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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寒

耶律宗真!他怎么会出现在落雁城里?!

“你认识他?”武独问。

“我……”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外头又有人杀了进来,武独抽剑,杀了两名元军,巷战一片混乱,段岭忙道:“走!马上带他走!”

他们带着耶律宗真进入巷内,撞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这家里头已没有人,料想是逃了。

武独守在门前,段岭马上解开宗真的盔甲,仔细检查他的身体,他身上没有伤口,鼻孔里却流出血来,乃是被元军的斩马|刀震伤了。头盔被砍出一道印痕,想必是正面挨了一记刚猛之力。

“有针吗?”段岭问,“两枚就行。”

武独摸出两枚银针给段岭,看着宗真。

“他是辽帝。”段岭说。

武独:“……”

段岭先是施了一针,定住他的经脉,再用一枚银针从他的耳下缓慢地刺入,手指捻着旋转,整个过程须得非常小心。

“你在用什么办法?”武独说,“当心点,别乱来。

父亲告诉过他,行军打仗,若是坠马,头撞了地,容易昏迷不醒,此时脑内震荡出血,必须马上从耳后放血,否则血液淤积成栓,会令伤者呕吐,昏迷不醒。

“没事的。”段岭答道,“这是急救。”

他抽出银针时,果然有淤血淌出,耶律宗真仍昏迷不醒,段岭便让他坐着,背靠院墙,拍拍他的脸。

耶律宗真也长大长高了,上次在上京匆匆一瞥,那时彼此还是少年,没想到如今他脱了盔甲,竟是有着不逊于武将的肌肉线条,可见这两年中并未荒废骑射,说不定比任何人都要用功。

“宗真。”段岭低声说。

耶律宗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些,段岭再见宗真,不由得心情复杂起来,既是歉疚,又觉不忍,更感谢在不久前,他曾经借给了邺城粮食。

段岭在他的伤口撒上药粉,血止住了。

“辽兵找过来了。”武独朝外窥探,说。

“走。”段岭只得不再管宗真,正要出去,武独却摆手示意此门不可走,一手搂着段岭的腰,两人同时一跃上墙,武独再把他打横抱起来,躲到二楼的阴影处。

外头的喊杀声渐小下去,元军撤了,辽军抢回战局。也许是因为皇帝亲自督战,士兵们个个宁死不屈,以一当百,将元军逼回城门处,战线正在不断收拢。

段岭看见了亲卫队打着火把进来,发现受伤的耶律宗真后惊慌失措,忙抬来担架,抬走了耶律宗真。黎明曙光初现,段岭再见故人,一时间恍若隔世。

“你们曾经是好友?”武独问。

“只见过寥寥几面。”段岭答道。

昌流君追过来了,在对街屋顶上打了个唿哨,武独忙道:“走吧,别让昌流君知道了。”

段岭心中一凛,顾不得再说,与武独跃下地去,前往庙里找人。

自己待过的破庙已被火烧成一片废墟,砖瓦下压着不少尸体,昌流君过来与他们会合,三人四处察看,段岭心事重重。

到处都是哭声,昌流君与武独合力搬开柱子,救出了不少人。

“没有。”昌流君说,“天快亮了,怎么办?”

段岭意识到自己与武独的身份是党项父子,而现在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旁边还多了个来历不明的昌流君,只怕会引起辽军注意。眼下辽元刚打完,偶有巡城的士兵疾冲而过,寻找被关在城中的元军,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展开全城清查,届时万一被盯上,便瞒不下去了。

“回去吧。”段岭说,“换身衣服,再出来慢慢想办法。”

昌流君闪身进了小巷,武独犹豫片刻,段岭说:“你找地方隐蔽一下,躲藏起来,跟着我走。”

武独点头,段岭便又转身离开了破庙,沿着大街走去。

他脑海中仍不断浮现宗真充满少年感,却带着英气的面容。那年他本来想把自己带到中京去,后来却因城破而失散,他现在过得还好么?

不知道他匆匆一面,会不会想起昏迷前的事,还是只以为会是幻觉?

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段岭心里充满了疑问,走过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一间药堂的后门,他抬头看,发现正是自己从前待过的地方,虽是两年前走过的街,此刻却不知不觉朝这里走了。

“昌流君!”段岭说。

“回去了。”武独的声音答道。

武独不知道何时出现,蹲在屋檐上朝下看。

段岭本想试试看昌流君还在不,现下他走了正好,便寻思片刻,朝武独说:“我想进这里头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武独问。

“我住过的地方。”段岭说,“当年回西川的路上,在落雁城里头的药堂待过不少时候。”

“进去吧。”武独说,“我在外头给你放哨。”

段岭便绕到小巷后,敲敲门,门没锁,便推门进去,里头已人去楼空,余下一地草纸与破烂。

老板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当真是时过境迁,段岭又进去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柴房,没半点变化。

武独跃进院中,到处看看,段岭朝他笑道:“这儿以前是我的窝。”

武独说:“那年的冬天?”

“嗯。”段岭对这座城或多或少,仍带着感激之情,与武独穿过院子,要从正门出来,药堂里的柜台被拆了几块,墙上的药匣几乎都被搬空了。

“老板多半是逃了。”段岭说。

武独说:“不见得,你看。”

段岭正与武独说着话,险些被地上的一件东西绊倒,吓了一跳,忙停下脚步。柜台后乱七八糟地堆着点东西,似乎还有个人躺着。

武独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段岭会被吓着。

想必是个流浪汉,段岭不想吵醒他,说:“走吧。”

但那流浪汉还是被吵醒了,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摸到铺盖旁的一个破瓷碗,掂在手里头,四处摸索。

段岭便从怀中摸出个铜钱,扔在那乞丐的碗里,叮当作响。

“谢谢了……”

那是个老人,老人听到铜钱入碗的声音,说道。

段岭突然觉得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老人家。”段岭说。

“南来北往,大富大贵的官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头子哟——”

“卖馄钝喽——”

一个嘶哑的声音,竟把段岭的思绪瞬间扯回了汝南城的风雪夜。

他就这么站着,不住发抖。

“怎么了。”武独问。

“把门打开……”段岭颤声道。

武独一步跃上柜台,飞身上梁,捅落些许瓦片,哗啦啦声响,天光照了下来,裹着滚滚翻飞的粉尘。

段岭缓缓单膝跪地,惊诧地看着那老人。

老人双眼瞎了,抬起头,感觉到了什么,身上传来一阵臭味。侧旁还有铺在地上的草席与破烂的棉絮,他显然就住在这里,元军、辽军就在隔着一条街的不远处混战,居然没人进来过。

“你是七……七公……?”段岭发着抖,感觉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然而武独马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带到柜台后去。

“谁……谁叫我?”那瞎眼老人颤巍巍地道。

“别叫出来!”武独低声在段岭耳畔说。

段岭已经彻底蒙了,眼前这老人就是从前汝南城中,在段家外巷子里卖馄饨的钱七!他一时间甚至想不起这老人的姓氏了,当初孩子们只朝他七公七公地叫,听说他在汝南卖了一辈子馄饨,段岭也喊他“七公”。这一刻他蓦然想到了长聘的吩咐,与“姓钱的”联系上,才想到他要找的,就是卖馄饨的钱七!

“他……他是……”

“嘘。”

武独带着段岭,快步一转,出了药堂。两人到巷子内,武独才将耳朵凑到段岭唇边,示意他声音别大了,免得被那老人听见,毕竟瞎子的耳朵都很灵。

段岭低声告诉武独前因后果,先前只想着是“段家”的人,便从未朝钱七身上想,这么一印证,牧旷达果然起疑心了!说不定正是因为那天夜里,元人阿木古嚷嚷的话,令他动了调查太子身世的心思,派遣长聘前来寻找。

这下段岭全明白了。

“怎么办?”段岭紧张得全身发抖。

“让昌流君把他带回去。”武独说,“不要与他接触。”

段岭想到刚刚,险些出了一背冷汗,要不是武独拉住他,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是段岭”了。

而一旦昌流君、牧旷达、长聘与这老头接触,说不定老人昏聩,说出药堂里相认的这番话来,那段岭就彻底无法脱身了。

武独沉吟片刻,而后道:“交给他们。”

“交给谁?”段岭脑子里已经彻底蒙了。

“给牧旷达。”武独答道,“等候时机,趁着当庭对质之时,你再站出来。”

段岭:“……”

段岭根本无暇思索,这一夜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千头万绪,心如乱麻。

“好。”段岭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说:“你说得对。”

“我去客栈找昌流君。”武独说,“按原计划,让昌流君送他离开。”

“可我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段岭问,“万一他到时候提起来,怎么办?”

“这不要紧。”武独答道,“就说是咱们回去的时候,沿街打听到的。”

段岭勉强点点头,喘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