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又坐在这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的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时。夜华他离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舔着脸在我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我那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和我说戏。额外也常说起她这个远房表哥。按她的说法。她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加个整日啼哭不止的小儿。可怜可怜。她每每叹出可怜二字。脸上便果然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我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是近年来已将生死看开。织越执壶倒了杯冷茶。润了口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那个表哥。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的都以为他只剩下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了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高浪。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他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的一个尊神。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根本没死。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用整日再哭哭啼啼的了。”
四周刹那静寂无声。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得自己干干道:“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他可是太子夜华?他可是九重天天君的长孙太子夜华?”
织越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
我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眼风不意扫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想起我是在集市上招的祥云驾的紫雾。
腾云上的半空中。天高地远。下视茫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门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脑中越是空茫。我踩著云头在天上兜转了几个来回。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不意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栽下云头。幸好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墨渊的声音在后头想起:“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驾个云也能跌下去?”
我转过身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子。急切道:“夜华呢?师傅。夜华呢?”
他皱了皱眉。道:“先把眼泪擦了。我正要找你说这桩事。”
墨渊说。父神当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华投生。他投生后。这神力便一直随著他。藏在他神识。三年前他不知道夜华还砍了瀛洲的四头兄兽。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才以為他已没救了。想必夜华是以父神的全部神力抵了东皇神的灭天之力。元神被这两份力冲得损伤了些。便自发陷入了一轮沉睡。却叫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连夜华他自己。怕也是这么想的。
墨渊说。他这一轮沉睡本应睡上个几十年。可玄晶冰棺是个好器物。无妄海虽是沉天族遗体的。其实却是个修养圣地。才叫夜华只三年便能醒来。实在歪打正著。
他说的这些话我大多没听见。只真切的听他说。小十七。夜华回来了。他刚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
我从没想过夜华他竟能活著。虽默默祈祝了千千万万回。但我心中其实明白。那全是奢望。夜华他三年前便灰飞烟灭了。狐貍洞前的桃花下。还埋著他临死穿的那身衣袍。他死了。他临死前让我忘了他。让我逍遥自在的生活。可、可墨渊说夜华他醒过来了。他没有死。他一直活著。
我一路腾云回青丘。不留神从云头上跌下来四回。
过了谷口。乾脆弃了云头落地。踉踉蹌蹌朝狐貍洞奔。路旁遇到一些小仙同我打招呼。我也全不晓得。只是手脚不由自主发抖。怕见不到夜华。怕墨渊说的都是糊弄人的。
狐貍洞出现在眼底时。我放缓了步子。很久不从正门走。不留神洞旁三年前种下的桃树已开得十分繁盛。青的山。绿的树。碧色的潭水。三年来。我头一回看清了青丘的色彩。
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青山碧水中的一树桃花。犹如九天之上长明不灭的璀璨烟霞。
那一树烟霞底下立著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修长手指轻抚跟前立著的墓碑。
就像是一个梦境。
我屏著呼吸往前挪了两步。生怕动作一大。眼前的情景便一概不在了。
他转过头来。风拂过。树上的烟霞起伏成一波红色的海浪。他微微一笑。仍是初见的模样。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红色的海浪中飘下几朵花瓣。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他伸手轻声道:“浅浅。过来。”
(全文完)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外篇 白真番外
白止帝君家的老四满周岁时。十里桃林的折颜来串门子。
须知青丘的狐狸方生下来落地时。虽是仙胎。却同普通狐狸也差不多。全不是人形。待到周岁上。吸足了天精地气和他们阿娘的奶水。方能化个人形。且是将将生下来的婴儿的人形。
将将生下来的婴儿。那必然是邹巴邹巴的。
纵然青丘白家的老四日后漂亮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彼时。也只是个邹巴邹巴的。只得两尺长的小娃娃而已。
九尾白狐这个仙族。是很拣便宜的一个仙族。天生便得一张好皮相。不过人长得好了。便十分难以忍受自己有一天竟会长得难看。甚或。自己曾经竟有一天长得难看过。
白家老四便是个中的翘楚。
其实九尾白狐的一生皆是光鲜亮丽的一生。硬是要说个不光鲜的。便只是他们初化人形的时候。然彼时尚是个小婴儿的白狐们自然并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也就并不会纠结自己的相貌。即便后来长大了。想起来自己当婴儿的时候是个多么丑的婴儿。略略宽慰一下自己婴儿并不能分什么美丑。也便过了。
然白家老四却很不同寻常。有句话说知者多虑。老四在做尚不能化人形的小狐狸时。皆是由白家的老三带着。做狐狸时的老四是只十分漂亮的小狐狸。老三便抱着他到处给人看:“这只小狐狸漂亮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狐狸吧。嘿嘿嘿嘿。这是我弟弟。我娘刚给我添的弟弟。”遇到个别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小狐狸。白家老三会偷偷撇一撇嘴。挨着老四的耳朵悄悄说:“唔。那么只丑巴巴的狐狸。啧啧啧啧…”
是以。那个时候。尚不满周岁的。冰雪聪明的白家老四。便对美丑相当地有概念了。
白家老四满周岁。白止帝君低调。只办个满月的家宴。折颜同狐狸洞交情一向好。自然也来了。
老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弟弟抱出来。折颜喝了口酒。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唔。白止。你这小儿子怎的生得这般丑。”
折颜这么说。自然因为他未曾娶亲。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天下的小婴儿生下来都是这么丑的。白家老四因注定要长成个美人。从他邹巴邹巴的小脸上仔细探究一番。其实也能勉强地寻出几分可爱。
白家老四从来没被人用丑字形容过。他听见折颜这么说他。小小的婴儿躯一震。
他十分悲愤。十分委屈。眼眶里立刻包了一包泪。
但他觉得他纵然小。也是个男子汉。他的哥哥们在他做狐狸时便教导他男子汉能洒热血不流泪。他牢牢地记着。便咬了嘴唇想把眼泪逼回去。但他没有牙齿。咬不动。于是这坚强隐忍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便只是扁了嘴巴。要哭又哭不出来。如此。便更丑了。
折颜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也许长开了就没那么丑了。”
白家老四终于哇地一生哭出来了。
九尾狐狸本来兴在周岁宴上定名。却因白家老四今日很不给面子地一直哭。这事便也草草地搁下。因青丘历来有个规矩。给小娃娃起名字乃是个慎重的事。名起好了。先要念给这小娃娃听一听。得他的一笑。才算作数。纵然小娃娃并不是真听了这个名。觉得合自己的心意才笑的。念给小娃娃听时。旁边需再坐一个人。来逗惹这个小娃娃。可见今这情势。白家老四正伤心得很。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定名的仪式便顺延到了第二年白家老四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