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江城。
苏眠站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烟雨。已入了秋日,这雨却下得更加频繁。像是层灰色的纱帐,笼罩着江城。
她的胳膊,又有些酸痛。伸手揉了揉,扯了扯嘴角。好疼。
这些疼痛,总是能唤起某些回忆。像是跗骨之蛆,丢不掉,于是埋藏。
怅怅然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个老迈但又精气神十足的声音:“小白!快来整理新档案!”
“好呐!”她脆脆地答了声,转身走了过去。
几个月前,她已恢复身份,当年的一些案件,也证明是真正的“白锦曦”所为。她也领了新的身份证。不过,身旁的一些老人,譬如江城档案馆的周老头,还是习惯叫她“小白”,她也懒得纠正。
两人一起把几叠档案,抱到了桌子上,开始一份份分类归档。忙了一会儿,周老头就忍不住感叹:“最近的失踪案又多了。瞧这几个年轻女大学生。”
苏眠也叹了几声气。两人一老一小,长吁短叹,又操着江城方言,咒骂那些罪犯,倒也痛快。
末了,周老头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得好久以前,跟你半夜一起来馆里那个小伙子吗?”
跟她半夜一起来档案馆?
苏眠明白过来,这是说韩沉呢。
她来这个档案馆打零工,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韩沉岚市、江城两头跑,没有在周老头跟前露过面。周老头呆在档案馆,消息闭塞,不知道她的前情过往,也实属正常。而她虽然经常在周老头面前,得瑟自己男朋友有多帅、多能干、多体贴、多专一……倒也没跟他提太多往事。
“记得啊。”她慢悠悠地答,“叫韩沉嘛。怎么啦?”
周老头叹息道:“那晚你这丫头睡得跟猪似的,你不知道,他当时也在找人呢。”他把当晚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感叹道:“当时那小伙子跟我抽着烟,怎么讲的来着……哦,’没名字,不知道长相,也不知道死活。还是他的未婚妻。’唉,真叫人不忍心,也不知道他现在找到没有。”
苏眠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初遇韩沉时,他的样子。那一副什么都看不进他眼里,什么都不在乎的冷峻模样。想像他当初抽着烟,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而她,就躺在他身旁。
她静默了一会儿,非常不尊老爱幼的抓起团纸,砸在周老头身上:“老周,你就没半点推理能力?他的未婚妻已经成功找到了!”
“啊?”
苏眠一个劲儿地笑,低头看了看表,快到跟韩沉约好的时间了。于是潇洒地拎起包包,又整理了一下长裙:“拜拜老周,快点想出来,奖励一包烟!”
周老头惊讶极了,但又有点明白过来。她却一溜烟似地跑了。
——
屋外,雨声淅沥。
苏眠撑着伞,走出档案馆,就看到韩沉的车停在路旁。他也不怕车里淋湿,看到她出来,就降下了车窗。
黑色风衣,高领毛衣。手搭在方向盘上,隔着车门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苏眠的错觉,为什么两人相处久了,她觉得他随便一个眼神,都有调戏玩味的意思?好像百看都不厌似的。
好吧,一定是她太臭美了。
刚要上车,却瞥见车身上多了几道划痕,苏眠十分吃惊:“车怎么了呀?”
韩沉推开副驾的门让她先上来,懒懒地答:“刚才来的路上刮的。”
“啊?等等!”苏眠瞬间化身妻管严角色,伸手捏住他那高高挺挺的鼻梁,“你不会是又跟人飙车了吧?”
不能怪苏眠过于紧张。
自从一切尘埃落定后,两人停薪留职、离开**工作后。她就专心致志,陪韩沉养伤。
可她吧,还是原来的样子。某人被养着养着,虽然大体还是成熟稳重的,某些似曾相识的少爷脾性,却也给养了回来。
譬如,平日里,吃苦耐劳更少,公子哥散漫挑剔的习惯倒是更多了。吃个鱼还要她亲手挑刺,他就这样闲闲散散地在边上看着;喝个咖啡还要她从网上定进口咖啡豆,她不会磨,他就亲手上,还不忘淡淡地打击她:“你当初是怎么把我骗到手的?磨个咖啡都不会。”苏眠直接推开他:“滚蛋!”
而飙车呢,大概每个爱赛车的男人,不管活到什么年纪,都不会忘却这个爱好。更何况他才二十**岁。所以两人安定下来后,他有几次晚上自己开车出去,也没跟苏眠说去干什么。就是用尾指绕着车钥匙回来,看起来心情很好。
后来,咳咳,家里收到了几张超速罚单。身为曾经的警务人员,他偶尔的放纵,苏眠决定原谅他。
而他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养着养着,北京土著青年那种雅痞流氓劲儿,倒是恢复得越来越好。
譬如此刻,他听到苏眠的指责,只淡淡答道:“我缺心眼儿吗?大雨天飙车堵塞交通?是一孙子技术不行,蹭了我的车。”
苏眠抚额无语。
瞧瞧,这京味十足的横劲儿,还骂人孙子。
两人就这么不疾不徐,在雨中开车回家。
“今天降温了,我中午买了羊肉,晚上吃火锅,暖暖身子。”苏眠说道。
“嗯。”
“你要洗菜。”
他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她一眼:“成。别让我白干活就成。”
苏眠听懂了,抿嘴骂道:“流氓!”
韩沉唇畔也浮现了浅浅的笑。
现在两人住的,还是苏眠当初租的那套一居室。虽然老旧了点,可两个人窝着,就是觉得刚刚好。
车开到家楼下,苏眠却意外地瞥见有三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廊下,正在躲雨。望见他们的车,其中两人立刻用力挥手。
苏眠惊喜地笑了,韩沉也笑了。
停好车,苏眠立刻走下来,韩沉打伞,握着她的肩,走向他们。
“呦!稀客啊!”苏眠就是嘴贱,一脸惊讶地演了起来,“什么风,把三位男神给吹来了啊!”说完她就一个劲儿地笑。
别说,三位男神,还真不过分。虽然周小篆的长相,拉低了三人的平均值。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他现在也学乖了,不穿棉袄,开始穿立领夹克了!此刻三人齐刷刷在那里站一排,整体气场还真的挺强大的。
不过周小篆一开口,那气场就“啪”一声被戳破了。因为他得配合苏眠演呀!深深地叹了口气,文邹邹地道:“岚市一别,分外想念。所以我们今天就亲自来啦!”
话没讲完,就被唠叨伸手敲了一下头:“小篆说重点哪!”转头望着苏眠他们:“卧槽你们怎么才回来!冷面说不要麻烦你们接,所以我们都在这儿等半天啦!饿死了,要吃饭!”
苏眠噗嗤也笑。始终没出声的冷面也微微一笑,与韩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苏眠领着他们往楼上走,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瞥一眼冷面:“冷面,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脸胖了点?”当然,依旧是平日里俊朗模样,只是原本棱角略显削瘦,现在却柔润饱满了一些。
冷面还没答,一旁的小篆抢答道:“他整天给女朋友煲汤,自己都喝胖了!”
唠叨也立马诉苦:“你们不知道啊,我们最近都没汤喝啊。”
冷面打断他们:“废话。”
这两字实在太重色轻友太冷酷虐心,唠叨和小篆一路长吁短叹,苏眠吃吃笑笑,冷面不动如山。而韩沉则淡笑不语。在女人这个问题上,两位人生赢家,是没办法拉低到唠叨和小篆的水平线上,去做深入交流的。
——
热腾腾的锅子架起来,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窗户上也慢慢覆上一层薄雾。窗外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寒冷的日子,仿佛只剩这一屋散漫的暖意。
五个人围桌在小方桌旁,着实是太挤了,但是也都不在意。唠叨一看到苏眠端出羊肉片,就开始嚷嚷了:“啧啧……这可真心疼咱老大啊,知道老大是北方人,爱吃羊肉,小灶就开得这么好啊!”
苏眠淡淡答:“当然!你这种没有老婆的人,是不会懂的。”
唠叨:卧槽!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跟这群人在一起,为什么躺枪的总是他!
一群人吃着喝着聊着笑着,慢慢都酒足饭饱。唠叨朝冷面抵了个眼色,小篆也放下了筷子。
他们三人过来,不是纯玩的。也有正事。
冷面抬手跟韩沉干掉了最后一口酒,放下杯子,开口:“尸骨找到了。”
一瞬间,整个屋子仿佛都安静下来。
苏眠筷子一顿,抬头看着他,也放了下来。韩沉手搭在椅背上,酒意微熏,眸色清亮:“说吧。”
半岛工程坍塌面积很广,也很深,又牵扯到地质问题。案件之后,挖掘工作一直在持续进行。
冷面言简意赅:“前几天挖出了几块骸骨,DNA鉴定结果,与徐司白一致。但还没找到尸体其他部分。另外,小姚依旧下落不明,已经被全国通缉。”
众人都沉默下来。苏眠静默不语,目光漆黑安静。
“知道了。”韩沉说。
这时唠叨却又开口了:“话说回来啊,老大,苏眠,你俩啥时候归队啊?秦老大和厅长可是天天念叨你们呢!”他一说完,周小篆立马期翼地望着他们,那眼神儿,当真跟小鹿一般亮闪闪。冷面虽然没说什么,目光依然是期待的。
韩沉笑了笑,抬起酒杯轻抿一口。苏眠抬眸与他对视一眼。
“看他。”
“看她。”
两个声音同时说道。
说完两人都是微怔,那三个却已起哄了:“哎呦!还真是妇唱夫随!”“太肉麻了!”“那就回来吧。”
……
他们三个离开时,暮色已经降临。
韩沉开车去送他们了,约好明天再带他们在江城海吃海喝一通。苏眠收拾好碗碟,又把电磁炉撤了,放进橱柜时,却微微一怔。
再回到屋子中央,竟有些茫然。到底是推开了门,走到阳台上。
昏黄的暮色已经降临,笼罩着她全部的视野。一片蒙蒙的颜色中,近处的低矮民居,到处都亮着灯火,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香气弥漫。弯弯折折的巷道里,有人步伐匆匆,有**声吆喝招呼。哪里都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息。
她这样静静地看了许久,又抬眸,望着远方。
江城最美的建筑,都修筑在长江旁。它们头顶的霓虹,都已经亮起。偏偏天光还未全暗,那些灯终究还是显得颜色黯淡了些,交织照耀着江水。
而长江,又宽又直的灰色长江,就在这两岸寂静中,缓缓流往前方。江面上除了慢慢行驶的船,什么都没有。
苏眠的眼眶慢慢就蓄满了泪水。
韩沉已经回来了,轻轻推开阳台的门。什么也没说,只从背后,环抱住她。苏眠握着他的手,两人静静相拥,只至夜色完全降临。而她的身躯,因为有他,终于变得温暖。
——
同样的阴雨,不仅落在江城,也绵延千里,落在长江上游的小镇。
小镇并不知名,大多数时候,也只有本地人居住着。小镇有暗黝的青色路面,也有繁茂得快要遮住路的大树。下雨的时候,街上人就很少。到了夜晚,天气又冷,更是半阵见不到人影。
街道转角处,前几天,却新开了家花店。这在小镇并不多见,但大家也泰然处之。小店没有名字,但花总是特别香,也特别新鲜。隔着老远走过,也能闻到那淡淡的花香。店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温和有礼,也不多话。所以镇上的人,对他印象都很好。
夜色,已经很深了。雨帘稀稀疏疏,落在门口。小店里还亮着灯,那男人站着,拿着剪,细细地修剪着花枝。
“老板!我要买康乃馨。”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挑开帘子冲了进来,“就一朵。”
她这样年纪的女孩,衣衫和皮鞋却十分老旧,书包也不是什么漂亮时新的款式。可见家境一般。
“好。”老板放下剪,挑了支最饱满的,递给她。
高中生端详着那朵花,脸有点红,笑了:“今天是我妈妈生日,送给她朵康乃馨,没错吧!老板多少钱?”
老板和气地笑了笑,答:“一朵花,给妈妈,就不用钱了。”
高中生高兴得双手合十:“老板你太好了!谢谢你!那我就不用省明天的早饭钱了!下次我们班同学如果要买花,我一定拉他们过来,你放心!”
老板微微一笑:“那就谢谢你了。回家注意安全。”
“嗯!”高中生转身要走,这时却被门边一大片紫色清新的小花吸引住了,“老板,这是什么花啊,好漂亮。”
老板微一沉吟,答:“七色堇。”
在年轻男人面前,女孩总是会调皮些,笑了笑问:“老板很喜欢这种花吗?这么多,贵不贵?”
老板却答:“不,并不特别喜欢。”
女孩“哦”了一声,跟他告别走了。
而他静默片刻,望着门外的雨。今天这么晚,应该没有人再来了。他关上店门,不经意间回头,却又看见了那大片大片的七色堇。
微微一怔。
的确,并不特别喜欢。只是有些事,只能这样纪念。
或者,已不需要再纪念。
年轻男人的眼眶里,忽然就有了泪。
深埋于地底,变成一堆无人认领的白骨,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应得的,惩罚吧。
……
宇宙最简单的存在,
交错复转。
生命最繁复的形式,
朝失暮得。
我们,每个人生而不同,却又有何不同?
当你抬头仰望星空,当你俯瞰着苍茫如同群兽蛰伏般的大地。
你可曾看到了我?
我是这样平凡,也许会这样庸庸碌碌,跟他们一样,过完我的一生。
可那也是万中无一的我。害怕被辜负,渴望被珍重的我。
你可曾在梦中见过我的双眼?
你可曾忆起我的只言片语,我模糊的轮廓?
你可曾与我一样,迷失于美梦深处,不愿意再苏醒,舍不得再回头。
你是否知道,那时的我,为你掏出一颗真心。
找到你之前,失去你之后,幸福,它再也没有来临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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