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十二月的深雪,如洁白厚重的绸缎,安静地覆盖山川大地。军营藏在冰雪深处的盆地里,宛如猛兽蛰伏,销声匿迹。
破月裹着厚厚的棉衣,在火盆前的长椅上睡得正香。忽觉脸上痒痒的,睁眼一瞧,可不正是步千洐放大的俊脸,蹭着自己的鼻尖?
步千洐将她抱起来,自己在长椅上躺下。破月往他怀里缩了缩:“现下竟如此闲了?将军大白天不当值,跑回来陪娘子?”
步千洐双手往脑后一枕,叹息道:“无仗可打,我不陪夫人,难道还去陪大将军?”
破月失笑。
步千洐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战局一直在变化。
起初是正面对抗、平分秋色,胥军亦未能再向北推进。入了十一月,却有了转机——密探来报,唐卿不知何故秘密返回了承阳。这对大胥自然是好消息——少了唐卿的君和军,如同少了主心骨。在赵初肃、蒋念宽、步千洐、慕容湛的带领下,大胥一鼓作气,成功将战线往北推进了五百余里。也就是说,昔日大胥被占国土,几乎尽数收复。
嘉奖的圣旨也很快到了前线,将士们斗志昂扬,几乎都要剑指承阳,意图占领君和全境了。
可入了十二月,形势渐渐不利于大胥。
北地天寒地冻,积雪难行。军队又缺衣少粮,许多士兵感染风寒,战斗力大打折扣。更让赵初肃等人没料到的是,南部八州的百姓,竟然并不欢迎大胥对他们的“光复”。征粮已是不情不愿,招兵更是几乎无人应征。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北伐的节奏只得放缓,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做打算。幸运的是,君和人并未乘虚而入,他们似乎也打疲了,处处高挂免战牌。
故这么算来,步千洐已有半个月无仗可打。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百无聊赖间,正要进屋干点白日点灯的事,忽听屋外响起脚步声。
“报——”一名亲兵走进来,神色颇为紧张,“将军,听说君和要派人来谈判!”
“哦?”步千洐和破月都很惊讶,“说清楚些,怎么回事?”
那亲兵答道:“方才我从中军大帐过来,听青仑王的亲兵说,似乎是收到了唐卿元帅的信函,近日要派人来与赵大将军、蒋大将军议和。”
亲兵退了出去,步千洐与破月对视片刻,破月眸中终于升起喜色,步千洐瞧着她的笑意,心头亦软绵绵的,弯起嘴角:“等着,我去探探。”
过了半个时辰,步千洐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关紧屋门,将破月带入内间,压低声音道:“的确是要议和了。小容说,君和提出的条件是,愿意将南部八州归还大胥,另赔偿黄金两万两。另外,他们希望这八州开放通商,两国就此建交。三日后,唐卿的副手唐熙文,便会过来议和。”
“太好了!”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步千洐握住她的手,眸中隐有笑意:“别高兴得太早。此事能不能成,还得听帝京的。”
破月点头道:“其实这样停战蛮合理的啊。”
步千洐看着窗外,目光却放得极远:“你说唐卿为何要求和?虽然咱们之前打了一些胜仗,但战争最终的胜负还很难说。难道唐卿真的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元帅?”
破月想了想,问:“你想打仗吗?”
步千洐笑答:“我喜欢打仗,但我希望一辈子不用打仗。”
破月一击掌:“那就对了。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步阎罗,其实是个心存善念的人?所以唐卿说不定跟你是一种人。”
步千洐虽是一军大将,但议和涉及国策,他无权参与。两夫妻期盼地等了三日,终收到消息,说君和使者今日会抵达大营。
这晚,庭院里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十三清瘦孤傲的身影杵在门口,抬起细长的眸,静静望着两人。
“十三!”破月有点激动,冲过去望着他笑,“原来是你来了。”步千洐则洒脱许多,朝十三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似是早料到十三会在谈判使者中。然而黑亮的双眸里,笑意仿佛要溢出来。
十三眸中这才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没有马上走过来,却转头看向屋外:“还有。”
破月一怔,步千洐放下筷子站起来,神色沉肃。
片刻后,院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人长靴踩着积雪,一步一步,明明脚力虚浮,却有种淡然的平静。因为平静,反而显得沉稳。
十三推开门,一位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英朗沉静的青年,随意掸了掸披风上的雪,这才转头望着二人。
“怎么,不欢迎我?”他含笑问。
十三和破月同时看着步千洐,他却盯着唐卿,骤然笑了。
“三生有幸。”
唐卿不让十三搀扶,徐步走到桌前坐下。步千洐坐在他对面,提起酒壶为他满上。唐卿清咳一声道:“抱歉,唐某常年服药,只能以茶代酒,敬步老弟一杯。”
破月提过水壶给他满上,低声道:“喝热水吧,比茶好。”唐卿抬眸瞧她一眼,笑意更深:“御医亦是如此说。多谢。”
步千洐举起酒杯:“唐兄今日为何而来?”
唐卿将茶杯捧在手心,微微一笑:“为天下太平而来。”
“千金之躯,深入敌营,岂不冒险?”步千洐问。
唐卿的眉目十分温和,语气亦笃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有阿荼在。”
步千洐点点头,唐卿转而问道:“步老弟对议和一事,意下如何?”
步千洐答得坦然:“求之不得。”
两人对望一眼,眸中都浮现喜意。
“请。”唐卿举杯。
步千洐双手回敬:“请!”
放下酒杯,唐卿又问:“神弩造出来了吗?”
步千洐点头:“多谢。”
唐卿又笑:“不必。若是两国建交,我愿再赠你一种武器。”
“哦?”步千洐挑眉,“条件是?”
唐卿夹了口菜,慢慢咀嚼:“你到承阳,替我带兵如何?”
步千洐倏地大笑,点头道:“一言为定。”
破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言简意赅,仿佛看到无形的气场笼罩在方寸之地,时而剑拔弩张,时而舒缓悠然,令人难以接近。
甚至连迟钝的十三,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张力。原本他跟柱子似的杵在唐卿身后,过了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走到破月身旁坐下,拿起糕点开吃。
“十三,你瘦了。”破月柔声道,“我们都很挂念你。”
十三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胖,很多。”
破月一口糕点噎在喉咙里,连声咳嗽。步千洐这才看过来,十三已拿了杯水递给她。破月朝步千洐摆摆手示意没事,又看向十三:“真的很多?”
十三点头:“很多,更好。”
是说她胖了更好吗?破月心里暖暖的,想起一事,在腰间翻了翻,拿出荷包,取出整齐得叠成豆腐块的宣纸,小心翼翼打开:“看,我每天随身带着。”
十三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个黑色小布袋,动作堪称温柔地打开一模一样的三人画像,闷闷道:“一样。”
约莫是纸张窸窣动静较大,步千洐和唐卿同时转头,却见他们一人举着张图,破月望着十三笑,十三虽没笑,但平日冰冷的眉眼,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抚慰,明显柔和了许多。
步千洐不由得笑了:“稚子之心。”
唐卿也笑:“极是。”
子夜幽深。
步千洐钻进被窝,摸到破月滑腻冰凉的身子,将她整个抱入怀里。
“他们走了?”破月嘤咛。
“嗯。”步千洐很快将她脱干净,“我派了个人,跟着他们。”
“保护?监视?”破月奇道。
步千洐莞尔:“唐卿此行隐秘,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若是被旁人发觉,终是不妥。眼下正是两国建交的节骨眼,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不出岔子。”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小容传来消息,说君和使者已安全离开。两夫妻便静候和平佳音。
这日傍晚,步千洐去山谷中练兵了,破月在房中包饺子。忽听空中有异响,抬头一看,一只灰鸽辗转飞下,落在庭院里。她走过去,从鸽腿拿起纸卷一看,吃了一惊。
是步千洐派去跟踪的人传来消息:唐卿一行人在五十里外遭到不明身份刺客伏击,正全力抵抗。
破月拿着纸卷,正要往练武场去报信,忽地又顿住。
如今寒冬腊月,附近又是战区,哪里会有不长眼的刺客伏击唐卿?难道……是胥人发觉了唐卿的行踪,意欲斩草除根?可如此一来,两国哪里还有和平的可能?她被这个念头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办?去找步千洐吗?
他上次放走唐卿,还可以说是一命换一命,这次如果是赵将军下令,步千洐还主动出手营救,那就是叛国了。
她不能叫步千洐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在心头默念苦无师父的嘱咐——但求问心无愧,已有了主意。步千洐为难,她可半点不为难。
她回房翻出套男装换上,又找出久未使用的面具,这么一打扮,镜中活脱脱一名清秀矮小的士兵。她给步千洐留下个纸条,说是去后山打点野味,快则当晚,慢则次日便返。因她之前也上过山,估计步千洐不会太担心。
夜色已暗,破月终于到了飞鸽传书指明的山林。她仔细看了看周围环境,此处是东行的必经之地,只是严冬大雪封山、人迹罕至,难怪那些人会挑这里动手。
往山上行了片刻,终于听到前方光秃秃的林中,隐隐传来打斗声。她蹑手蹑脚上前几步,拨开灌木,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和血泊。有陌生的黑衣人,也有君和服饰的士兵——想必是唐卿的随从。
她松了口气——有打斗声,说明唐卿应当还没死。只是坚持这么久,可见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破月又往前掠行几步,悄无声息跃上大树。这下看清了:前方数十丈远的山丘旁,一场激战正步入尾声!
外围,是二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兵器正包围猛攻,个个看起来武艺不俗。看到他们,破月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赵初肃军中,难道还养了这么一帮人?
包围圈中,十三和唐熙文一左一右,正在奋力抵挡。十三的黑袍已被鲜血浸透,看起来湿漉漉的一片。右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翻露在外,狰狞吓人。他号称快剑,如今动作依旧很快,可招式间已见迟滞,险象环生。
唐熙文那边状况更糟。他手握一把大刀,双手都是鲜血,左边大腿更是血流如注。他武艺本就不如十三,此时全靠勇猛的狠劲支撑着,只是挥舞大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两人身后数步外,一人面色苍白扶树站立,偏偏目光沉肃没有半点慌张,不正是唐卿是谁?破月还真有点佩服他了,孱弱如斯,却也强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