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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都发出枯燥的嗡嗡声。 某个部件破损了,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我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准备花这笔钱。

  我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我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我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四周,我没收到沥川的任何电话。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护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疗,不方便接电话。”我给rené发短信,rené告诉我,沥川的病情不稳定,时好时坏,经常发烧,药物反应也很大,所以总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优点是他很诚实,如果有一件事他认为不应当说,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故意骗人。

  连续失眠四周,我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我通宵写论文或做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我头痛欲裂,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这一带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小区里的人,特别是老爷爷老太太们都认得他。徐先生是从湖南的一个小镇来北京打工的,除了双目失明之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凭着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区里租了间一楼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温不火,累了就关门几天,出去喝茶休息,没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钱挣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艺高超、服务周到,回头客常来,一天十几个小时,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小区周围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觉得他很特别,因为收费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顾。可是去年小区里却爆出一条关于他的新闻。他娶了一位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当太太。那女人虽然离过婚,但长相不错,年纪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徐先生艳福不浅。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颈,再按头……整个过程你都可以闭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最近老是失眠、头痛。”

  “吃了药吗?”

  “an眠ya0、阿斯匹灵算吗?”

  “也行,严重了得看医生。”他说,“你好久没来了,快半年了吧。”原来,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的双肘上各磨出了一个黑色的鸡蛋那么大的茧子。这几年他大约按过上万人吧。

  他的指根柔软,有时又很坚硬,顺着我的经脉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闭上眼睛,忽然看见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狗屋,里面居然养着一只小狗。吉娃娃。

  我对狗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艾玛喜欢狗,她也养了一条吉娃娃,说是价格不菲,每个月的打理也很贵。她倒不是养不起,但中午吃饭时候也常常抱怨,说这种狗娇贵、难伺候。

  我忍不住问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爱?”

  “很贵吧!”

  “有一点罗,几千块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几千块,他要按多少人才挣得回来啊。

  “是你太太买的?”

  “我买的。她喜欢,我就买了。每天我们一起散步都带着它。这狗太小,上次还差一点弄丢了呢。”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徐大哥,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你追的你太太,还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紧紧的。”他两嘴一弯,用一种打趣的语气。

  “那你,追过她一点点没有?”

  “没,压根儿没有。我是外地人,又是个瞎子,靠自己的手艺挣点钱,够生活就满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这么说,你一直拒绝她?”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谁追谁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应。”

  “那人家也许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连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人家还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着我:“人家不理你,难道你就不会去理他?我觉得,你一定还是没尽力。”

  我对沥川,要怎样才算尽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护照。

  几个月前,还是在九通的时候,爱挣外块的唐玉莲帮我办过一本护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问我业余时间愿不愿做导游,挣外块之余,还可以逛一下新马泰。外块我倒是挣过几次,新马泰却一次也没去过。护照就一直没用上。我打电话给唐玉莲,求她给我办个瑞士的旅游签证。

  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世的来回机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欧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旅游团,三万块钱玩七个国家,怎么样?”唐玉莲在电话里劝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两天一夜?太短了吧?来回机票都去掉七千块呢!”

  “工作紧张,不能多待,回来还有几个翻译要due。”

  “行,记得到银行去换点瑞士法朗,不要欧元。有些店不收欧元的。要我顺便帮你订旅店吗?”

  “麻烦你给我几个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机场。如果我找不到别的住处就住旅店。”

  出国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事,但出国两天,对我而言不过是去了一趟九寨沟。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苏黎世的飞机。周三下午五点半出发,苏黎世时间早上六点十分到。临行前,我给rené的n发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的起飞时间和航班号,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他到机场接我一下。虽然这段时间霁川和rené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发信息rené都会回复,尽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é没收到信息也不要紧,我就把这趟出行当成是自助旅行。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能见到沥川,只想看一眼沥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满足了。

  黎明时分,飞机越过清晨的薄雾和一道道森林、山丘,准时到达苏黎世机场。我没有大件行李,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号旅行箱。便跟着大队人马坐着快捷电车从第二航站驶到第一航站出关。

  机场里没有太多旅客,显得很空旷。方形的坐椅、冰凉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现代雕塑都给人一种疏离的味道。高高的钢架天顶,充满未来感的灰色主调让人好像走进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电梯时能看见巨大的红色墙壁、酒吧里点着温暖的灯光,还有几道种着绿藤的玻璃幕墙,让我感觉又回到了东方。

  关检非常顺利,出站口里站满了接机的人。不少人高高地举着牌子。

  我没有看见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仍然没见rené影子。我开始责备自己太鲁莽。以为给rené发了信息就一定会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记打开n。何况他还是夜猫子,白天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饥肠辘辘,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吧买吃的。招牌上的菜名我一个不认得,索性胡乱地点了一个。贼贵且不说,拿到手上的竟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我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怕rené来了找不着我,仍旧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终于坐不住了。跑到电话亭给沥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优美低沉的男声。

  有点不寻常哦,不是护士,居然是沥川直接接电话。

  “沥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扬,很吃惊的语气。

  “嗯,是我。我有点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有,”他说,“rené和霁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没什么急事,……是翻译上的事儿。”

  “他昨天刚走,”他顿了顿,说,“如果是翻译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样。”

  “跟你没关系,再见,下次聊。”我准备挂掉电话。

  “等等!”那边传来一声大喝。

  “啥事?”

  “你在哪里?”他阴森森地问。

  “还能在哪里?北京呗,cgp办公室。”

  “为什么电话id上写着苏黎世机场?”

  完了,穿帮了!呜!我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电话机有问题,我挂——”

  “谢小秋,不许挂!”沥川在那头不耐烦地打断我,粗着嗓门问:“你是不是在苏黎世机场?”

  “……嗯。我是来观光的,明天就走。”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度,“我,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笔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

  “有……”

  “记下来:xxxxxxxxx,这是我的手机号。”接着,他又报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给我,“这是我的门牌号。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右边花盆的垫子里。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你通过手机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记住了吗?”

  “沥川……你别来找我啦。我——”

  “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吗?”

  “坐……坐公共汽车?”

  “笨!”

  “坐……地铁?”

  “笨!”

  “坐……坐出租?”

  “这还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吗?”

  “有。”

  “把地址给司机看,对他说‘fahren sie 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译:请把我送到这个地址)他会把你带到我家门口。”

  “说得太快记不住。再重复一遍?”

  “算了,别坐出租了,当心遇到骗子。三十分钟之后你若是还没看见我,就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行。”

  “现在,你是在出站口,对吗?”

  “嗯。”

  “哪儿也别去,我来接你,估计需要三十分钟。”沥川在那头威胁我,“我若是没接到你,又没收到你的电话,我会报警的你知道吗?若是你失踪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马上跳楼,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电话挂掉了。我松了一口气,去那个小吧买了一个冰淇淋,这才想起来我已在出站口翘首以待地等了六个小时,两条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钟之后,沥川果然出现在机场。他坐着一个小巧轻便的轮椅,正要从电动玻璃门外进来。

  机场大厅里或走或坐,有着数不清的穿西装的男人。而我却能在沥川出现的第一秒认出他,脑海中同时闪出诗人庞德的名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数点。

  对我来说,沥川便是湿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浪如潮、爱恨交加。我们有多少天没见了?八十天了吧!每次分别都那么长,长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长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伤都愈合了,转眼间又变成了爱。

  沥川仍然是那样引人注目。所行之处,行人纷纷侧目。他穿着件修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竖了起来、衬着他那张眉宇分明的脸,更加瘦硬迷人。沥川看见我,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hi!沥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面前,我忽然停顿,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住了。

  有四个星期没理我,不知道沥川的气消了没有。我冒然前来,肯定又让他心烦。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哪种礼仪更为合适?拥抱?还是握手?

  犹犹豫豫之间,沥川向我伸开双臂:“过来,冒失的小丫头。欢迎你来苏黎世。”

  我扑到他的怀里。沥川用力地拥抱我,用他长了胡子茬的下颚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扎着。我摸着他的瘦脸,呵呵傻笑:“胡子长了哦。”

  “怕接不到你,来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有点喘不过气,同时也弄不清是因为他站不稳才需要搂着我,还是他就是想搂着我。总之,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圈着他的腰,一动不动的支持着他。

  沥川太轻了,瘦得也很厉害。不过看上去倒很精神,只是行动远不如健康的时候敏捷,手腕上还戴着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环。

  我打量着他,心头隐隐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点十分到的那一班吗?”他问我。

  “嗯。”

  “那么,你在这里已经等了有足足七个小时?”

  “没有那么长吧……”

  “饿了没?”

  “吃了一个三明治。”

  “还行,没傻到家。”

  他带着我走出航站,车就停在路边。一位司机模样的外国人跟我说了一句德语,沥川介绍:“这位是我爷爷的司机费恩,他问你好。”我用英语问候他,显然司机听得懂,向我笑了笑,很腼腆。

  沥川拉开车门,伸手挡住我的头顶,将我送进车内。他紧接着坐进来。我找到安全带,沥川一把接过来,说道:“我来。”一手抓着车顶的扶手,一手找到衔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着他为我忙来忙去。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绅士。

  车内很宽敞,沥川的长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说话。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该给沥川打电话,把他从医院里招出来。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埋怨我。

  见我一言不发,沥川问道:“在机场里等了这么久,累不累?”

  “不累。”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无意打扰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车票,“你看,我还买了观光车的车票呢。”

  他接过车票,在手里研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观光车的车票是这样子的。”

  “别掉了,明天我还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来,放进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我朋友给我介绍了几家旅馆,都离机场挺近的。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问我:“什么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间。一天最好不要超过两百瑞士法郎。对了,你们这儿的电压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谢天谢地。我可以安全打开电脑。”

  他莞尔:“计划得还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苏黎世一日游了,对吧?”

  “人家艾玛洪都拉斯自助游都去过了。”

  他忽然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地咳嗽。

  “要喝水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飞机上发的矿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时候吧。”

  再大条的人都听得出,这不是很热情的邀请,淡淡的语气,不冷不热。

  “买好了回程机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机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单位里有不能耽误的事儿。”

  “不可改变了?”

  “嗯。”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换了一个话题:“那这两天你不吃素,行不?这里好吃的东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馆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我就不能爱点别的?”

  不得不承认,和沥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馆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们俩在饭馆里点菜、折磨厨师都有一套。

  “你有两大爱好,这一个比较容易满足,我要尽量满足你。”

  我转头看他,觉得莫名其妙:“我有两大爱好,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视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没意识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庐山瀑布汗……真是花痴成习惯了。我连忙抽回手。

  “现在意识到了?”

  “我以为那是扶手。”我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很快就到了苏黎世市区。沥川对司机交代了一句,汽车停下来。他带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对面有家极大的热狗店,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煎香肠。烤烟四散,令人垂涎。

  沥川一面排队一面说:“这个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喜欢来吃。我爸说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两个,晚上不肯吃饭。”

  顾客挺多,长长的柜台,几个穿白衣服的厨师不停地忙碌。队只排了两分钟就轮到了。沥川给我买了一根烤得发黑的香肠和一块小面包。师傅用纸卷起来递给我。

  “要芥末吗?”沥川指着一旁搁着的一杯杯黄色的芥末酱。

  “要的。”

  他同时给我买了一听啤酒,带着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车处。

  香肠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况我也饿了,走到汽车里,还没坐稳,就吃光了,意犹未尽,一个劲儿地吮指头。

  推荐得到了肯定,沥川笑得很得意:“够吗?还要不要?——看来你真是饿坏了。”

  “饱了。”我乐滋滋地拍了拍肚子,开始喝啤酒。很惬意、又很茫然地看着汽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向南行驶。大道的两头挤满了精上我只google出一张邮票大小的头像,很低的清晰度,却一直保存在电脑里。这个小而模糊的头像便是五年来我回忆沥川的全部线索。

  我默然凝视着那张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闪现。

  那么多年的折磨,忽然间都变成了甜蜜。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台灯。旁边摆着三个手掌大小的相框。鲜艳的色彩,活泼的外景,是六年前沥川给我拍的独影,十七岁的我,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那时的我真小,一脸的稚气,看上去果然像个高中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脸阳光,笑容灿烂,在镜头面前毫不扭捏。

  紧接着,我的心就抽紧了。

  大床右侧有一个不锈钢的点滴架,架上装着静脉输液仪。地上还有两个氧气瓶。旁边的矮柜里放着几瓶药、一个血压计。床头上方,还悬着一个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环。

  看来,这里不仅是沥川的卧室、也是他的病房。沥川长期卧床的那几年,大约是在这里度过的。

  掩上门,回到二楼的客厅。沥川不知何时已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长窗,默视远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沥川——”

  我叫了他一声,坐到他的身边。他抬头看我,目光复杂,心事沉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不愿意告诉我,因为你不想让我担心。”

  他没说话,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找到他的唇,专心地吻他。他不回应,倔强地扭着下巴,想避开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对自己残忍,其实也是对我残忍?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了?我宁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夜夜失眠、天天恶梦。沥川,我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抱着他,摇晃他的身躯,失声呜咽。

  “小秋,我宁愿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与事无补。”他平静地说,话音很冷,“回去后,别再来苏黎世了。”

  “不!”

  “我求你。”

  我放开他,冷笑了一声,说:“那你,是不是打算永远躲在这里,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这一趟,又成永别了?”

  “……”

  “如果告诉你,我也挺不住了,你会发点慈悲吗?”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会回北京。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然后呢?”

  他摇头:“没有然后。你得记住你在关公庙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双手抱膝,一言不发,沮丧地流泪。

  他不来安慰我,身体一直僵直着。

  过了一会儿,我抹干眼泪,突然跳起来,大声说道:“不行!沥川!我不干!我就不履行誓言!让关公见鬼去吧!让天雷劈我吧!让洪水淹我吧!”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你一定要我说伤害你的话吗?小秋?”

  “伤害我的话你还说少了吗?说呀!继续说!”

  “谢小秋,拜托你,”他凝视着我的脸,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纠缠我。”

  我呼吸瞬时间停止了。血全部涌到头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蓦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脚绊在沙发上。他眼疾手快地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里?”

  “你关心啊?”我冷笑,用力甩开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铁钳一样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许去!”他一把将我扯到他怀里,“听见了吗?谢小秋!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哑,额上青筋暴现。生怕我跑了,另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我的衣服。其实,岂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稳,刚才我用力一挣,他几乎一个踉跄,若不是有我挡着,就摔倒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扬起脸,颤声说:“沥川,别以为我可以被人轻易侮辱。你给我一巴掌,骂我是贱人,我马上就走。真的,永远也不回来。你要不要试试?”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中暗涛汹涌,思绪云影般纷至沓来。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的样子很可怜,神色比我还绝望。

  “沥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如果你坚持要我离开,我也会答应。”我柔声地说,“但离开之前我得确信,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你是这样的吗?你病得这样厉害,又瘦成这样,离我们相识的那阵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沥川,你让我怎么放心地离开你?你说啊!”

  我捧着他的脸,热烈地吻他。他无奈而又顽固地抵抗着。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揽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后颈上轻轻地摩挲。温暖发烫的呼吸,痒痒地吹过来,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环住他的腰。他想要挣脱,被我牢牢地挽住,须臾间,索性偎依过来。

  “no...”他仍在躲闪,企图制止,却虚弱无力。

  “no!”他板着脸又说了一句,恼怒的模样。我想放开手,已经迟了。

  “好吧。”我抽出手,离开了他,乖乖地坐了下来。

  他狠狠地看着我,目光灼热,喉咙枯涩,强烈地压抑着:“你,你就这样啊。”

  “那还能怎样?”我瞪着他,双手一摊,“送上门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头去卧室:“我去换件衣服。”

  室温不到二十二度,沥川看上去却像是跑了一个八百米,大汗淋漓。

  他前脚进门,我后脚跟入。他一个转身又看见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换衣服,你进来干什么?”

  “看着你换。”

  他愣了一秒钟,问:“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想看。”

  “贼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我很真诚。

  “哦,帮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调地说,“我很需要帮忙。”说罢走进一个开放式的u形衣橱,里面挂着一排排的西服和衬衣。他随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塞到我手里:“拿着。”

  接着,他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tu0'y-i服,最后,只剩下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

  “看够了没?”

  “没,”我把t恤交给他,笑容灿烂,“继续。”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发上,开始穿裤子。然后,摘下手表递给我:

  “麻烦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脱下袜子塞给我。

  “哎,干嘛让我拿你的脏袜子?”

  “扔进那边的洗衣篮。”

  把袜子扔到洗衣篮时,他已经穿好了裤子,却将皮带扯下来递给我:“换条皮带。在那边,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带,帮他扣好,他又说:“对了,钱包忘在西装里了。”我找钱包来给他塞到裤兜里:“还要什么?少爷?”

  “手机和钥匙。”

  “哦……在哪里?”

  “那个柜子上。”

  “离你就一尺远,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残疾人。”

  没好气地拿过来给他:“使唤完了吗?”

  他指着地上:“拐杖。”

  最后,我从头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换好了?”

  “换好了。你别老盯着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条。”

  “都不许看。”

  “一会儿外面有风,穿这么少,不会着凉吧?”这几天苏黎世气候异常,虽说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样热。沥川不仅穿着短袖、短裤,还赤着脚。笔直修长的腿、微微拱起的脚背、白皙的足腕裸露着,深蓝色的人字拖鞋上绕着红色的带子。勾魂摄魄啊。我立即大脑短路、双眼发直:“腰痛不?晚上帮你按摩。免费服务,上乘享受。”

  “少来,”他冷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别动不动就和我起腻。这么些年的书是怎么读的?一见你就跟进了蜘蛛洞似的。”

  “是盘丝洞。”我更正。跟这人讲过整本的《西游记》,到头来就这记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也去换件衣服。我虽长得不如你好看,不过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来到楼下,我从行李箱里拎出一条缕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浅紫色的长裙。见沥川从楼上下来,我说:“沥川,帮扣一下后面。”

  上衣的一排鸳鸯扣全在背面,密密麻麻地有十几粒。扣到一半,肩头忽地一沉,沥川的头倒在我的颈边。他开始从背后吻我,下颚顶着锁骨,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面吻一面说:“不成,这么多扣子没法扣……太香艳了。”

  说罢,不顾一切地将我的身子拧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一时间,意乱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嗯?”

  “这话我正要问你。”我仰头直视,不屈不挠。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爱恨交加:“你有完没完?”

  “没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后不许给我打电话!”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飞苏黎世……”

  他堵住了我的嘴。我的头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后的壁龛上。里面一块白里透光的玉碗掉出来,“叮当”一声,摔成几半。

  “不会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着地面的碎片。

  “康熙年间的玉器。”

  “呜!”我哀鸣了一声。

  “恨我不?”他悻悻地问,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脸上。

  “不。喜欢你!”

  他被激怒了,我忍不住有些担心:“沥川,别这样,你会伤到自己。”

  “那你答应我,别再来找我啦!”

  “不答应,我要你的孩子。”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爬起来,拉着我到浴室里冲了一个澡。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沥川,给我一天好日子,行吗?哪怕它只是个气泡,我也要。”

  他的腮帮子紧了紧,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