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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这时他的手机闪了一下,是个短信,松本发过来的:你怎么骗我?

他立即回了过去:八格丫鲁。

然后手机又闪了一下,是朱道枫发过来的:你怎么跟松木解释?

他又回了过去:八格丫鲁。

朱道枫马上回了过来:哟嘻。

他也回了过去:哟嘻。

晚上,梓园一片灯火辉煌。庆功宴就在此举行。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城里名流显贵纷纷前来道贺。朱道枫一身米色西装,系着时尚的抽象图案领带,胸口还别着鲜花,举着红酒,跟每一个人碰杯,尤其是女士,他更是照顾周到,随意又不失分寸地跟她们打情骂俏。几个死党也都悉数到齐。朱家老爷子没穿西装,一身银色绸缎唐装,叼着根雪茄,笑容满面,又很有威严。

“虎父无犬子啊。”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哪里,哪里。”老爷子嘴上谦虚,心里当然是很高兴。自从下午朱道枫跟他讲了秦川的事后,他的心情一直没法平静,甚至有点心不在焉,老是在进来的宾客中搜寻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他怎么还没来?”他问正跟客人谈笑甚欢的朱道枫。

“放心吧,他会来的。”

“你这么肯定?”

朱道枫笑而不答,眼睛注视着前方,“他来了。”

果然,秦川一身米色西服款款走进大厅。四顾一望,一眼就看到了朱道枫远远地冲他笑。他走过去,朱道枫也走过来,这一条路,很漫长,仿佛比走过的三十年还漫长。

“小川,你来了。”朱道枫伸出了手。

秦川握住他的手,礼貌地笑,“祝贺你!”

“小川,”朱父也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真行,我听威廉讲了,你给小日本唱了台好戏啊,谢谢你……”

秦川一怔,瞅了一眼朱道枫,没说话。

“秦川,秦川,快过来!”几个君子在那边叫他,“你小子姗姗来迟啊……”

“抱歉,来晚了!”秦川忙过去打招呼。朱道枫紧随其后。一个朋友亲昵地捶了一下朱道枫的胸口,“好样的,你们俩唱的这台双簧真是绝了!”

“是啊,可给咱中国人挣足了面子。”吴昊也说。

朱道枫把手搭在秦川的肩膀上,“你们看,我们六君子是不是应该改名号了,小川加进来了,怎么还叫六君子呢?”

“小川?”秦川呵呵地笑,“这么恶心干吗……”

东波说:“这样叫才亲热嘛,大伙看看,他俩站一块儿多像两兄弟。”

“嗯,是像。”众人连连点头。

朱道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川,“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秦川保持着笑脸,不动声色。

“那改什么名号?大家说说看。”牧文询问道。

“七剑客。”朱道枫说。

“嗯,不错,就叫七剑客,”哲明连连点头,“七剑下天山……”

“哈哈……”

晚宴上一片欢声笑语,朱老爷子把秦川拉到身边,一个个去给宾客敬酒介绍,秦川很是局促和尴尬,倒是朱道枫,一直微笑着追随着秦川的身影,目光很温柔,这温柔不同于往常他看女人时的那种温柔,是一种类似亲情的怜爱和心痛。茫茫人海啊,谁能想到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奇特的亲切感觉现在终于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原来骨肉亲情中真有传说中的神秘磁力,无论分别多久,天涯海角,终有相聚的一天,只是……

“都是他做的……但是你要原谅他啊,他是你的弟弟,威廉少爷。”这是秦母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声音跟他说的话。

朱道枫当然知道是秦川做的,早就知道了,只是由秦母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很难受,尤其知道秦川是在报复他后,他无言以对。其实他也能理解这个年轻人的仇恨,虽然秦母说得很少,但想都想得到他们一定吃了很多苦,朱道枫下午在书房里跟父亲谈的时候,就说得很明白:“他们吃了很多苦,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父亲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看他当时的样子好像很混乱,想必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寻了三十年的佳人竟然就生活在这座城市,还有他的骨肉。但父亲毫无疑问是激动的,不停地问是不是真的,朱道枫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却并没有说出秦川在报复的事,他怕父亲承受不住。他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什么都可以给,唯独爱情不能。

晚宴后是舞会。朱道枫没跳舞,拉着秦川到花园里说话。

“小川,明天我想去拜访你母亲……”

“别,别,”秦川连连摆手,“心领了,家母一向不喜欢见生人。”

“我们……不是生人……”

“真的,真的,她老人家一个人待惯了,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小川……”

秦川很诧异,“你干吗这么叫我,我很不习惯。”

朱道枫深深地看着他:“可我希望这么叫你,跟别人叫你不一样……”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秦川在秋千架上坐下,点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脸上的表情冷冷的,“我没有跟你唱双簧,其实你心里很清楚的,干吗要帮我开脱呢?我并不感激,我也不会跟你解释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朱道枫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莫测高深地说,“我不会在意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只在意,你还会不会这么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什么都可以和你分享,当然,爱情例外……”

“可是……目前我还没想要怎么样。”

“我就是怕你要怎么样,才把话说在前头。”

“我有什么值得你怕的。”

“你当然有我害怕的地方。”

“是什么?”秦川盯着他。

“其实你知道的,你心里很清楚,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秦川冷笑起来,“真是受宠若惊,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过。”

“你当然重要,至少对我,对我们朱家很重要。”朱道枫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秦川的心一阵狂跳,这才是他害怕的地方,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不可能!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顿时乱了分寸,脑袋里嗡嗡作响,朱道枫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急急地要告辞,说是明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要开。

“行,不留你了,进屋跟他们打个招呼吧。”朱道枫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秦川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进屋跟那几个君子道别。出来的时候,朱道枫送他,一直送他上车,帮他关上车门。

“你进去吧。”他挥挥手。

“好的,路上小心点。”朱道枫很亲切地嘱咐着,车子已经发动了,他却站在车边不动,看着车内的秦川,像是思索了一下,忽然说,“小川,今天……你母亲给我打过电话……”

五幽兰

谋杀,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策划了十几年去谋杀一个人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就像秦川说的,我杀人的经验不够,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我这次回来也是小心谨慎,生怕让他逮着,否则我吃不了兜着走。结果繁羽给我打电话,说有个热心读者一定要见我,只想签个名,不会有过分的要求。我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见什么读者的,但繁羽说那个读者是我的超级fans,也是她朋友,我拉不下面子,只得答应见一面,但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因为我已经定好了回北京的机票。

“你好啊,大作家。”

那个“读者”一见到我就很热情地打招呼。

我两眼一黑,当下就知道我回不了北京了。

我狠狠地瞪向一旁的繁羽,她说的要找我签名的读者就是这个男人?繁羽心虚地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这死丫头,耍我呢!

“怎么,大作家不理人啊……”朱道枫一脸“崇拜”的样子,手里拿着本书,正是我刚刚出版的《爱杀》,他装模作样地递上书,“请你给我签个名,荣幸至极。”

我喘了口气,回过神了,也装模作样地接过书,在扉页上写上几行字后签上自己的大名,还很礼貌地冲这个热心的“读者”说:“请多指教。”

“哪里话,我怎么有胆量指教。”这位“读者”接过书装作很认真地看我签的名,我注意他的反应,他居然在笑,他肯定要笑的,因为我签的字是:欢迎回到人间。

“谢谢!”他如获至宝地把书捧在手心,“我也很高兴可以回到人间来见你。”

“不客气,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是你的合作才有这部伟大的作品。”说着我朝他客气地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身子在我的手背上很有风度地吻了吻。“当然是伟大的作品,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作家可以写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作品。”他由衷地说。手还没放开。我试图抽出手,却被他捏得紧紧的,繁羽就在身边,咖啡厅的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看。

“先生,您是不是该请我喝杯咖啡?”我涨红着脸几乎下不了台。

“当然可以。”他点点头,却并不松手,拉着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并排坐下,还吩咐傻了似的繁羽,“毛小姐,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公司现在很忙,后天就要竞标了,你去准备一下。”

“是,朱总。”繁羽欠欠身,很恭敬的样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咖啡厅。我咬牙切齿地冲着她瞪眼,死丫头,竟然敢出卖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她是我的秘书。”朱道枫介绍道。还没松开我的手。

我压低声音说:“你放开!”

“不放。”

“你想干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就是想让你死。”

“可是为什么不多下点药呢?”

“为我的下部小说作铺垫。”

“这个我早猜到了,男主人公没死掉,肯定还有好多故事。”

“当然。”

“下一部小说里你打算怎么写?”

“正在构思。”

“结局呢,男主人公这回死掉没有?”

“还没想好。”

“最好别死掉,要不你下下部小说写什么。”

“这个不用你来操心。”

这时候服务员刚好走过来。

“两位想喝点什么?”服务员非常礼貌地递过单子。

“你想喝什么?”他转过脸问我。桌子底下还拽着我的手。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他把单子还给服务员:“两杯咖啡。”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一走,他总算松开我的手,可是顺势又搂住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可真够狠心的,我这么热心地协助你写小说,你起码也得到坟上去送把花吧,无情无义的东西。”

“你不是没死掉嘛。”

“我要死掉了,你会不会上我的坟?”

“当然,花还是要送的。”

“这下好,我没死掉,很失望吧?”

“不会。”

“为什么?”

“省了买花的钱。”

“你缺钱吗,我有很多的钱,你要多少都有。”

“谢谢,暂时不缺。”

“那谁给你钱用呢?rich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狠狠地瞪着他。

“你还有老外情人啊。”他也狠狠地瞪着我。

“先生,您这样是很不礼貌的,私自看别人的信!”

“我看了怎么着,你能把我怎么着!”他更紧地搂住我,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找情人,起码应该先考虑我吧,做你的情人,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恩人。”

“那更好啊,就让我做你的情人吧,我会尽职尽忠的,我保证我会是个很出色的情人。”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现在还没这个需要,”我也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如果有,我会优先考虑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有需要?今晚?明晚?”他有些色色地打量我。

“暂时没有。”我胸闷气短,受不了他毫无遮掩的注视。

咖啡送上来了,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端起咖啡喝。

“你放手好不好?”我的肩膀都被他搂痛了,“我……想上洗手间。”

“真的?”

“真的。”

“不是想跑?”

“不跑。”

“好的,你去吧,快点。”

我立即从他的胳膊下挣脱出来,看也不看他,抓起手袋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进了洗手间,我扑到大理石台上,打开水龙头狠狠浇自己的脸。老天,他真的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我捂着脸根本不看镜子里的自己,扑在洗脸台上哭了起来,越大声地哭越痛快,我心里不知怎么很痛快,计划失败我怎么还会痛快?难道我庆幸自己没有杀死他吗?难道我是有意识地只放半包药,真的是手下留情吗?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难道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如果没有爱上,为什么刚才他搂着我的时候我会头晕目眩?那是一种幸福的眩晕,我是写书的,怎么不知道这感觉只会在恋人间才有?太可怕了!这比他没死掉还可怕!我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人!

天意如此吗?

是不是老天要我手下留情才会安排我爱上他的?老天也在怜悯他?是啊,他是个可怜的人儿,心爱的女人上了天堂,不爱的女人做了他太太,在梓园的时候,每晚见他站在卧室的窗前凝望后山的坟,我在心底就很同情他。刚才在咖啡厅里见到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戳着一样的痛,这个男人,自从我骗他喝下那碗下了药的粥,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他的音容笑貌。总梦见他无辜地看着我流泪,朝我伸着手,“幽兰幽兰”地喊,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刚才在见到我的时候又重现!即使他是笑着的,表情镇定,可是眼神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他很心痛!我也是。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的心还在痛。补好妆的脸也是凉冰冰的,已经是深秋了,用冷水冲脸确实很凉,但让头脑清醒下来却是不错的,我头脑的确冷静了不少,没有朝咖啡厅走,而是朝另一边的门溜了出去。

出了咖啡厅大门,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准备拦辆车赶去机场。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回头,一张英俊得无懈可击的脸近在咫尺,冲我呵呵地笑呢。

“怎么要走也不打个招呼呢?”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很凶。

“我,我有点急事……”

“死丫头,想跑?”他的笑容说没就没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小妖精,你勾引了我就想跑?”

“我没勾引你!”我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魔掌。

“那就是我勾引你?”

“你放手,好痛啊……”

“很痛吗?你也会痛吗?”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更紧地钳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我以为你没有感觉的,你的心比铁还硬,你也会痛?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痛?”

“求你了,放开我,你想怎么样啊?”我哭着求饶,他是真的把我弄疼了。进出咖啡厅的人都好奇地打量我们,以为我们在演偶像剧呢。

“应该是我问你吧,我还活着,你想怎么样?还想要我死吗?”

“知道我为什么手下留情吗?”我喘着气反问他。

“不知道,说说看。”

“因为……因为我爱上你了。”

“什么?”他没听清。

“我爱上你了。”

他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怔怔地看着我,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猛地推开他,两手叉腰,刚才还是求饶的小绵羊,一下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豹子,“听清楚没有,我爱上你了,所以才手下留情,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拽过我,又故技重演,不分青红皂白地抓着我一顿狂吻,他总是喜欢这样搞偷袭,对我是这样,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吗?他是很有风度的一个人,怎么一发起神经来就跟个莽夫似的。可是,可是我竟然很喜欢这感觉,他的吻如此缠绵热烈,狂风暴雨般让我招架不住,即使是透不过气,我也贪婪地箍着他的脖子,像很多电影中演的一样,踮着脚如痴如醉。这个场景该不该写进书里呢?我在心里想。

最后估计是他也透不过气了,这才松开我,眼眶通红,还是瞅着我发愣。

“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他哽咽着命令我。

“哪句话啊?”我装糊涂。

“就是刚才吻你之前说的。”

“哦,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止……”

“是吗?”

“是的。”

“那你是继续爱呢,还是继续让我死?”

“正在构思。”

半年前。

我从梓园跑出来后首先想到求助的就是秦川。但是跑出来的当晚我并没有去找秦川,而是在公园长椅上坐到天亮,准确地说,是流泪到天亮,我杀人了,我终于杀了那个人(当时以为他死了),没有喜悦,只有悲伤,天空阴沉沉的,见不到一颗星星,原以为杀了他,我会松一口气的,苟且偷生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为什么我悬着的一颗心反而直接坠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亮了,我在街头给秦川打了个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吃惊,而得知我从梓园跑出来后更是吃惊得连话都不会讲了。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别问,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冻得一张脸发青,哆嗦着说。

秦川真的什么都没问,按我的吩咐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并送我到机场。到了北京,我直接住进使馆区的公寓,当初回国时我也是住在这里。rich现在不知道是在瑞典还是美国,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给他写过信了,他写了十几封信给我我只回过一封。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他我回到了公寓,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请了个钟点工,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写作。《爱杀》还有三分之一没写完,在我进监狱之前我必须完成这项工作。否则后人将无法知道我为什么杀那个人,不管人们怎么评价这起谋杀事件,至少得让他们知道真相,而让他们知道真相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这本小说。

农历新年的前夕,小说终于完成了,我给秦川打电话,叫他来北京一趟,说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在电话里我几次想问朱道枫的事,至少要知道他葬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勇气问。晚上我躺在床上神思迷离,灵魂出了窍般无牵无绊,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里?我感觉我一直在“飘”,开始是飘在云端里,后来发现自己是漂在水面上,躺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爬起来一看,竟是那口画满蔷薇的棺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进了这口棺材,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我不知道会漂到哪里,好像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召唤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荡漾而去,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早晚是要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天空好蓝啊,云朵在天上变着奇怪的形状,一会是马,一会是羊,突然,云朵变成了一张人脸,我一眼就认出来,是爸爸,接着是姐姐,只是没有看到妈妈,最后看到的是毛师傅,他们都在天上望着我,眼神中是无言的叹息。我哭了起来,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像是没听到,一会儿就变幻消失了,我还在哭,泪眼朦胧中我发现自己漂到了一个湖上,很大的一个湖,一眼望不到边,慢慢的,天边出现一个绿色的点,那个点越来越大,最后成了椭圆形,竟是一个苍翠的岛!

岛?我惊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在梦中见过一个岛,很朦胧,却肯定是一个岛。此刻岛就在我面前,异乎寻常地清晰,我甚至能听到岛上的风声和鸟鸣声,甚至还能闻到绿树的味道和野花的清香,这时候棺材就要漂到岸边了,忽然我看到岸边站了个人,很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英俊的脸庞,温柔的眼神,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了手,当我抵达岸边的时候。

“上来啊,我等你很久了。”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任何的敌意。我犹豫着,意识里好像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岛上呢?

“快来,幽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了很多年……”

“等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命里的。”

这话好熟悉?谁跟我说过?最后我还是上去了,他深深地拥我入怀,声音哽咽,“幽兰,我终于把你等到了,等到了……”

老天,他的怀抱好温暖,被他拥抱着感觉拥有了全世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的漂泊心碎,不就是期待着这么一个怀抱吗?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将来还会面对什么,哪怕是即刻让我在他怀中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手牵手在岛上漫步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日影,鸟儿为我们歌唱,花儿为我们绽放,最后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靠在他的肩上听他说话,他说:“永远陪着我,别离开……”

“好!”我答应着,随即又问,“可是如果我想回去呢?”

“你回不去。”

“为什么?”

“因为是我让你来的,你是我命里的,我也是你命里的,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一起,最终都进那口棺材……无论谁先躺进去,另一个就会灰飞烟灭,我们的爱和生命最终都将在这个岛上终结。”

“这个岛吗?”

“是的,这个岛。”

“……”

好像过了很久,地老天荒般,我醒了。

满眼阳光,窗外风声鸟声,感觉还没有脱离梦境。

秦川正好在这时打电话过来,他说他已经到了北京。我带着书稿约他在一家酒店见面,很多话无从说起,只跟他说:“帮我把这书稿交给世纪风出版社的彭社长,三年前我答应过他的。”说完我留下书稿径直回了公寓。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好像也是很多话无从说起,给我拦了辆车,我上了车他帮我关好车门,挥挥手,车子启动了,他忽然说了句:“他……还活着呢。”

“你别想跑哦,二十四小时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

这是朱道枫逮着我后给我下的命令。他在咖啡馆外直接把我塞进了他的黑色大奔,没有回梓园,而是把我带到了沧海路一家僻静的四合院。那院子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可是里面却是尽显尊贵,一进去是个院子,中间是口天井,四周雕龙画凤,青砖地板檀木家具,到处都是青瓷、玉器,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些古董。院子里的天井边种了两棵海棠树,正是春天,花谢花飞,地上落满了粉色花瓣,坐在门口看落花,很有意境。

“好好在这待着,别想跑,你是跑不了的。”朱道枫显然是早有准备,把我安排住在纳兰居,他说这个四合院叫纳兰居,是他们家的老产业,专门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我是贵客吗?”我受宠若惊地问。

“当然是,大作家啊,怎敢怠慢?”

“不敢当,不敢当。”

“不客气,不客气。”

“那怎么好意思呢,朱先生这么盛情……”

“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吗?”朱道枫笑吟吟地问。

“瞧您这话说的,”我也笑吟吟地瞅着他说,“我一个破写书的,住进这么个大户人家,一无色,二无才,实在是愧不敢当……”

“既然能写书,肯定不会无才,至于色嘛……女人有没有色,自己怎么能说,得男人说了算。”朱道枫温情款款地给我斟酒,这是我在纳兰居的第一顿晚餐,他吩咐佣人弄了一桌子菜,都很精致可口,我们正对着门口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两棵海棠树上,月光下尤显风情,落花无声,暗香浮动,我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这院子只怕是你们家老祖宗养小妾的地方吧?”

“你怎么知道?”朱道枫很诧异。

“我当然知道,要不怎么写书呢?”

“那这院子写不写进书里面呢?”

“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