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中天,步千洐放下酒壶碗筷,从山坡后站起来。
破月问:“这仗你预备怎么打?”
步千洐只说了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重整兵马,四千六百余士兵严阵以待,步千洐骑在马上等了片刻,斥候来报:“敌军已至谷口外一里。”
步千洐点头,低声对破月笑道:“夫君我从来都是以少胜多,如今山林作战,比敌军还多了一千,颇不习惯。”
破月又被他逗乐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四千多人里,慕名来投的江湖游侠就有二百余人,如步千洐所说,狭路相逢,实在占尽优势。所以她也不是很担心了。
军鼓响起,大胥兵出谷。
黑、赭二色军队,隔着一片稀疏的树林,遥遥对望。万余人聚于此处,却只有零散的马蹄声,更显得旷野寂静。
“咚、咚、咚——”君和军鼓先响,赭色大军便如沉睡的雄狮忽然苏醒,厮杀声震天动地,手持长枪狂奔袭来!
“咚、咚、咚——”大胥的鼓声亦不甘示弱,步千洐蹙眉喝道:“用力!”一粗壮大汉从鼓兵手中夺过大锤,鼓声瞬间又洪亮了数倍,几乎要震破所有胥兵的耳膜。
“杀!”胥兵如吞噬一切的黑潮,向赭色前锋正面扑去!
兵刃交接、血肉相搏。
唐十三将车帘掀起一角,唐卿咳嗽两声,静静望出去。片刻后,他目露惊诧:“步千洐的精锐,竟强过唐家军?”
唐十三虽不通兵法,也看出黑潮的前端,正一点点朝这边移动着。他答道:“有江湖人,他胜之不武。”
唐卿微微一笑:“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他能广纳贤才,岂能算胜之不武?”
“撤吗?”十三看着他。
唐卿看都没看他,慢悠悠地说:“你很不想我跟他交手?”
十三不作声。
唐卿便笑了:“阿荼,你是我亲弟。再听见你说长他人志气灭君和威风的话,我必杀步千洐。”他的语气温和而有力,十三呆了呆,垂眸不语。
唐卿咳嗽两声,胸口微痛,扶着车壁喘气。十三立刻端了热水过来,唐卿就着他的手喝了,面色这才平复,微笑着对车外道:“熙文,叫神弩营准备。二百五十步再射,杀一杀步千洐的威风。”
“是。”车外,唐熙文的声音隐有喜意。
看着战线一点点往敌方推进,步千洐并没有特别的喜悦。须知这支五千人的部队,算是他的亲卫营,精锐中的精锐。遇到寻常敌军,不说以一敌十,以一敌五往往绰绰有余。可跟这支敌军正面交锋,竟然只略占上风。
“传令——”他沉声道,“骑兵营准备,一百五十步时换下步兵。”他如此吩咐,已是十分谨慎。普通弓箭能射百步,昔日赵魄战车能射一百五十步。而此处为山地,两军正面冲锋,战车庞大,难以隐藏。再则就算对方有类似的轻便武器,一百五十步时换上速度更快的骑兵,也足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然而步千洐未料到,他的精锐们,到不了敌阵前一百五十步了。
在二百五十步到三百步的射程内,君和兵似有默契,骤然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大胥兵都是一愣,箭雨已铺天盖地迎面袭来。
强弓,闻所未闻的强弓,箭箭追魂夺魄,穿透胥兵的头颅胸膛。一眨眼的工夫,最勇猛的前锋们,被扎成马蜂窝轰然倒地。
然而箭雨竟丝毫不停,仿佛射箭者不用停歇不用换箭,来势又快又密。乱了阵脚的胥兵倒得更快,第二排、第三排……几乎每个瞬间都会倒下数十人,来势汹汹,万夫莫当(?)。
“混账!”步千洐陡然从马背拔高两三丈,从空中俯瞰,这才看清,敌阵前方有五十余粗壮大汉,肩扛一张半人高的弩机,接连不断射出银色锐利短箭!
步千洐心头一凛,想坏了:敌人将领着实奸猾,昨日藏着这秘密武器,就是为了今日杀得自己猝不及防。
他身旁破月也一跃而起,看得分明,低骂道:“连弩?又来这一套?阿步,咱们去抢过来!”
步千洐听她一个女子都全无惧意,不由得豪气顿生,转念已有了计策。他倒不是如破月所说,冒失地去抢连弩,而是很清楚,决不能任由对方这样屠杀下去。
而步千洐不知道的是,破月最怕的是对方拿出类似手枪这样逆天的武器,所以看到只是连弩,反而大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也有找军中工匠研制手枪,但她本是普通人,对枪械只有很皮毛的印象,当然屡试屡败,看不到丝毫曙光。
“亲兵队,随我杀过去!月儿留下。”他大吼一声。身后十余名身手最好的亲兵,早跃跃欲试,一听拔出兵器从马背跃起,随他杀入了阵团。颜破月有些不甘心,但知自己会让他分心,只得站在原地,打算他若有危险,再现身相救。
虽只有不到十五人,但有步千洐带领,这一支小分队的杀伤力,却超过百人。高手们施展轻功,径直从胥兵们头顶踩过,猛虎般朝敌阵扑去。
敌人很快也发觉了这群厉害角色,举起神弩便朝天空射去!步千洐将刀光舞得如漫天雪光,反比气势汹汹的箭雨还要密实几分!“铿铿铿”数声金石交加,竟是他的刀背将射来的铁箭又反弹了回去!林中地势本就狭窄,瞬间便有数名君和兵中箭倒地,甚至还包括两名手持神弩的大汉!其余亲兵虽不能似他将铁箭反弹,但要护住周身无伤,却也游刃有余。
这一交手的工夫,场上形势顿时有了变化。指挥神弩营的唐熙文为了难——神弩虽然厉害,但大而沉,这五十名大汉便是从军中各部挑选的,个个价值千金,如今轻易便折损了两人,他心疼极了。
步千洐这边的情势却明朗得多。他大喝一声:“撤回谷中!”在他和亲卫刀阵掩护下,胥兵们终于中止了混乱和死亡,掉头就往谷中逃。
步千洐等人随大部队且战且退,饶是这样,大胥逃兵还是在追击中被狙杀三百余人,加上之前被射死的,伤亡竟超过五百。直到胥兵退到谷口,唐熙文向唐卿请示,唐卿才淡笑道:“不必追了,守住谷口。”
谷口阔不足两丈,这晚,唐卿下令二百步兵持弓箭守住入口,并未动用神弩营,便去睡了。三更时分,谷口厮杀声大作,亲兵敲响车板:“元帅,胥兵正在突围!”
十三原本抱剑躺在车辕上,闻言立刻坐直。唐卿在车里甚至没起身,只清咳两声,问:“是不是火攻?”
亲兵张了张嘴,讶然答道:“正是。火势猛烈,唐将军正率兵抵抗!”
唐卿低低“嗯”了声道:“告诉熙文,做做样子,放他们走。”亲兵疑惑地领命走了,十三看着低垂的车帘,默不作声。唐卿的声音却又传来:“你不必高兴。步千洐还会回来,我要生擒的是他,不想平白折损士兵罢了。”
十三沉默片刻,问:“为何?”
唐卿淡淡道:“有神弩做饵,不怕他不来。明日夜里,他必偷袭。”
次日二更天。
十三压根就没睡,抱剑坐在车辕上。唐卿的车驾在营地最中央,隐隐可听见前方营地边缘,纷乱的脚步声、叫骂声和打斗声。
过了半个时辰,唐熙文亲自来报:“元帅料事如神,步千洐果然带人来了,中了长枪营埋伏,被逼退了。咱们伤了十余人。只可惜没逮到他。”
唐卿的声音在子夜显得有些嘶哑:“确定是他亲自来了?”
唐熙文点头:“我认得他的刀。”
唐卿低笑:“若是他来,哪能轻易被你逮到?长枪营可以撤下了,换弓箭营上。不出半个时辰,他会再来。”
唐熙文“啊”了一声,又飞快地点头:“对,步千洐那小子,便是这样难缠。”领命去了。十三走入车中,给唐卿倒了杯热水,又握住他双手脉门,以真气相助。片刻后,唐卿气息顺畅了许多,道:“辛苦你了。”
十三摇头,说:“头晕。”唐卿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辛苦,只是听着军事头晕,笑而不语。
此时,唐卿大营以西五里外,步千洐从密林中站起,对身后五十名好手道:“再入军营!”
有人奇道:“将军,方才我们尚有余力,为何不继续攻入营里?”
步千洐不答,反而似自言自语般道:“那人能不能猜到我今晚还会再去?”
“这都能猜到?”众人大吃一惊。
步千洐却笑了:“方才只去了二十人,这次全去。就算能猜到,也叫他防不住。”
众人茫然点头。
步千洐又看向破月:“月儿,跟紧我,加倍小心。”
三更天。
军营里再次传来不寻常的响动,亲兵有些慌乱地来报:“元帅,胥兵已闯过了弓箭营、长刀营,逼近神弩营!”
唐十三倏然抬头,唐卿亦吃了一惊,坐起来掀开车帘,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火光一片模糊难辨。他厉声道:“告诉唐熙文,哪怕拦不住步千洐,其他人都给我拦下!放步千洐一人入神弩营!”
然而这个时候,唐卿作为一个男性将领,因为观念的缘故,遗忘了步千洐还有个好帮手——颜破月。又或者他作为军事天才,对武学却没有准确的概念,不知道颜破月的身手,与步千洐在一个段位。而士兵们在执行命令时,也有了小小的误差——放进神弩营的除了步千洐,还有他们挡不住的颜破月。
当步千洐持刀闯入神弩营时,迎面便见约莫二十名大汉,手持沉弩,对自己怒目而视。双方刚打了个照面,箭雨如蝗密密袭来。步千洐心头冷笑,平地拔起,跃得极高,堪堪避过劲弩!大汉们反应亦是极快极敏捷,竟分作三排,呈不同角度,对天空射去!
然而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步千洐!他一个翻身,竟已落到众人身后,长臂一捞,抓过个大汉后领,手刀劈过,大汉痛呼一声晕倒,连弩已被他错手夺过。
步千洐既已得手,心头暗喜,越发警惕。他不欲缠斗,施展轻功往外掠去。破月正守在数步远处的阴暗里伺机而动,他将神弩丢给破月,破月接过就跑,顷刻没影。他转身往另一侧去,想要助正在外围抵挡的好手们一同脱身。
未料刚跑了几步,忽地脚下一陷,竟急急坠落有两三丈深,立刻明白是踏入了陷阱。他心头骇然,隐隐觉得,莫非对方是故意让自己盗得神弩?方才若不是有破月接应,自己连人带弩都跑不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略为安心——心想那人必然料不到还有一个破月,神弩还是被盗走了。
只是未等他提气上跃,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下来,瞬间动弹不得。
他挥刀便斩,然而刚从网中脱身,便听上方有人喊道:“抓到了!”已有一名士兵手持神弩,瞄准了他:“不许动!动一下便射死你!”
步千洐身子一僵,脑子转得飞快想脱身之计,忽见那士兵身子一抖,竟似被什么重击,埋头栽下了坑中。步千洐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飞身跃起,落在地面。却见一清瘦的黑衣人蒙面立在面前,双眸清冷如月。
“走!”那人低喝一声,转身便往东跑。步千洐见他背后数名士兵持劲弩追来,知他的意思是要带自己脱身,长啸一声,示意同伴神弩已得手,速速撤退,立刻提气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