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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凄厉地惨叫着,完全失去了理智,抓住阳台的镂花铁栏杆就是不撒手,主人拖我不动,就掰我的手,“幽兰,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这样,是我不对,我该死……”

“姐,带我走,带我走!”我哭得声嘶力竭,出了一身的汗,最终还是被主人从阳台上拽了下来,我还在哭,直到最后,意识模糊。

我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变成了阳光,落地纱帘被从阳台吹过来的晨风撩得老高,阳台?我的卧室没阳台啊?可是房间却很熟悉……

主人的房间!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好是穿着的,四处张望,正好看见主人从更衣室走出来,刚刚换上一件蓝色衬衣,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很精神,“幽兰,你醒了?”他很惊喜,微笑着走过来要抱我,我抓起一个枕头就朝他砸了过去,“滚,给我滚!”

“幽兰,你别激动,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

“我没有对你怎么样,昨晚你喝醉了,胡言乱语,还要跳楼……”

我疑惑地看着他,跳楼?我昨晚要跳楼吗?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咬的……”主人说着伸出手腕给我看,果然有两排鲜红的牙印,我还是很疑惑,这是我咬的吗?

“怎么,你不会怀疑是我自己咬的吧?”主人坐到床边,看着我很心疼,伸手抚摸我的脸,“你放心,我没有碰你的,你当时那个样子谁敢碰你啊,一直哭,把我吓坏了,不知道你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幽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那样?我听见你一直在叫‘姐姐’,你还有姐姐的吗?”

他不说这两个字还好,一说就如万箭穿心,我立即竖起了全身的刺,“走开!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间!”说着我就掀开被子跳下床,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将一脸愕然的主人关在了房间内。

我心神俱碎地回了自己卧室,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我想我真是没用,千辛万苦来到他身边,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杀他,就是杀不了他,难怪姐姐用那么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要跳楼。想必她对我已经很失望了!我对自己也是失望透顶,我太小看了这个男人,他身上有种魔力,让靠近他的人不论抱着怎样的杀机,都会不知不觉失去抗争的勇气。现在我是强撑着的,还能撑多久,我完全没有把握,真不知道最后是他死在我手里,还是我死在他手里,或者是同归于尽……

电话响了。

我忐忑不安地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就说:“今晚后山墓地见。”

起风了。

还不到傍晚天色就暗了下来,乌云滚滚,突如其来的大风将花园里的蔷薇吹得东倒西歪,残花遍地。主人出去应酬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坐在卧室的窗户边看着被狂风摧残的蔷薇黯然神伤。看样子那些花撑不了多久,明早必是片花不留,主人说我是蔷薇的化身,这是不是暗示我跟那些花儿会是同样的命运?

晚饭主人没有回来吃。

梓园的灯还是一样的辉煌灿烂,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凄凉和荒芜,除了外面的风声,整个庄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十一点多,佣人们大多已经睡了。我穿了件羊绒大衣裹着围巾出了门,穿过后花园的灌木丛,径直上了后山。山上的风更大,没有月亮,暗藏在路边花草丛中的灯虽然亮着,却对抗不了地狱一般的黑暗,发出的光很朦胧,绿莹莹的,像无数幽灵的眼睛。

墓地更冷清了,石阶上尽是落叶,两边的长明灯是亮着的,哭泣的天使雕像在长明灯的映射下仿佛被赋予了灵魂,栩栩如生中透着诡异,凝神静听,似乎能听到天使还在“哭泣”。我看着墓碑上那个女人的照片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都入土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哭泣的,就算你从坟墓里爬出来又怎样,依然阻止不了那个男人寻欢作乐,虽然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还爱着你,念着你,夜夜都站在卧室的窗前望你,那只是他对现有的麻木生活感到无助而已,他“寻欢”寻到麻木了,一定是为你吗?他是个与生俱来就疲惫和孤独的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无力改变什么,才把一次偶然的爱情当做了生命去经营,或许你和他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如果你还活着,如愿以偿嫁给了他,最后可能还是拥有不了他,因为他改变不了自己风花雪月的本性,这是他们这种家族的人的通病,最后你不被气死也要在漫长的等待和哀怨中孤独到死。

我在心里说的这些话你能听到吗?我是在跟你说,还是在跟我自己说?其实我的境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活着,却已经死去,有时候我真希望跟你一样躺进去……

可能你会怨我,憎恶我,怪我不该处心积虑地来杀他,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背负着怎样的仇恨,你或许会改变看法,人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愿意去杀人呢?因为这个仇恨,我才剥了自己的皮,换上现在这张脸!三年前躺在手术台上时虽然神经被麻醉,但满眼都是血的情景至今还在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满眼血光中,这是我和他的宿命,血的开始,必定就是血的结束,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不起,我来晚了。”

约我见面的人来到身后。

我没有回头。“没关系,我也才来。”

“今天的风有点大,你不冷吗?”他站到了我旁边,也穿着大衣。

“还好。”我回答,还是没看他。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侧着脸看着我问,“还要不要紧?”

“不碍事了。”

“真是让我很担心……”

“你不用担心,这次谢谢你了。”

“谢什么,又不是我救的你,我只是给他报了信而已。”

“如果不是你报信,他又怎么会从巴黎赶回来呢?”

“我劝你还是离开梓园吧,你会死掉的。”

“为什么劝我?你不是也一样恨他们吗?”

“恨归恨,可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我都没解脱,怎么可能让他解脱?”

“那你……”

“我只是想让他失去,失去他拥有的一切!”

“可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不了的。”

“凭什么这么说,如果我下定了决心,随时都可以。”

“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对付,他看上去好像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看得清,他是高智商你知不知道?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

“我没说错吧,可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也……也不一定的。”我心乱如麻。

“什么不一定,而是肯定!他绝对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从他的经商之道我就发现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看他一天到晚玩,逍遥快活,生意上的事管得很少,可是他的事业却一样越做越大,他在心里运筹帷幄呢,做什么都是算准了的,而且总是算在别人前面,要想夺他的先机,很难!我现在都怀疑,我有没有把握赢得了他……”

我连连摇头:“可我还是不能这么放弃。”

“我不是要你放弃复仇,而是要你放弃以这种方式复仇,这样会把你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况且梓园是个黑洞一样的地方,暗藏了很多罪恶,又不是住着朱道枫一个人,他并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谁晓得下次你有没有逃脱的机会。”

“就算我杀不了他,也不要他好过……”

“像上次你给他送棺材一样,让他害怕?你看他怕了吗?他还把你送的棺材做成了艺术品,明摆着就是做给你看的……”

“抱歉,这个我不想多说。”

“那我不说了,你还在写小说对吗?”

“是的。”

“不要把自己当成书中人,你可以操纵书中人物的命运,但现实中人的命运自己是很难掌控的,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我该回去了,晚了怕他追问……”

“好的,那你小心一点,有什么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于是我们就此话别,他直接下山从围墙外离开,我则从原路返回了梓园。还没上楼,就发现我的主人等候在客厅的壁炉边,开了盏小灯,幽暗的灯光下那副棺材显得阴森诡异,墙上还挂着他的“遗像”,猛一看以为是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坐在那儿。

“幽兰,上哪去了?”我知道他会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外面风又大,可不是散步的好时候。”

我没理他,径直上楼。他马上跟了过来,在我进房间前拽住了我,“幽兰,我想跟你谈谈……”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早就想找你谈……”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他要跟我谈什么?

“走,到书房去,那里说话比较方便。”说着就搂着我上楼,进了书房,他拉我坐在沙发上,点根烟,吐了几个烟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讲故事?什么故事?”我强装镇定。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着看着我,说,“真的想听?好,我给你讲,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一次我从国外回来,晚上举行party,来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一个客人叫lisa,是我在意大利认识的女朋友,我们上过几次床,说红颜知己也可以……”

我赶紧别过脸,拉开他的手,起身坐到他对面。

“干吗,都是成年人了,说这个没关系吧?”他看着我笑。

“我想去睡了。”说着我就站起身。

“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怕了你了,”他连忙拉我坐下,接着讲,“当时我跟她坐在楼梯口的沙发上聊天,还有一个叫牧文的朋友也在场,正聊得高兴的时候,突然lisa一声尖叫,差点晕过去,我们问她怎么了,她就指着书房的方向连声说‘怪物,怪物……’,我们连忙跑进书房,刚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背上一阵发冷……

他却接着说:“我们赶到楼下花园的时候,没有见着人,却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发现了一件破旧的大衣……当时拿着那件大衣,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发生在梓园的一件惨事,有个孩子闯进庄园被狗咬伤,面容被毁,我本来是要尽全力救那孩子,不巧家母突然病重,我只得赶回香港去看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医院的护士说孩子拆纱布的第二天就不见了,我动用一切力量去找,始终没线索,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但我一直很惦记那孩子,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她还会再出现,所以当庄园里突然被人发现有怪物时,我就怀疑她就是那孩子……”

说到这里,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穿过烟雾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我身上藏了天大的秘密,他急于想知道。

“后来呢?”我镇定自若地问他。

“后来?”他眉毛一扬,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后来还需要我讲吗?”

“为什么不需要?”我兵来将挡。

“不讲了吧,幽兰,”他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我给你讲了故事,你是不是也应该讲讲你的故事呢?我从没见你谈过自己,我对你的了解很少……”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是你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幽兰……”

“我去给您冲杯咖啡,咖啡可以醒脑。”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一带上门,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怀疑了!他真的怀疑了!是什么时候暴露身份的,他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难道他真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不,他还只是怀疑,他并没有肯定不是吗?我强迫自己镇定,进了厨房还在发抖,一杯咖啡冲了几次才冲好。

“味道不错。”他优雅地端着杯子,优雅地冲我笑。

我懒得理他,走过去帮他整理书桌。书桌上并不太乱,就放了两本书,还有一个笔记本。一张泛黄的信纸映入我眼帘,上面写了笔迹不同的两段话,只瞟了个开头我就知道是谁写的。六年前的东西他居然保留到现在!

“这段话写得蛮有意思,你看看。”

他突然来到我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您别这样,先生。”我试图拉开他的手。可是他箍得很紧。

“你要我怎样呢?”他凑到我耳根说话,一股浓烈的咖啡味温暖而沉醉。“我很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想要我怎样你才肯敞开心扉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先生。”

“别叫我先生,已经更正过你n次了,你怎么就没记性?”他越抱越紧,嘴唇就要贴着我的耳朵了,越克制,呼吸越重,“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蔷薇花一样的,告诉我,怎么这么好闻?”

我使劲拉他的手,明明给他冲的是咖啡,怎么感觉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晕晕乎乎颠三倒四,暧昧的气息似股暗潮汹涌而来,我快招架不住了。因为他的味道真的好闻,仿佛是吹过田野的风,清新悠远,有着森林的味道,每次从他身边走过,我都要克制自己别被这味道吸引。现在我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围着,他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很明显地感觉他身体某处在微妙地亢奋。我越想逃离,他箍得越紧,像把钳子似的,似要把我嵌入他的生命。

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一下,我借机挣脱他的怀抱,刚转过身他就将我仰面扑倒在书桌上,按住我的双手瞅着我呵呵地笑,原来他是有蓄谋的。他的吻雨点般落下来,我躲不掉,推不开,又踢又打,他招架不住,双手捧着我的脸狠狠地说:“你不可以拒绝我的,幽兰,昨晚我就想要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没办法的,得不到你我会疯掉……”

“我会杀了你!”我也狠狠地叫。

“是吗,你要杀了我,”他的眼圈发红,表情痛苦地抽搐,“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你拒绝我的爱,就是在杀我,每拒绝一次就是一刀,我会被你一刀刀地割碎……”

这个疯子!他还以为我在跟他说情话呢!

我用力推开他,喘着气冷酷地瞪着他说:“先生,您别逼我,在我还没想好怎么杀了您的时候,最好别逼我,否则您会死得很难看!”

他笑了起来。“幽兰,你真是可爱,你生气的样子都这么可爱,我喜欢看你生气,你很少给我笑脸,你生气了,至少让我感觉到你是生动的,比冷冰冰的要好……”他走近几步张开臂膀,试图再次拥住我,我跳开,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下楼关上房门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对面是梳妆台,镜子里的那张脸精致到极致,皮肤通透如白玉,眉眼盈盈,谁能想到这曾是一张爬满伤疤的恐怖的脸啊,如今这张脸整个地被恐惧笼罩,还有愤怒和迷茫。那是我的脸吗?我怎么看着这么陌生!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不下手,恐怕很难再有机会。

动手吧!

不能再等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下楼到餐厅用餐。他派人把早餐送到房间来我也没吃。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黑色奔驰驶出梓园大门。一整天我都没出房间的门。书桌上的小说稿摊开着,一个字也没写。但我的心里却似乎已经有了草稿。

晚餐的时候我下楼了。他见到我很高兴,问我早上怎么不吃早餐,中午吃了没有。我没回答他,一直低头看着盘中的食物。他还想说什么,见我不理他,只好埋头吃自己的。最后的晚餐,我突然想到了达・芬奇的一幅名画。

我抬头盯着他看。像看达・芬奇的画。

“看什么,不认识了吗?”他察觉我在看他。

“你很像一个人。”我忽然说。

“像一个人?”他马上来了兴趣,“像谁?”

“我小说里的一个人。”

“小说?你……你会写小说?”他很惊讶。

“看过《双面人》那本书吗?”

“没看过,听说过,怎么了?”

“是我写的。”

他瞪大眼睛。嘴巴张成了个“o”型。

“原来你是个作家。”

“谈不上,就是个写书的。”

“那,那你怎么到这来……做佣人?”

“体验生活吧,因为我现在写的这部小说需要这方面的素材。”

“不可思议!”他满眼放光,连晚餐也不吃了,坐立不安,激动不已,“我明天就找你的《双面人》看,然后再设想你现在这部小说的内容,一定很精彩,真没想到你是个作家,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气质非凡,不像个普通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你是个作家,上我家来做卧底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我装出很惭愧的样子。

“没关系,这样才刺激啊,幽兰,你越来越让我激动了。”他搓着手,简直要手舞足蹈了。

“可是写得不是太顺利。”我脸色黯淡地说。

他马上问:“怎么不顺利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进入不到状况,写不下去了。”

“怎么会呢?”他皱起眉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帮我忙?”我故意问。

“是啊,只要我可以帮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出了声,“其实……很简单,你就充当一下我小说里的人物,我们配合着演示一下小说中的情节,让我真实地体会人物的感觉,然后把这感觉写出来。”

“可以啊,听上去很好玩的,像演戏一样。”他拽过我的手满脸泛光。

“那我先告诉你小说情节,我们再上楼去演示好吗?”我用最魅惑的笑容引诱他。

他简直晕头转向了,连连说:“好,好,你说,我照着办。”

我天真地笑着,点点头。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主要情节是这样的:男主人公失去了最爱的妻子,他一直很怀念她,可是他后来的婚姻很不幸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女人,他爱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背弃了他的爱,他很绝望,万念俱灰,于是想到了死,他给那个女人写下一封遗书,然后就服下毒药自杀了。”

他瞪大眼睛。震惊、疑惑、伤感写满他的脸……

半晌他才说:“你……怎么想得出这样的故事情节?”

“写书的嘛,上天入地,什么都可以想的。”我面不改色。

“可你不是说这是个谋杀的故事吗,这男主人公是自杀的啊?”他有些不解。

“看上去是自杀,实质是谋杀,谋杀者就是那个背弃他的女人,她用爱谋杀了这个男人,‘爱’是她想到的最尖锐的武器,无坚不摧……”

还是震惊、疑惑、伤感……

半晌他才说:“你说得没错,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尖锐的武器,无坚不摧……”

“对,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个杰出的作家。”他由衷地说。

“过奖,搞创作的人都有点不着边际,你别见笑,如果觉得有困难,就算了。”

“谁说我有困难,”他居然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纵,连忙说,“能充当你小说里的人物,我真是万分荣幸,等将来小说出版后,我要做第一个读者。”他憧憬着,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说吧,我们怎么做?”

我就把他带到书房,拿出纸和笔摊到他面前,交代道:“你先写遗书,写完后再到卧室,服下毒药……”

“遗书?怎么写?”他拿起笔不知所措。

“别急,先慢慢进入状况,我来念,你来写。”

“好,你念。”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表现太让我满意了!

“听着,照我的写!”我双手支在书桌上,俯身看着他,“亲爱的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晴是谁?”他打断我。

“哦,是背弃他的那个女人。”我解释说。

“好的,接着念。”

“我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其实是拜你所赐,我那么爱你,用尽我生命的全部力量去爱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亵渎了我的爱……在认识你之前,我也爱过,我爱我已经亡故的妻子,她离开我后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爱的,后来认识了你,我将对她的爱转移到你身上,如同是一个赌注,我押上并预支了未来的全部幸福,可是却输个精光……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躯体,没有灵魂,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可能再期待又有谁来取代你的位置,我赌不起,也输不起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你会想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杀死,用爱的武器将我杀死……”

我念不下去了,泪水滴落在他的书桌上。

他也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嘴唇在抖,整张脸白得像剥落的墙皮。“还……还要再写吗?”他抬起头问,无边无际的痛苦将他的目光绞碎,散落在书桌上。

“如果写不下去了,就别写了,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我的心底也在发抖。

“署上我的名字?为什么要署上我的名字?”他疑惑地问。

我早有准备:“这样才有真实的感觉啊,你将你真实的感觉告诉我,我再把这感觉真实地写入我的书中……”

“哦,好的。”他如我所愿在遗书的最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给我看看。”我拿过他的遗书。很满意。一切都是照计划进行。

“幽兰,我觉得你好残忍。”他站起身,定定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让书中的主人公死得这么惨?爱的武器,没有比这武器更残酷的!”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笑而不答,顺手拉拉他西服的领子,整理他的衬衣,很亲昵的样子。他反应好快,就势搂住我的腰,贴上自己的唇。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满足他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吻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湿润绵软,舌尖滑动如小蛇,恨不得将我整个吸入,那一刻天地万物都在旋转,身子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灵魂就要随他而去……他已经很激动了,手早就没在我的腰间,不知何时已滑进衣内……我的耳根、脖颈也被他的吻肆虐得快要失去知觉,这个时候我想推开他已经不可能了,他将我一步步地往后推,最后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他褪下我的衣裙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震惊不已,仿佛是一种归宿,游荡无所寄托的灵魂突然着了地,我竟是那么快乐,欣慰,发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是第一次,明明不爱他,怎么像失散多年的恋人般恨不得嵌入他的身体发肤?可是由不得我多想,我在他激情万丈的冲撞下已经粉身碎骨,我搂着他的脖子任由着他,泪流满面。

当最后一刻来临时,我们都滚落到了地毯上。

我埋头低声饮泣,久久不能平息。

“幽兰,我的幽兰,”他抱住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捡起披在我身上,抱着我,情绪完全失控,“老天,怎么会这样,跟你是第一次,竟然像是在一起很多年,救救我,幽兰,我快死了……”“我不能自救,只有你才能救我,爱是唯一救我的方式,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就隐藏在我周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为了你的小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渴望得到你的爱……”

“爱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我突然恢复了意识。真实的感觉回来了。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刚才干了什么?跟他做爱?

“幽兰,你不会杀我的,你只会爱我,我感觉得到。”他捧着我的脸吻着我脸上的泪痕,语无伦次,“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可能杀我呢?”

半个小时后。我哄他躺在了卧室的床上。

“我不会杀你的,我从来只在小说里杀人,这就是当做家的吸引力,没有什么职业比当做家更自由,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可以是公主,可以是乞丐,可以是侠女,也可以是杀手,一个人一旦迷上写作就会乐此不疲,像吸了鸦片般欲罢不能。”我继续哄他。

“真羡慕你。”他看着我满脸迷茫。

“要不要继续?男主人公写下遗书后,回到卧室服下毒药,永远地睡了过去,没有痛苦,非常平静地睡了过去……”

我引着他走向“故事”的终点。

“好,照你说的做吧。”

“我就去给你端碗夜宵,小米粥,你就当里面放了毒药,喝下去……”

“好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厨房。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米粥里放入白色粉末的时候我还是犹豫的,但是容不得我思考,我不敢思考,直接端了粥就上楼回到他的房间。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远远地看着我微笑。

“粥弄好了,你喝下吧。”我把碗端到了他面前。

他看都没看就接过去,瞅着我一动不动,忽然说:“你喂我喝。”

我心底又是一阵颤抖,答应了他。

窗外明月如钩,繁星闪烁。时间仿佛凝固。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喂的粥,脸上始终带着微笑。那笑容让人感觉他是个天使,我却成了魔鬼。没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天使一样。也没有人愿意变成魔鬼,就如没有人不愿意成为天使一样。这是我小说里的一段话。苍天作证,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这个男人,佛说,有因就有果。正是这样的!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他伸手拭去我的泪。

“我好像已经进入小说的情节了,你呢,进去了吗?”

“当然,我早就进去了,不过我想问你,我死后,不,书中的男主人公死后,女主人公怎么样了呢?”

“她……这个还没构思好呢。”

“我想知道结局。”

“没有开头怎么会有结局呢?”

“开头是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你想知道?好吧,我讲给你听,”我一边喂着他小米粥,一边像讲故事似的轻轻地说,“那个女主人公其实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那个男人,她是背负了深仇大恨,没有办法解脱自己才想到要去杀了他的……她的仇恨源于她家人的亡故和离散,在认识这个男人之前她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她还有个姐姐,很漂亮,如花似玉,可是姐姐被那个男人看上了,玷污了,姐姐投河自尽,父亲为了给女儿报仇开车去撞那个男人,结果没撞死那男人,自己却先死了,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疯了,最后竟然被那个男人的父亲骗走,至今音信全无……”

他听得呆了,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两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下……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当年还只有十三岁,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跑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找母亲,结果被一条恶狗咬伤,毁了容,老天似乎要将这个孩子置于死地,可是因为心中不灭的仇恨,那孩子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恢复容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用爱杀死那男人,她没有别的武器,只有爱……”

讲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而床上的男人,眼神已经涣散,昏昏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碗,替他盖好被子,微笑着说:“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主人公要男主人公死了吧?”

他已经无力说话。点点头。

“恨我吗?给你讲这么残忍的故事。”我抚摸他的脸。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