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破月躺在帐中小床上看步千洐少得可怜的那几本兵书——不是她想看,实在是太无聊。
忽地军帐被掀开,步千洐气定神闲走进来。他不往里走,却在她面前站定,似笑非笑望着她:“起来。”
破月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又想起他刚才关于屠城有理的言论,有点不太想理他:“干吗?”
他一把提起她的领子,一路疾行,顷刻便到了军营的练武场上。
此时已是深夜,练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寂静照耀。
“容湛呢?”她问。
“回去睡了。”他将她轻轻放下,然后沉声道,“看好了。”
不等颜破月回答,他身形已动。
猿臂舒展、虎背低伏,他双拳沉稳如山,步法干脆利落,在夜色中一步步腾挪转移、施展开来。颜破月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感叹——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刚劲勇猛的一面……可这样一套拳法,居然也被他打得挺优美挺养眼的……
片刻后,他已收拳而立,气沉如海,目若繁星:“你来一遍。”
“……啊?”
“这是我大胥士兵的入门拳法——聪玉长拳。你什么也不会,练得好了,倒也能防身。”
破月张大嘴:“你要教我武功?”
步千洐抬掌就拍她的头:“过十几日便上战场了,我可没空管你死活。还不动?”
破月想了想:“怎么叫聪玉长拳?这个名字好斯文。”
步千洐随意道:“这套拳法是当年楚余心所创,据说聪玉是他爱妻的闺名。”
破月很是吃惊,楚余心!她当然知道,就是当年叛国的大元帅,可他原来是这么长情的人!
“好男人!”她低喃了句。
步千洐眉宇间却染上厉色,难得地沉肃道:“休要胡言!他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最后落得乱箭穿心,死有余辜!”
破月便不作声了。
可是……拳法啊……
“你能不能再打一遍?动作……慢个十倍吧。”她目光恳切。
步千洐静默片刻,长叹一声,真的慢吞吞地打起了拳。只是当他望着破月紧张而认真的眼神,还有她鬼画符般的模仿动作,不由得对于教她武功这个念头,十分后悔。
如此教了两个时辰,破月才基本领会了所有动作,只是那粉嫩的小拳头打出去,实在是连一丝风都没有。步千洐素来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机立断决定放弃,但还是装模作样道:“这些日子你不必伺候我,每日练拳。动身之日,我来查探,倘若落下半点,我就将你送给老乌龟!”
他说得凶狠,破月听得好笑,道:“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你这是揠苗助长!”
步千洐这才想起一事,道:“手给我。”
破月抬手,他两指轻轻搭上她的脉门。破月忽地想起初遇那日,他点自己穴,还学容湛用布包着手指。此时肌肤相贴,他和自己居然无半点尴尬,真是奇怪。
于是她很惊讶地问:“咦?你不用布裹着手指了?”
步千洐正凝神静气想要探寻她体内那股诡异的气流,却一无所获。听她在旁奚落,便毫不犹豫顺着她滑溜溜的手腕向上一摸:“或许拿根羊骨更合适。”
他本是句玩笑话,可略有薄茧的指腹擦过破月柔软的皮肤,两人俱是心头一颤,竟同时想起那夜相拥而眠。
步千洐沉默半阵,才松开她光滑如玉的手腕,道:“那****为你疗伤,探到你体内一股极强的真气。你当真没练过武功?”
破月摇头。她也隐隐知道体内那股气流不对劲,每隔数日,脏腑中便似翻江倒海般,忽冷忽热,极为难受。于是她便将自己在别院奇特的饮食起居方式,告诉了步千洐。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再教你些归纳吐气的入门法子,你每日修习一个时辰,或许能减轻痛楚。”说完还斜眼瞄她一眼,心想见她平日乐呵呵的,没料到时常要受那真气所折磨,却从未提及过,性子倒也坚韧。若生为男子,没准儿会成为好士兵。
破月闻言大喜:“太好了。”
步千洐便跟她一起坐下,教了她一些吐纳的法门,如何将体内杂乱的真气,归纳丹田。破月依言开始修习,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体内那冰冷与炽热的两道气流,丝丝地往丹田里流动,虽然只有一点点感觉,却很是舒服。
如此过了七八日,破月白日里不用再服侍步千洐,每日寻无人的角落,自行练习拳法和吐纳。虽然她一拳打出,依然是软弱无力,但也渐渐像模像样。
真气的运转调和却更明显了。她这十来日竟没有一次被那寒热气流所袭,反而通体舒畅。丹田中更是有一股小小的热气,不再乱窜,暖洋洋的,很舒服。
这日傍晚,她又在兵器库旁的林子里练拳。只是同样一套拳法她使将出来,却变得平平无奇,这令她有些沮丧。
“砰!”她一拳打在碗口粗细的树干上,小树连晃都没晃一下——前日步千洐来视察,可是一拳打断了粗三倍的树!
她又是一拳挥出,拳行到半路,忽觉一股细如蚂蚁的热气自肺腑中攀爬而上,快如闪电、瞬间直达手心——
“砰!”
“吱呀——”
破月目瞪口呆。
那树干晃了晃,竟然从中断成两截,缓缓倒下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树——不是吧?步千洐教她的难道是神拳?
她心头涌起狂喜,又是一拳,比上次更狠,重重打在旁边一棵树上——
小树,纹丝不动。
她不甘心,选了棵细得不能再细的小树苗,又是一拳打过去——
小树晃了晃,很小的幅度,然后依然茁壮挺立。
破月失望极了,垂头丧气走回第一棵小树前,却只见碗口大的断面上,数只爬虫僵死在稀疏的年轮上——
原来这棵树,早被虫蛀。难怪会被她打断。
奇迹果然是不会发生的。
她沮丧了片刻,又平和下来——若是她练几天就能打断树桩,那旁人辛苦多年才练就一身武艺,岂不是更冤枉?
数日后,步千洐果然接到正式调令,命他即刻开赴前线,重掌赤兔营五千兵马。容湛亦与他同返战场,不过他军衔比步千洐低,在中军另一营任偏将军,并不归步千洐管辖。
可破月没料到,在他们抵达前线当日,步千洐就要上战场。
而且是充当攻城先锋。
先锋者,炮灰也。即使是菜鸟亲兵颜破月,也懂这个道理。可她站在步千洐身后,望着他动作麻利地穿上半旧的盔甲,眉宇间豪气万千,英武逼人。偶尔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她熟悉的懒洋洋的笑意。她这才意识到,步千洐虽然油嘴滑舌,骨子里,却也是不输容湛的铁血军人。
否则,敌军为何闻风丧胆叫他“步阎罗”?
否则,方才走入军营,他的那些将军同僚们,为何见到他都是一脸振奋和亲昵?
步千洐见她一直沉默,以为她害怕战场,便慢吞吞地问:“你怕吗?听说那些墨国人若是抓到女兵,都是割了头、剥了衣服示众。”
破月听得胆寒,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不是教我拳法了嘛。”
步千洐失笑:“还真以为练了半个月的拳法,就能救你?好好在帐中待着吧!有人问起,便说你染了风寒四肢无力。小宗年纪尚小,没人会注意。军纪官处,我也打过招呼了。对了,晚上我要吃面条,攻下这城池,我便回来了。给小容也做一份。”
他说完便提起刀往外走,破月听得发愣,终是抢在他迈出帐门前喊道:“你……保重啊!”
他没回头,很随意地摆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天高地阔,黑云遮日。
深秋,旷野里没有一丝风,却偏偏掉不下一滴雨,灰暗压抑得令人无端窒息。
墨官城。
这是墨国南部最重要的城池,稻米和茶叶畅销整个大胥的富饶之地。此刻,它却只是一座黄色、老旧、几乎被墨国国主遗弃的城池,以不足三千残兵,抵挡大胥五万铁蹄。
黑色的大胥军队,像一只蛰伏的巨怪,从城楼之下,一直蔓延到视野望不到的尽头。步千洐想,如果此刻站在城楼上的是自己,只怕也会心生寒意。
他身上尘封数月的铠甲,被颜破月擦得很亮,明晃晃地站在队伍最前头。他身后,是跟随了自己数年的赤兔营。如果说中军是整支东路军的砥柱,那么赤兔营便是这根砥柱上尖锐的锋芒。别的队伍,或许还会焦躁不安地发出说话声和马蹄声,可他的赤兔营,人马皆静,宛若五千雕塑,一旦苏醒,便如一把愤怒的黑色弯刀插入敌阵。
步千洐单手勒紧马缰,缓缓抽出鸣鸿刀,刀光暗沉,发出“嗡嗡”的低鸣。
终于,战鼓如惊雷划破旷野的寂静。
步千洐长眉猛挑,声震四野:“攻城!”
五千赤兔兵同时呼应:“攻城!”
那声音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冷酷无情。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如汹涌潮水,直扑城池之下!
“慢——慢——慢——”垛墙后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下令,锐利的黑眸紧盯着逐渐逼近的先锋。终于,那声音厉喝道:“放!”
箭雨如蝗,遮天蔽日,直射进入射程的赤兔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