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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紫珠

  推门而入,姚紫珠正赤脚站在沙发上,伸展双臂去拿一幅高高挂在墙上的油画。大概是为了保持重心,整个人都贴在墙上。闵慧进来时正好看见她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小小的鼻尖,梳着低低的挽髻,几缕蓬松的发丝懒洋洋地垂下来,露出细长而优雅的天鹅颈。

  挂画的钉子很高,她试了几下都没办法把整幅画弄下来,额头淌着汗,微微地喘着气。

  闵慧在一旁看着,有些陶醉。

  紫珠真美,美到就连女人也想跟她亲近。一举一动都是舞蹈,随便一拍都是海报,就是慵懒的样子也充满了性感。闵慧蓦然想起周如稷书房的玻璃柜里放着的一个单反相机和一组昂贵的镜头,有这样的妻子,丈夫应该养成摄影的爱好,不然就辜负了她的美貌。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沙发的一角有一个男人正蹲着身子收拾着地上卸下来的几个画框,听见有人进来,抬头“嗨”了一声。这男人论个头、论长相不能说是一等一的美男,但也算好看,白脸、卷发、眼睛眯眯的好像睡不醒,嘴角微微上挑,似乎随时随地想笑,给人一种开朗快活的感觉。看年龄大概三十出头,倒是有着一身与姚紫珠匹配的艺术家气质。

  四人互相介绍。

  “这是夏一杭,我男朋友。”姚紫珠从沙发上跳下来,大方地跟闵慧握手,“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闵慧不习惯这种场面,脸有点红,微微一笑,算是作答。

  “今天登记。”周如稷乐呵呵地说,“结果衣服穿错了颜色,闵慧让我回来换。”

  “应该穿白色的,你忘了?”姚紫珠看看他,又看看闵慧,目光柔柔的,忽然想起什么,俯身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红包:“新婚快乐!祝你们甜甜蜜蜜、和和美美。”

  “我们还买一个礼物,你们一定喜欢的,明天送过来。”夏一杭说。

  闵慧看着鼓鼓的红包,连忙推辞:“不用这么客气……”

  “如稷,真行哈你!上次见到你还说没对象呢,过了一个礼拜就要结婚了?”夏一杭开玩笑般地锤了周如稷一下,“闵小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那个……有孩子了,”周如稷霸占地搂了搂闵慧,“得赶紧了。”

  说这话时,姚紫珠正往闵慧的手里塞红包,身子不禁颤了一下:“人跟人真不一样。闵慧,我跟如稷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肯要孩子,说什么过了四十再考虑,跟你在一起立马就——”

  “——计划外发生的。”周如稷耸耸肩。

  闵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呵呵傻笑。

  见两人神情不大自然,姚紫珠也不多问,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什么时候办喜酒?”

  “我们两个都忙,闵慧现在也不能受累,就决定简单地办个仪式,周末请一些朋友到汇东酒店吃个饭,时间地点晚上发给你,你们两个都要来喔。”

  “必须的。”夏一杭认真地跟周如稷握了握手,“一定到。祝贺祝贺!”

  “那,画都收拾好了,这是钥匙,还给你。”姚紫珠将一枚钥匙从钥匙圈里摘下来,递给闵慧,“有空来我家玩儿,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好啊好啊,”闵慧对紫珠印象不错,觉得人很亲切,“听说你们搬大房子了?”

  “对呀,还是你邻居呢。”

  “嗯?”

  “如稷没告诉你吗,我们就住在32楼,往上走三层就到了。”

  周如稷正在换衬衣,听罢一脸尴尬。

  青藤花园的顶层公寓大概是这一带最贵的公寓了,四室两厅三卫,二百多平米,房价一千五百万左右。闵慧知道这个还是因为刚来滨城时公司里有位女主管就住在这个小区的顶层,买家具的时候还向大家发过图片,印象深刻。

  “闵慧你别误会——”姚紫珠连忙解释,“那房子本来是我看上的,当时屋主急着出手,降了两百多万,如稷就交了首付。没想到还没开始装修我们就离了。我挺喜欢这房子的,特不想卖,如稷也挺好的,说可以等一等,等我筹到了首付的钱再办理过户。这中间我也没来住过。直到今年我跟一杭在一起了,一杭才帮我把欠的首付还了。这套公寓的产权上个月才正式转移过来,我们也才开始装修。你别介意啊,我们跟如稷都还是好朋友,一杭以前也是他的同事,经常在一起玩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闵慧说。

  “我们得去登记了,”周如稷看了一眼手表,“周六见!”

  “我们把屋子收拾一下就走,挺不好意思的,把家都弄乱了。”姚紫珠拿起一块抹布,将沙发上的脚印抹了抹。

  “不用收拾,把画拿走就行。别忘了卧室里还有一幅喔!”

  “好呐。”

  四人互相说了再见,周如稷拉着闵慧的手飞速地下了电梯。

  在车上,闵慧开玩笑说:“如稷,你俩真逗,这么大的房子都买了,怎么就离了?”

  “唉,”周如稷苦笑,“那段时间我们吵得厉害,为了讨她的欢心,冲动购买。”

  “都分手,干嘛还要住在她的楼下?上下楼总得碰面,多不方便啊。”

  “是她死活要离,又不是我,我这不是……还想着挽回一下么。”

  “……”

  “哪知道没过半年她就跟夏一杭好上了。”

  “他也是外科的?”

  “整形外科。他们一家子都做这一行,他父亲在滨城开了好几家诊所,在北京、上海都有分店,‘丰仪佳美整形外科’听说过吗?”

  “听说好多影星都去那家医院整容?”

  “对。实话实说,夏一杭医术不错的,人也挺逗。家里有钱,就算成天睡大觉不工作,钱也能生钱。不像我们这些工薪族,工资是比较高,一歇下来就得喝西北风。”

  “你跟夏一杭很熟?”

  “以前是一个医院的,后来他父亲病了一回,他就辞职去他爸的诊所帮忙,就再也没回来了。紫珠认识他还是我介绍的,舞蹈团里有一个朋友想做面部微调,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干嘛还不搬啊?”

  “是想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一来这附近环境不错、设施好、离医院也近,二来她也没在这住。再一个嘛,我是想天天碰到她们,让他们一看见我就想起一件事:首付的钱还没还哪。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还有我爸妈的钱呢。”

  闵慧“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就守在这里要账?”

  “对呀。”周如稷说,“等医院的大房子分到手了,咱们就立即搬走。要是觉得不自在,现在搬也行,找个房子先过渡一下。”

  “那就先不搬了,懒得换了,多麻烦呀。”

  没想到这么一懒就懒过了四年,直到儿子苏全出世,直到与周如稷分手,闵慧也没住进医院分的大房子。不是没分到,而是天润小区距离滨城大学附属医院又多出了七站路,开车倒是不远,但那条街是本市著名的拥堵路段,上下班非常不方便。而且苏全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中量返流。因为年纪太小,也没什么症状,医生建议先别急着手术,等长大一点再说。

  毕竟是个有病的孩子,闵慧非常不放心,也没老人帮忙,头两年为了照顾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家中完成的。幸运的是周如稷是医生,苏全稍有不适,能立即判断出是否严重,是否需要送医院;闵慧有任何医学问题也不用上网查寻,他能立即解答。此外,滨城大学附属幼儿园是本市最好的幼儿园之一,就在医院的东门一带,离佰安科技很近,只有大学事业编制的教职工子女才有资格申请。为了上下班和接送孩子的方便,周如稷就把分到的福利房租了出去,用租金来补贴青藤花园的房租。

  头三年,一家三口过着平静而忙碌的生活。周如稷和闵慧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只有晚上睡觉了才会在一起。孩子太小寸步不离,他们不能看电影、不能k歌、不能旅游……空闲时间最多一起逛逛公园、下下馆子、或带着苏全去他最喜欢的儿童游乐场玩耍。

  苏全是个漂亮而腼腆的男孩,安静、专心、爱玩乐高、爱看《小小爱因斯坦》。他很晚才开始说话,以至于周如稷怀疑他有自闭症,送去做各种检查后发现心智完全正常,过了不久,苏全突然开始说话,一说就是整句的整句的,有段时间还特别话唠……

  闵慧从没有告诉过如稷这世上还有两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是逝去的苏田,一个是苏全的生父辛旗。她会常常想起他们、梦见他们、甚至在幻觉中听见他们互相说话。

  这让她想起自己在无意中得到的东西和毁灭的东西。

  她觉得无以为报,只能是更好地活下去。

  至于苏全,在她的内心深处,总和自己隔着一道白雾,互相看不清楚。这个酷酷的男孩,仿佛是苏田派到自己身边的一个间谍,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观察着她。他叫她“妈妈”,语气中却带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

  他是苏田和辛旗的孩子,她只是一位代孕的母亲。她有点内疚地觉得不该把周如稷也扯进来,不知道是把他拉进了一个恩怨不明的圈子,还是一个充满诅咒的陷阱。

  周如稷对苏全视如己出,从换第一片尿布开始,开心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他们之间,迟迟没有开始要第二个孩子。

  闵慧把苏田日记做成了一本电子书,放在手机里,有空就拿出来翻阅,熟练到里面的每一段话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辛旗说,我是他的。他不会千方百计地哄着我,更不会向全世界说爱我。我们属于彼此,不必争取,不必改变,不必证明。如果我需要他,只用一句话,他会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的身边。——《苏田日记》”

  ***

  苏全上幼儿园的那个秋月,闵慧终于可以全天上班了,这时的她已经升职成为佰安科技的研发总监,公司已由三十多人发展到一百多人,拳头产品mist在行业中地位巩固,自主研发的乳腺癌病理图像分析系统、胸肺部ct智能影像诊断系统都已经进入临床检验阶段,与国内几十家顶尖三甲医院形成了合作关系。此外公司正在开发一个云端cad产品,目标是促进医院与医院之间的资源共享,让基层医疗机构在遇到疑难杂症时能通过云端产品远程获得三甲医院的技术支持。

  闵慧是个硬核理工女,一旦投入工作,会立即进入忘我的态度,对身边的环境与人情的变化置若罔闻。一个接着一个的deadline让她喘不过气来,熬夜、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周如稷倒是毫无怨言,因为他也升职成了肿瘤科主任,经常连轴做手术,忙到头不点地。

  一日,闵慧与周如稷好不易都在正常时间下了班,于是凑到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还给苏全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鸡翅,吃饭间闵慧问道:“咦,最近都没怎么看见紫珠和一杭,搬家了?”

  “他们分了。”

  闵慧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个月以前吧。”

  闵慧与如稷结婚后,姚紫珠和夏一杭一直住在他们的楼上,三年以来谁也没有搬走,两家相处十分愉快。

  他们来往得并不频繁:闵慧一家太忙又有一个生病的孩子,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夏一杭的诊所越开越多,总是出差。紫珠因为舞蹈团在全国和世界各地表演,也经常不在家。但逢年过节两家人都会互相拜访,在电梯上遇到也会聊两句,偶尔也一起打个麻将、喝个酒、看个球赛什么的。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

  紫珠和一杭没有正式结婚,听说是因为紫珠比一杭大三岁,又离过婚,夏家不大同意接受这个媳妇。紫珠也不介意,就一直同居着。

  “为什么呀?他俩挺好的。”闵慧一边啃着鸡翅一边问道。

  “紫珠……查出了乳腺癌,还挺严重的。”周如稷说。

  “天啊,她还那么年轻!”闵慧惊叹,“现在是什么情况?在住院吗?我们得去看看她。”

  “手术是我做的。”

  “哦。”

  “切除了双侧乳房。”

  “……”

  “她……挺爱美的吧。”

  “是啊。”周如稷叹了一声。

  “那夏一杭——”

  “一听说她要切除双.乳,人就不见了……再也不来看她了。”周如稷切齿骂道,“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