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豁然开朗。术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弯曲觞流水。水上还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为宽敞些。
草亭里正有一双男女作交颈鸳鸯。
我本意是来寻个尚未作恶的妖孽点化。却不想活生生撞见别人闺房逗趣。委实尴尬。
那男子因背对着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张脸埋在男子肩窝。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从洞里灰扑扑落下来。难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亲切一笑。以示安抚。她却直勾勾只管盯着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两个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许是感受异常。便也侧身转头来看。
隔了大半个水塘。这一眼。却让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浇了一道热滚滚的烫猪油。又腻又惊。
这许多年来刻意忘怀的一些旧事。纷纷从脑子里揭起来。
他眉间似有千山万水。定定瞧着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肃然道:“原是离镜鬼君。老身与鬼君早恩断义绝。阿音二字实当不得。还是烦请鬼君称老身的虚号罢。”
他不说话。怀中的女子颤了两颤。倒让我望得分明。
我委实不耐。然近年小字辈的神仙们与鬼族处得不错。总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毁了好容易建起来的情谊。有这么一层顾虑。脸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叹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万年。还准备继续躲下去?”口吻甚诚恳。仿似见不到我还颇遗憾。很是令人唏嘘。
我委实好奇。明明我两个的关系已鱼死网破到了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说出这么一番体己话来的。
再则。说我躲他。却实在是桩天大的冤案。虽说活的时间太长就容易忘事。我揉着太阳穴仔细回忆了一番。却依然觉得。七万年来我与他不能相见。绝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缘分所致。
七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东荒那方大泽沧海桑田二十个来回。也就到头了。
七万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苍出外游猎。看上了九师兄令羽。将他绑去大紫明宫。要立为男后。因我那时和令羽一处。也就被顺道绑了去。
我五万岁时拜墨渊学艺。墨渊座下从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术法将我变作个男儿身。并胡乱命了司音这假名字。
那时。人人皆知墨渊座下第十七个徒弟司音。乃是以绸扇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渊上神极宠爱的小弟子。绝无人曾怀疑这司音原来却是个女神的。
我与令羽虽同被绑架。却因我只是个顺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顿饭之外。尚许四处走走。不出这大紫明宫。便并不妨事。
后来我时常想。在大紫明宫的第三日午膳。许是不该吃那碗红烧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来的红烧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还是这同一番天地。
那时。我午膳本已用毕。厨子却呈上来这碗命运的红烧肉。说是擎苍上午猎的一头山猪。割下来大腿专门蒸了两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里。一碗就顺道赏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卖相甚好。也就客客气气。将一碗吃尽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过午膳。这一碗红烧肉算是加餐。是以饭后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两步路。便是多走的这两步路。让我初初遇到还是皇子的离镜。生生改了自己的运道。
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说;也有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说。是以一碗红烧肉将我的人生路铺得坎坷无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却难免感叹一声。怅然得很。
第五章(2)
我尚且记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阳远远照着。透过大紫明宫灰白的雾障。似个鸭蛋挂在天边。
作陪的宫娥与我进言。御花园里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现下正开花了。神君若还觉着涨食。倒可以过去看看。又给我指了道儿。
我摇着绸扇一路探过去。燕喃莺语。花柳复苏。因认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寻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这御花园里虽是浅水假山。细细赏玩。也还得趣。
我自娱自乐得正怡然。斜刺里却突然窜出来个少年。襟袍半敞。头发松松散着。眼神迷离。肩上还沾了几片花瓣。虽一副将将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倾国的风姿。
我估摸着许是那断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点了点头。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礼。精神气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与尚未睡醒的人计较。尽了礼数。便继续游园。待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郑重且惑然:“你这身衣裳颜色倒怪。不过也挺好看。哪里做的?”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巴巴瞅着他。说不上话。
这身衣裳通体银紫。因连着几天白日穿入夜洗。颜色着实比新上身时暗淡了些。却也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委实算不上怪异。擎苍绑架我和令羽之前并未打过招呼。算是个突发事件。我也来不及准备换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宫来。左右就这一身衣裳。他们备的衣物我又穿不惯。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着我转一圈又上下打量。恳切道:“我还没见过这样色彩的东西。正愁父王做寿找不到合称的祝礼。这倒是个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个人情。将这身衣裳换给我罢。”话毕便拿住我。雪白肤色微微发红。羞赧且麻利地剥我衣服。
虽化了个男儿身。可我终究是个黄花女神仙。遇到这等事。依照传统。再不济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时。我两个正立在一方莲池边。和风拂来。莲香怡人。
我那挣扎虽未用上术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挣一推。却不想中间一个转故。竟牵连得两人双双落进莲池。鬼族的耳朵素来尖。一声砸水响引来许多人看热闹。此事委实丢脸。他向我打个手势。我揣摩着是别上去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与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们忧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着水上再没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这半日蹲缘。我两个竟冰释前嫌称起兄弟来。互换了名帖。
这丽色少年委实与那断袖鬼君有干系。却不是他夫人。而是他亲生的第二个儿子。便是离镜。
只记得当时。我讶然且唏嘘。原来身为一个断袖。他也是可以有儿子的。
那之后。离镜便日日来邀我吃茶斗鸡饮酒。
我却委实没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说擎苍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从。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来。见今又开始绝食。
那时我人微力薄。莫说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宫。只我一个人要逃出去。也困难得紧。因信任墨渊闭关出来后必会救我们出水火。我在这过得倒也并不十分难受。原想擎苍既对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况倒也无甚可操心。却哪知他会将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忧。
□也忧夜也忧。
离镜瞧着不耐。脾气一上来。将擎着的酒杯一砸。道:“这么件小事。你却宁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来找我帮忙。分明就不拿我当兄弟。却还要我巴巴地来问你。你不认我这个哥哥。我却偏是要认你这个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帮你将他运出宫就是。你对他有什么话。也好好写清。我今晚帮你带过去叫他放宽心。说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从来不晓得。见今的神仙如此娇弱。投个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还能将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无语。不将此事叨扰于他。原是想他和擎苍终归父子。与他惹了麻烦。却不好。他既执意要帮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势必欠他一个人情。后来陪离镜饮酒。我便少不得更卖力些。
原本饮酒我最怕与人行雅令。那时年少。玩心太重。正日里跟着几个糊涂师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招摇过市徒做风流。诗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罚得最多的一个。行通令却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掷骰子还是抽签、便是划个拳猜个数。我也能轻轻松松就拿个师门第一。
这番我却是要讨好离镜。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张口乱说低头喝酒就是。行通令却行得抓耳挠腮。离镜很是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