧开大嘴无声笑着,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在夜色中极为耀眼。
看了足足一分钟,拉菲才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说:“酒喝完了,酒壶就给你留个纪念吧。”
科提斯挪到了拉菲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共同望着无尽的夜幕,片刻后叹了口气,方说:“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吧!现在不说,说不定以后真的没有机会了。”
拉菲直直地看着远方,沉声说:“这么说,你也有感觉了?不过,既然我能够感觉得到,你应该也可以的。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上了海伦,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如果没和她有过一次经历,我真是死也不甘心!”
“那就去做!”
科提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踩着你的尸体过去?”
“是的。”
拉菲点了点头,说:“就知道是这样。不过如果我真想做的话,我不会对你手软的。”
科提斯隔着衣服拍了拍酒壶,笑:“让我喝完这壶酒再动手的话,我不会怪你的。将来记得把我的那份杀回来就行。”
拉菲听了,黯然,忽然把头重重在水泥浇铸成的护栏上砸了几下。他砸得很重,所以水泥护栏上瞬间溅满了鲜血!只要拉菲愿意,原本应该是水泥护栏彻底破碎、他的头毫发无伤,而不应该是相反的结果。
一片血溅到了科提斯的手上,他随手在身上的绷带上擦了擦,毫不客气地说:“身上的伤可代替不了心里的痛,反而会多添一份。自残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别指望我会同情你!”
“聪明?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
拉菲转过头,看着科提斯,忽然问,“你后悔过吗?”
“当然!”
科提斯回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不懂得变通,脾气臭得要死,从上校直接降到上尉。而我又总是死脑筋,弄得后面十几年心灰意冷,啥也不想做,浪费了许多时间,才弄得现在不上不下的样子。”
“那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拉菲问。
科提斯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不假思索:“我会低头,反正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然后拿到应得的资源,和年轻时一样地战斗锻炼,那现在的我应该可以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拉菲笑了笑,出口长气,说:“我也很后悔。当年不应该为了一口气而进入监狱,在哪里白白沉睡了十几年的时光。否则的话,就是摩根我也不怕。”
只是一说完,拉菲立刻又补充:“当然,现在我也不怕约什·摩根!”
科提斯嘿嘿地笑了,善意地表示理解。拉菲摇了摇头,再次叹了口气,说:“我是打不过他,可这不代表我怕他,完全是两回事。就象……就象我救了海伦的命,却不意味着我就有了和她上床的权利一样。”
“我明白。”
科提斯依然笑得露出白牙。
天台上沉默了。
许久,科提斯才打破沉默,问:“银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们遇到的机械虫数量上再添一个零,又会怎样?”
“我也是。”
在私人医院内,海伦只开了一台光屏,正在沉思。光屏上显示着各种机械虫子的全息结构图,并在缓缓旋转着。海伦的脸色很不好看,那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凝重。雪正伏在角落里努力啃咬着一块块金属。这些性质各异的合金都是海伦特意配制出来供雪练牙的,其实说是练牙,雪每吃掉一块合金,都会记下成分,从而在体内形成相应的配方,日后遇到类似金属,它就可以凭藉专门分泌的体液加以溶解,而且溶解的特质合金越多,雪的身体就会越坚硬,实力也提升得越快。只是对雪来说,吃这些合金是非常难受的事,所以以往它都是能躲尽量躲,有时候甚至是拉菲按着它,把合金硬往它嘴里塞才行。但这次回来后不用海伦催促,雪自己就把所有剩余的合金翻出来,一块块默默啃着。
雪的意思,海伦自然非常明白,她只是暗中摇了摇头,并没有阻止它。她正在盯着机械虫的全息图看,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雪咬着一嘴的合金,悄悄走到海伦身后,浮上半空,看着光屏上的全息图,片刻后向海伦传递了一个意念:“妈妈,这些家伙很厉害吗,你好象很为难的样子。它们并不是很厉害嘛,只是看样子会变出非常多的数量。不过它们数量再多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先跑,然后再慢慢地解决它们。”
对待雪,海伦要坦白得多,她揉了揉太阳穴,同样以意识回应着:“我并不是害怕它们的数量,而且也不畏惧它们背后的主宰者。只是……”
海伦仔细斟酌着用词,这是很罕见的事。过了几秒,她才说:“它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应该见过它们,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没有遇见过它们。这正是让我感觉到困惑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害怕。”
雪呜呜地叫了两声,它理解海伦在说什么,却也同样困惑。海伦不可能犯错,更不可能记错事情,她没见过机械虫就是没有见过。但是熟悉的感觉又从何而来?海伦的思维可以做到绝对精确,几乎没有模糊的地方,不可能出现这种逻辑上的悖论。
雪努力地想着,却没有结果。它不由得痛恨自己的智慧,决定把新得到的能量全部用来升级思维中枢,这样可以在身体内生成七个二级思维中枢,按人类的标准,就相当于多了七台小型机的能力。当然和海伦无法相提并论,但至少可以摆脱目前一头雾水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急需强大的武力。机械虫虽然构造简单,攻击手段单一,而且个体的威力并不十分强大,但是它们最恐怖的一点在于可以量产!当成千上万,而不是数十数百只机械虫出现时,战争就会发生质的改变。一个拉菲可以消灭几百只机械虫,但上万只机械虫却可以秒杀十个拉菲。这就是区别。而当不同种类的机械虫可以相互配合时,威力更是会以几何级数增加。以机械虫所体现出的文明程度,如果资源足够,那么数量完全可以以百万、甚至是千万计!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机械大军面前,个人的强大武力再次变得渺小。数量与质量的关系,永远是辩证的。
雪重新回到自己的地盘,一边啃咬着合金块,一边纠结于先增加思维中枢还是先强化个体武力的问题。虽然外形有异于人类,它却完全象个小孩子那样思维。其实雪本能地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种思维方式,准确、高效而且冰冷,和人类思维的复杂混乱与模糊截然不同。如果切换到那种思维模式,它知道自己可以立刻知道答案。然而,雪却直觉感到海伦并不喜欢它切换过去,只有在人类的模式下,它才能从海伦那里感觉到温暖。于是它索性放弃了本能的思索模式,因为反正有海伦在,她会为它谋划好一切,甚至包括了进化。至少迄今为止,在海伦手下诞生与改进的雪,身体的形态功能虽然与本能给出的选择大相径庭,个体战斗力却相去无几。
现在的雪,当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雪忽然感觉到海伦的心跳加快了少许,血液的流动也在加速,但是身体的体温却稍有下降。在人类身上,这种反应叫做恐惧。
海伦也会恐惧?她又在害怕着什么?雪不知道。它只知道,到了某个时候,它一定会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