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天外天会极快地对神界有所动作,但是绿瞳僵尸首要的下手对象却是人间。【 ]它挑选了许多戾气极重的人类,赐予它们僵尸血,令其不老不死,当然也不能见阳光,从此生活在黑暗里。
神界并未提高警惕——毕竟就是一群人,能做什么呢?可是他们都忘了,人类的天性即狡猾。这群人类以不同形式在三界隐匿开来,四处游说着对神界不满的魔或者仙,神界发现有神族开始动摇,甚至投敌,这才采取行动。
天外天与神界小打小闹互相试探了许多次,最后在绿瞳僵尸准备打开妖魔道禁制时,双方决战于妖魔道之侧。
观世音牵着巧儿,经黄泉路,便到三途河。三途河又临畜生道、妖魔道及无间地狱。河岸有衣领树,树身高耸入云,其上悬罪魂,远远便可闻哀嚎求救之声。树下开满彼岸花,一眼望去河岸一片鲜血般的红,远远漫延至天边,美人垂死般的凄美。
河中水流湍急,时有暗流汹涌,却有渡口,一叶扁舟将刚死的魂魄渡去彼岸。巧儿一路张望,并未看见绿瞳僵尸的影子。
观世音带着她上了船,船夫也不卖他菩萨的面子:“十二文,谢谢。”
观世音嘟囔着把钱递过去,巧儿仍是在船头张望,船下之水浑浊不堪,时不时可闻低沉的笑声或尖利的凄嚎,也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魂魄沉沦其中,永世不得解脱。
巧儿正沉思间,前面的渡船上一阵骚动,巧儿探了头去看,只见一个魂魄被人从舱中拎了出来。巧儿不解地看向艄公,那艄公理她也是看在观世音的面子上:“付不起船钱呗。”
眼见得那魂魄即将被扔入忘川,巧儿急了,忙扯了扯观世音的衣袖,观世音“啧”了一声,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乌老二,船钱算贡兮真人帐上。”
那魂魄回头望了一眼,忘川阴暗,巧儿只看见它的侧脸,竟然生得极为清秀。艄公又嘟囔着将它拎回了舱里。观世音百无聊赖,见她怀中始终抱了个檀木盒子,有意抱过来看,巧儿却只对他笑:“关键时候,你会知道这是什么的。”
观世音不再强求,再次重申他此番带巧儿前来观战的唯一要求:“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它死在你面前也不能插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人,神界只要将你的司命薄随手一改,你就得任由着人搓圆捏扁。”
巧儿只是紧紧抱了那檀木盒子,淡笑着望茫茫忘川。
观世音生来便是个有他在就不会冷场的菩萨,当下又在巧儿身边坐下来:“以前有来过这里么?”
巧儿偏头看他:“肯定有来过,不过忘记了而已。”
观世音以左手去拨弄河水,刹时便跳出许多魂魄撕咬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刹时鲜血淋漓,却毫不在意的模样,仍以指尖逗了逗,似自言自语:“今日贫僧与你相遇,亦算缘分,便一道渡了你吧。”
那声势已经是属于一个佛的祥和,极轻的梵唱响起,那阴戾的魂魄原本乃灰黑色,此时却冒出一团黑烟,渐渐化为透明之色,后面有船只,观世音摇摇招了招手,那已呈半透明色的魂魄轻轻向船只飘荡而去,最后远远地于船上向他拜了两拜,入舱中去了。【 ]
梵唱声渐止,观世音垂手立于舟上,河风迎面,抚乱了白衣黑发,淡淡的神光缭绕,照亮忘川。
他却很没形象地吹了声口哨,那边船上艄公已然开口:“菩萨,船钱又记你帐上吗?”
观世音抚额:“这年头,好人难作。”言罢,他立时又起身,修长洁净的手置于唇边作喇叭状,往那小船上大声喝,“那魂魄,记得尚欠贫僧六文钱——”
巧儿绝倒。
因他们要去往妖魔道,和这些送魂魄过奈何桥的船只自然是不同路的,观世音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他的净瓶,正准备装点水,冷不防里面倒出了许多金叶子,巧儿狐疑着过去张望,觉得那金叶子甚为眼熟,他却赶了她过去:“一边玩去,这三途河你好不容易来一着,有得看就多看看。菩萨我是千年万年不老不死,你随时都有得看。”赶走了巧儿,他看着水中争抢着金叶的魂魄,言语间甚为心疼,“菩萨一时不慎,这许多金叶子真是便宜了你们。罢了罢了,那个李什么说的来着,千金散尽还复来。”
巧儿冷哼一声,那边摇橹的艄工已然开口:“菩萨忒不公平,你在这里济贫,却放着我这个最贫的不管。”
水下争抢金叶子的魂魄越来越多,巧儿隐约记得这三途河有个规矩,任何魂魄上船皆需付六文钱,若是无钱支付,艄公便视为其德行不佳,漫漫一世,竟然连六文钱的人情都没有结下,便将其投入河中。
河中水鬼横行,难以只身泅渡,于是无数魂魄只得在此间浮沉,永世不能轮回。
观世音是蹲平易近人的菩萨,这艄公也不知道渡他多少次,与他甚是熟稔。是以闻言他也笑骂:“你贫?你就嘴贫!这个贫僧可济不了。”
“有了这些金叶子,它们就能渡过河去么?”巧儿这句自然是问向观世音,观世音揽了衣摆,重在船头坐下:“嗯。”
转过头他又饶有兴趣地道:“女子就比男子占便宜得多,女子落水之后,与她第一次交欢的男子可前来搭救于她。当然,若这个男子魂魄还在的话。”
“第一次交欢的男子?”巧儿闻言也欢喜起来,“那若是想见情郎,不是只需在此落水,便能见到他?”
这次艄公与观世音的立场相同了:“嘁!”
观世音并没有带巧儿去到妖魔道之侧,三途河上设立了警戒线,禁止一切船只、魂魄靠近战区,但观世音乃西天如来的得意爱徒,见他如见如来。更可怖者,倘若惹恼了他,他必又要撺掇如来前来这幽冥之地讲经,感化世人了。是以这叶扁舟一路行进,并未遇人阻拦。
他们远远地立于船头,巧儿目力如今大进,已经可以看见河岸边血肉横飞的场面。无数的小仙小妖被撕裂,血水汇入三途河,与岸间彼岸花交相辉映,绚烂无比。
她紧攥了手中檀盒,观世音仍旧提醒:“围观即可,你若插手就将贫僧害死了。”
巧儿很快便看见绿瞳僵尸,双方战况都极惨烈,但神界明显略占优势——它建立了这么多年,又岂是一个天外天能与之抗衡的。
巧儿一直不明白绿瞳僵尸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明显是以卵击石。
天外天渐渐伤亡惨重,神界一直不慌不忙,最后他们出动了卯日星君,巧儿方明白为何他们一直有恃无恐。强烈的日光照亮忘川,所有的黑暗种族都忍不住四散奔逃。哀嚎四起,尸体焦臭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
观世音以袖掩鼻:“这一战真是没有丝毫美感。”
巧儿趁他不备,突然御剑而去,观世音伸手,竟然没能拉住。他只得看着她落在妖魔道一侧,声音喃喃:“这回糟了,嘤嘤嘤嘤,师
巧儿落地却并不加入战局,空中的尸焦味更重了,她将那檀木盒子打开,竟然是一盒子水珠,场面太乱,没有人注意她。她将一盒水珠倾出来,掘地两尺而埋。不过片刻,滔天大水轰鸣而至,连她带无数神仙妖魔俱被卷入深深忘川。
观世音的第一反应,就是化身为其他天将的模样,立马驾云逃走……
巧儿明显低估了这一盒子水珠,那一日,三途河河堤崩溃,河中浮沉无数年月的冤魂得以重出,被河水一路席卷,四处散落。奈河桥亦被大水冲垮,死去的灵魂无法入得阴司,天道轮回被阻断,阴阳难以平衡。
神界这才真正慌了神。
巧儿在水中浮沉了许久,三途河水为困住冤魂厉鬼,俱都施了法术,道行越深的人越难以脱困。巧儿并不挣扎,她只是不断寻找绿瞳僵尸。她不知道被冲出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也或许只是一个时辰,她的一只手被人握住,她低头就看见了绿瞳僵尸。它甚至没有看她,水流太急,它只来得及拼命地将她抱在怀里,任激流卷着它的身体以雷霆万钧之势拍打着无数山川湖泊,她蜷缩在它怀里,周身的感觉并不鲜明,只有它的体温,隔着忘川洪水柔柔地包裹着她,温暖而安全。她一路沉默。
洪水太过突然,神界顾不上追捕它。
人间一时阴盛阳衰,天灾**不断,人道混乱。
而就在神界手忙脚乱之时,天外天侧君魔灵胎引军入得无间地狱。彼时地藏王菩萨早已被三途河突至的洪水惊起,命了守护无间地狱的神灵一并控制水势,无间地狱空虚,魔灵胎以天外天主人之名破开禁制,释放了里面所有十恶不赦的堕神、妖魔。
巧儿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它跟她相处太久,太了解她的想法。它根本就是借妖魔道禁制之名转开神界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只是忘川的冤魂厉鬼、无间地狱的神鬼妖魔。
它在送她水珠的时候已经想了这么多步。
时无间、空无间、罪器无间、平等无间、生死无间,那无间地狱里面,又禁锢着怎样可怖的罪孽怨念?
巧儿重回观天苑时,天下大乱。妖魔乱世、水灾肆虐、轮回受阻。观世音被捉去讲经阁了,据说没有一年半载出不来。
樊少皇在法阵中,以一堆小石子推演着不知何人的命数。巧儿坐在法阵前,面前几坛酒,是他喜欢的秋露白,她在小木屋的棺材里躺了许久,反反复复难以入眠。
“陪我喝酒吧。”她将坛中酒倾于地,樊少皇搁了手中的石子,语声低沉:“现在要对付它已经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神界有卯日星君,它惧怕阳光,当初魃留下诅咒时应该早已料到今天。贡兮,清醒些吧,它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犼了。它只会越来越丧心病狂。”
巧儿仰躺在阵前,今夜无星无月,观天苑这个少数没有被天灾**波及的地方,仍然静谧如常。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星星,她左手的酒坛被攥开,一只手与她五指相扣,她转过头便看见绿瞳僵尸。
它在巧儿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巧儿返身趴到它身上,她喝了不知道多少酒,脸颊是醉人的酡红,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绿瞳僵尸静静地任她趴在自己胸口,四目相对时,它的双眸碧色流转,深深浅浅宛若明珠般通透。
巧儿在笑:“同修,天外天主人,你来了?”
它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银色的长发如水般倾泄下来,黑色的法衣上隐约流转着火焰的浮彩,眸中碧色似被水色浸润,明亮清澈:“贡兮,你分明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骗自己?”
无星无月的夜,风声挟裹着碧海潮声,金红色的光点萦绕着它,那眼角眉梢,仍然如同冰雕玉琢般的俊美无俦。
巧儿笑着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事我去睡了。”
她欲起身,绿瞳僵尸轻轻握了她的皓腕,语带叹息:“别难过贡兮,你我的路,终归是不同的。”
巧儿突然抬头望它,她的声音极大:“叫我巧儿!”
绿瞳僵尸仍是微笑,绝美的容颜,陌生的笑容,它就在她面前,却又仿佛距离遥远:“别这样,贡兮。”
巧儿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却仍是倔强着望定它:“叫我巧儿。”
绿瞳僵尸的微笑中带了些无奈:“贡兮。”
它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目光温柔而哀伤,如同她眼中将落未落的泪水。