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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4

夏天到了,院子里的樱花树早没了花儿的影子,抽出了绿绿的树叶。芭蕉树绿油油,金银花树翠嫩嫩,一层层渐进的绿色铺满小院。

甄意坐在藤椅上,恹恹地望着窗外。

自上次的事故后,爷爷住去精神疗养院,学校深处的这座小楼里就成了她一个人的避风港。

木棱支开窗户,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向阳花,明黄色,灿烂非凡。

风一吹,一小簇一小簇地挤挤攮攮,非常可爱。

甄意没什么兴趣,心情阴郁得像乌云密布的雨天,和窗外的阳光灿烂一比,还真是好笑。

老式电话叮铃铃地响,她累得不想动,撑着自己,抓过电话:“哪位?”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

“甄意。”言格的嗓音低低的,透过听筒,似乎比平时温润清和。

她嗓子像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明明那天说好去吃饭的,可她输了,所以逃走了。手机关机,消失。她知道,不然会被事务所委托人记者打爆。

她不知道言格怎么会知道自己躲在这里,可,当你消失无踪时,世上有个人总能知道你在哪儿,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想落泪。

她握着电话听筒,愣愣的,不发声。

言格说:“我在门口,可以开门让我进来吗?”

听筒和窗外同时传来院子木门吱呀推开的声音,重叠起来。

“好。”她声音很弱,放下电话,去开门。

屋外,言格收了手机,走上台阶,木门便拉开了。

甄意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苍白,无力;她穿着拖鞋,身高比平时落了一小截,连衣裙睡衣,薄薄的,衬得她瘦瘦小小一个,站都站不直的样子。

她开了门,看都不看他,转身进去了,爬到藤椅上躺好,也不和他说话。

言格扫一眼屋内,脏衣服堆满沙发,外卖盒子包装纸挤满茶几,水渍食品污渍散落各处。

他走去她身边,她眼神笔直望着窗外。

“心情不好吗?”

“为什么心情不好?”她眼珠转过来,不友好地盯着他。

“案子出问题了,戚勉骗你了,戚行远在坑你,媒体都说你是坏律师。”他倒直言不讳。

“你想把我活活气死吗?”甄意差点儿跳起来,无奈体力不支,重新倒回去,胸口起伏,“我会因为这种事心情不好?你也太小看我了。”

“因为你的话,我现在心情不好了。”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言格手插兜,抬下巴指指客厅:“这不像是一个心情好的人的生活状态。”目光又落到她苍白得有些憔悴的脸上,“你现在看上去也不像心情好。”

“那是因为……”甄意无奈地闭了闭眼,“我拉肚子了。”

“……”言格微微侧眸,缓慢地重复,“拉肚子?”

“吃什么拉什么,我能精神好吗?”甄意有气无力,“我现在连水都不敢喝。”

“……”

看得出来,她嘴唇都干裂了。

“怎么不去医院?”

“不要!”她捂着肚子,难受地哼哼,“撑一撑就好了,以前就是这样的。而且,我只要去医院打针或是吃药,好了就会便秘。拉肚子是排毒,我喜欢。”

“……”

言格真搞不懂女人的脑子里装着什么,为了所谓的好看能忍受如此痛苦。“几天了?”

“才一整天。”

“才?”他目光研判。

“看什么看?我就是不想便秘,这是我的自由!”

“甄意,”他耐心解释,“你这样会造成身体脱水,电解质紊乱……”

甄意夸张地抠抠耳朵,头一别:“说得像我会听一样。”

“……”言格不说话了,看她几秒,转身离开。

甄意以为他要走,连忙回头看,却见他进了厨房。

很快,听到了水流声,米粒蹦跶声,细细的,很温柔,没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他进厨房也像是不食烟火的。

“我不需要吃东西,吃了也会拉肚子的。”甄意扬声喊。

那边没理。

甄意也不管他了,歪头躺下。

阳光透过樱花树叶照下来,暖暖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金银花香,柔柔的;耳边是男人在厨房里的声音,温温的。

她忽然有些困了。

肚子空空的,还在叫唤,她却睡意来袭。

迷迷糊糊中,似乎闻到了米饭的香味,睡了不知多久,有谁轻轻碰了她一下。

睁开眼睛,言格一手端着碗,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起来吃点东西。”

甄意揉揉眼睛,是粥,便难过地咕哝:“真的不能吃,吃了还是会拉出来。”一边说,一边趁机蹭蹭他裸露在外边的手臂的肌肤,好舒服。

“吃粥不会有问题,听医生的话。”他坚持,声音却温软。

“真的吗?”

“嗯,虽然现在说会影响你的胃口,但大米能促进排泄物的固态形成。”他尽量选委婉的词。

甄意接过烫烫的瓷碗,一点儿不觉得倒胃口,反而很有食欲。

一碗粥冒着热气,天然香喷喷,煮得十分浓稠,黏黏的,仿佛水和米都融合了,颜色也很好看,玉白玉白,晶莹剔透,拿勺子舀起一勺,沉甸甸的。

甄意不知道自家能把粥熬成这样,以为这是粥店的绝活。

呼呼吹散热气,放进嘴里,口感黏稠,有点儿咸味,显得非常鲜。

她知道他肯定放了盐,因为不久前他说拉肚子会造成电解质紊乱。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姑妈要我煮粥,我每次煮的,米粒是米粒,水是水,只能称之为稀饭。”她扭头看言格。

他卷着袖子,在收拾客厅,脏衣服放进衣篓,垃圾收进塑料袋打包。一边认真打扫,一边回答她:“那是你不够耐心。”

“耐心?”甄意大口嗷呜喝粥,“这算是熬粥的秘诀?”

“没什么秘诀,就是一直守着。”

一直守着?

甄意看一眼挂钟,竟过去一个小时了!

他熬了一个多小时。

她的确没有耐心,煮粥很麻烦,盖盖子,米汤会汩出来,不盖盖子,水很快就煮干;只有站在一旁,一遍遍地加水,一圈圈地拿勺子搅,才煮得出来。

她想着他立在灶台边,一个小时,清秀的脸始终干净平淡,没有丝毫不耐,心里忽然就熨烫起来,温暖又感动,像是泡进了温温的泉水里。

言格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拿了抹布出来擦茶几,又拿拖把准备拖地。

甄意不太好意思:“放着吧,我过会儿自己来。”

言格抬头:“不是,这里太脏了,给我感觉不舒服。”

“……”

昂~有清洁癖的言医生,她最喜欢了。

她吃了大大一碗粥,胃里舒服了好多。

等把一切清扫干净,言格把一楼的木窗户全都打开,屋里一下子明快敞亮。

他才坐下,居然也看那个放在小几上的碗不顺眼,默默拎去洗掉。

再回到客厅,坐去甄意身边的椅子上。

两个人都望着窗外的绿色不作声,隔了好久,言格无意间回头看她,她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寞,望着窗外发呆,脸色安静而轻柔。

她侧身躺着,睡裙很薄,贴在腿上,两截小腿露在外边,细藕一般,匀称修长。

她的有些话真像魔咒,一直在他耳边晃,他又想起多年前她在他身旁的嘀咕“我世界级的美腿呀!”

言格克己地收回目光,缓缓开口:“戚勉的事,心里还是介意吧?”

甄意看向他:“你相信不是我教戚勉撒谎的?”

外表那么逞强,心里果然还是介意的。

言格一目了然,道:“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却让甄意鼻子发酸。

“你知道就好了,别的我也不在意。”她倔强地说。

那天最难过最丢脸的,不过是他在旁听席看着,本想让他看看她最意气最好的一面,可是,却让他看见了她的无措,狼狈和惨不忍睹。

她从未如此屈辱,站在法庭上,恨不得钻地洞。

现在想起当时的窘迫,她都羞得脸红。

言格看她脸色哀哀,不太习惯地安抚:“甄意,不要难过了,心情好一点。”

甄意狐疑看他,简直受宠若惊,不相信这种话出自他的口中,他以前从没安慰过她。

她扭过身子去看他,其实他打电话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心情大好了。

她腿伸过去,脚丫勾他的腿:“想要我开心吗?你和我睡觉啊,和我睡了,我就开心了。”

“……”言格说,“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心情不错。”

“哼!”

甄意嘴一瘪,身子又拧过去了。

这种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

夏天的午后,房子里格外安静,客厅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米粥香。

甄意侧身躺在大大的木藤摇椅里,固执地睁着眼睛,不知为何,心情阴晴不定,轻轻吸了一口气,寂寞地说:

“你一直都不哄我。是你女朋友的时候,就不哄;现在不是,你更不哄。每次,都要我自己哄自己。”

这话说着真哀伤,可她心里一点儿不悲哀,也不难过,反而很平静。

她望着窗外树叶上热烈的阳光,怔怔出神。

夏天的风吹进来,她的大摇椅竖了起来,她以为是幻觉,可很快,摇椅大幅度地晃荡,言格躺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挤着躺下睡觉。

躺椅空间有点儿小,两人的身体紧紧重叠挤在一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胸膛规律的起伏。她缩在他身旁,被他高大的身躯整个儿罩住,心跳瞬间全乱。

太亲密了。

他从未这样过。

她惶然地抬头看他,张着口,却说不出话。

“这样算是和你睡觉吗?这样你会开心吗?”他嗓音清平。

说完,他懒懒地阖上眼睛,似乎真准备要睡觉了。睡颜如此隽永沉静,叫她挪不开目光。

他似乎感受到什么,缓缓睁眼,垂眸看她,蓦地,就有些怔愣。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一瞬不眨看着他,懵懂,甚至呆傻,脸红红的,居然是害羞。

其实她对他做过更亲密的举动,但每次都是她主动,所以她不能害羞无措;仿佛这次,因为他的主动,她做了一回正常的女生。

他忽然有些抱歉,抱歉他总是忘了,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她最终反应过来,垂着眸,骄矜地瘪嘴:“不开心!你这个只会玩文字游戏的家伙。”

“哼,我要全套的福利。”她翻了个身,搂住他的身体,脑袋也往他肩膀上挤,好不容易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枕住,“你不准推我,不然我就爬到你身上让你甩都甩不下来。”

说得像她没粘过而他没见识过似的……

他真的没有推她。

和她一起躺在藤椅里,慢慢地摇,感觉其实很好。

甄意靠在他怀里,神思晃来晃去,散漫又懒惰。

她说:“我那天被审判长训了。”

“为什么?”

“虽然是戚勉骗了我,但我没有足够的甄别能力。”她微微脸红,错误让她脸红,可她也要努力自救。

“我不对,是我想出风头,花那么多心思在花哨的辩论和口才上,却没有真正脚踏实地地去做背面功夫,忽略了基础调查。尹铎的确是大律师,的确值得我去学习。”

她如此虚心,倒让他有些意外。

比起失败,更要从中找教训,也难怪成长得如此快。

只不过,不要提尹铎好吗?

他微微蹙眉:“犯错么,早比迟好。”

“嗯。”

凉风习习,有清新的香味溢了进来。分不清是金银花还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渐渐有些想睡了,喃喃着说:“戚勉的事,我其实有些失望。”

“嗯?”他稍稍低了低头,她的鼻息暖暖的轻轻的,从他脖子上喷进胸膛,很痒。一低头一睁眼,便看见她慵懒而白皙的睡颜,歪在他肩头。

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紧紧挨着他,他的心跳似乎有些不在节拍。

静静凝视她半晌,他终于安然阖上眼。

她阖着眼:“即使有金钱交易,即使有保密协定,他还是不相信我。人要相信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

“你虽说不全信委托人的话,但你其实偏向于相信他们,是吗?”

“是,我太感情用事了,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她咬咬唇,往他身边靠了靠。

摇椅慢慢摇,耳畔还有他有力的心跳声,甄意内心安逸而宁静:还好她相信他,还好他值得她信任。

比起不被人信任,她以为,没有可信任的人,更可悲。

他闭着眼睛在她身旁安睡,却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缓缓地唤她:“甄意。”

“嗯?”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到,我很抱歉。”

“嗯。”

世界安安静静的,风在树梢,阳光很好。

他说:“感谢你那样信任我。”

那样可托付生命般的信任,何其珍贵。

“不用谢。”她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眼角有泪花,唇角有微笑。

摇椅仍在轻轻地摇,这样相拥睡去,多好。能和他一起睡觉,她心里,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